第五章 我很忙

夏忍冬 著    5003 字     发布

  菲利克斯最终没能入住山姆的店,而是被安排在旅店斜对面一幢浅紫的小屋中。

  小屋的主人是一对颇为年长的老夫妻,依照山姆的介绍,分别叫老亚当斯和玛丽大婶,真是再普通不过的名字。

  老亚当斯发量稀疏,头顶中部锃明瓦亮能倒映出壁炉的火光,两侧不多的头发也大半由黑转白,脸上皱纹倒是不算太多,许是因为比较胖,并不显老。

  不知道为什么,胖子总是给人一种经常在笑的感觉,或真诚或奸险,可始终在笑。这个叫亚当斯的老头也同样如此,在帮着菲利克斯把行礼搬到二楼的卧室中后,老亚当斯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酒瓶来,对年轻的术士笑道:“年轻人,喝一点吗?我自酿的杜松子酒。”

  菲利克斯的晚餐会由山姆派人送过来,显然这一杯酒不在今日晚宴的范畴之内,也不在他的夜晚安排之内。

  不过,没有人会拒绝一个真诚的老头和他自制的鹿肉干。

  菲利克斯和亚当斯碰了一杯,浓浓的柑橘和肉桂的香味糅合着杜松子特有的香味在菲利克斯口腔中来回激荡,清澈如水的酒液却有着汹涌澎湃的酷烈魔力,让人一瞬间脱离冰冷的理性空间,奔向飞扬恣肆的感性世界。

  菲利克斯并不善于饮酒,但是并不妨碍他喜欢亚当斯的这瓶酒。当他就着鹿肉干喝完这杯酒后,他这样对满脸期待的老人描述感受:

  “我看见独角兽踏过太阳。”

  老头大笑,猛烈地拍着大腿对老太太嚷嚷道:“嘿,玛丽,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好的评价!哦,天呐,我看见独角兽踏过太阳,是的,太精确了,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在一边熬煮着梅子汤的老太太也笑起来:“是啊,是啊。但是不要喝太多了,你年纪可不小了。”

  “哎呀,不要说这种让人不欢喜的话……”老人嘟嘟囔囔着放下了酒杯。

  菲利克斯撕着鹿肉干,一边用勺子把酱汁淋到山羊排和土豆上。这是今晚山姆送来的晚餐,烤山羊排盐水煮土豆配少量腌橄榄和蕨菜,酱汁是黑胡椒香蒜汁,份量很大,看上去颇有山里人的豪爽劲儿。

  山羊排烤得略老,显然是特里特意嘱咐过的,出门在外,尽量吃得熟一些,免得出现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尽管口感上并不理想,但是酱汁做得颇有水准,一点不比艾斯米拉达学院的大厨差。

  菲利克斯慢条斯理地吃完饭,向老亚当斯和玛丽大婶要了一些热水,洗漱泡脚完毕,合衣躺到了床上。并不是他小看埃梅里,单就今日白天的表现来看,刺杀者的能力显然比起他们要更好一些,弓箭的力道,射速和准头,以及出手的时机和节奏,几乎全方位碾压了埃梅里等人。

  每一个好弓箭手都长了一对好眼睛,菲利克斯可不觉得简简单单地换一条路径能够瞒得过这位神秘的刺客。而夜晚,总是对暗中人更友好。

  菲利克斯躺在床上,默默地感受着空气中活跃的暗元素,一边想着:“今夜会很漫长吧……”

  果然,临近夜半,一声怒喝从街角对面的旅舍中传来:“谁?!”

  菲利克斯心中一动,轻轻推开窗户,正瞧见斜对面的旅店里人声嘈杂,特里提着剑站在墙头。月光打在他的背上,看不清表情,唯独黑暗中两道锐利的目光仿佛两点星火一般,放射着灼灼怒焰。

  菲利克斯斜倚在窗边,将大半个身子隐没到黑暗中,饶有兴趣地看着旅店内外的情形。

  相比于特里的愤怒、守夜人中箭的尸体和陆陆续续冲出来的佣兵们,他更好奇的是看不到的两种人——同行的正义的旅客和藏身于黑暗的刺客。

  不过,从眼下的情况来看,一路上同行的正义者们似乎都还在熟睡,无论是拜火教的祭司老爷还是骂奥拉维是废物的村妇,这个夜晚似乎出乎寻常的安静,正适合入眠。

  矮人提着战斧,冲到了街道上,大声地怒喝:“藏头缩尾的杀人者,你敢不敢出来?!我要跟你决斗!如果你还有一丝一毫战职者的荣誉和骄傲,你就应该接受我的挑战!”

  他个子不大,声音却不小,在四通八达的山间巷陌中滚滚回荡,惊得周边的人家纷纷点亮了灯火。

  就好像一粒石子投入到湖心一般,雷东多的镇民们如同涟漪扩散一般,点燃了灯火,许多人,包括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健全者和残疾者,竟陆陆续续地打开门,提着灯笼和火把,吵吵嚷嚷地朝着矮人所在的巷口汇聚。

  菲利克斯暗暗偷笑:“奥拉维,扰人清梦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准备好接受起床气的怒火了吗?”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除了看到镇民们手中提着的菜刀、锄头、猎弓、柴刀以及顶门杖外,耳畔传来的竟是:“谁在杀人?”“杀人的坏人在哪里?”“外来者,你们还好吗?”“受伤的人呢,我是医生,我这里有草药……”

  菲利克斯闻言一愣。

  随即,两个脚步不快的身影从走入他的眼帘,老亚当斯一手提着一把猎叉,一手拉着老玛丽,赶向街道上,老头子一边走一边还嚷嚷着:“就跟你说了,叉子就算不用也要抽空磨磨,说不好什么时候就有用了呢。喂——那个矮子,别怕……”

  菲利克斯愕然地看着点点星火如百川汇海一般涌动到山姆的小店周围,旅店的老板山姆也一改先前的温厚,举着一把叉草料的叉子守在大门口,神色激动地向人们说着什么,人声嘈杂,听不甚清,只看到人群让出一条通道,让两个背着箱子的中年人走进了院子——他们正是刚才喊着有草药的医生。

  楼下的人闹闹哄哄,没什么秩序可言,怎么看都不像是秩序井然的行伍,可是菲利克斯却是没来由的心绪波动起来,小镇门口那句已经被风吹日晒到颇为斑驳的“这里是雷东多,这里是天堂”,在他的耳畔旋绕不去。

  年轻的术士猛然间使劲摇摇头,将这些有的没有晃出自己的脑中,嘴角硬生生扯起一抹嘲讽:“但愿这位刺客只会射箭,不会魔法吧,否则一个大火球下去,呵……”

  正胡思乱想着,一道清澈的童音从远处的阁楼中传来:“呀!……嗯……姐姐,你是那个坏蛋吗?”

  菲利克斯只听到一声尖叫“呀”,后面的便听不清楚了,但是这丝毫并不影响他判断方向,急换了一个角度看去,果然在远处一所楼房的顶上,看到了一团模糊的身影。

  特里也听到了这个声音,气势一凝,猛然一个大踏步,身子如弩箭一般眨眼之间冲过五六个屋顶,随着一声爆喝,当头一剑劈下。

  刺客显然没有料到在她的侧后方的阁楼上还有这么一个小眼线,略一迟疑,特里已然连续发动“冲锋”、“大跳斩”两个技能拉近了双方的距离。

  她虽然心有不甘,却也不得不放弃今夜的袭击,朝着特里连射了三箭,抽身便要退。

  特里好不容易找到她,岂容她这么轻而易举地逃离,身躯一震,双手大剑横扫,将前后三支箭全部崩落,再度猛然一蹬屋脊,已经可以借着月光看清刺客的身形了。尽管刺客背对着他,但是细长的耳朵、淡紫色的肌肤以及腰间的弯刀说明,这是一个标准的纯血暗夜精灵!

  特里不由得暗吃一惊,此处已然是人族腹地,怎么会有一个纯血暗夜精灵化身刺客不断狙杀商队成员?!尽管满心疑惑,此时却容不得他细想,只能先把刺客擒拿下来再慢慢拷问。

  精灵见特里身手远比自己想象得强悍,也不由得双眉紧皱,心中暗叹一声,猛然翻身开弓,数十道魔法箭支带着复杂绚丽的色彩向特里和他的身后散射而来。

  “咦?散箭术?”特里不认识这一招,不代表没有人认识。菲利克斯在艾斯米拉达学院实习的那半年里,可没少挨这一招的招呼。据那位精擅此道的暗夜精灵侯爵介绍,这算是暗夜精灵军中最实用的箭术之一,无论是正面交锋还侧后偷袭,都是火力压制的不二之选。没想到今日竟然在人族的腹地再度见到。

  箭雨既出,各带魔法,尽管威力不大,特里首当其冲,却也不敢轻易硬抗,只能边挡边退,眼见着刺客翻过两个屋顶,消失在了阴影之中。

  特里心里着急,却也无能为力。

  正在此时,猛然听到前方一声尖叫,一株墨绿的粗壮藤条自阴影中骤然破土而出,卷着一人,正是暗夜精灵刺客!

  这藤条彷如怪蟒一般,不过转眼之间,已然长得有一人多粗,藤上密布着暗红色的倒钩,在月光下,在阴影中,忽明忽暗,随风嘶嘶作响。特里只觉得背后一紧,一道凉气从后脊梁骨倏然升起。

  “她归我了。”菲利克斯仿佛闲庭信步一般,从另一边的屋脊上路过。

  特里不敢多说什么,猛然间又想起今日白昼那位金发骑士口中提到的那个名字,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纳什,本届艾斯米拉达最强毕业生,唯一一个在毕业测试上击败了四系教授的学生,甚至有传言说,他也可能是五十年来艾斯米拉达学院最强的毕业生。

  菲利克斯冲他微微一笑,竖了一根手指在嘴上,轻声道:“嘘——我叫丹尼斯,特里队长。”

  特里连忙躬身施礼,扭头退回。他在维拉蒂公国佣兵界混了二十多年了,见过的术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眼前这个青年的施法手段几乎打破了他对术士和魔法的基本认知,嗜血藤这个魔法他见过一千多次,可是能够长得比房子还高大的“藤”么,他把这个叫做幻觉。

  菲利克斯走到嗜血藤边上,轻轻抚摸着满是倒刺的藤条,藤条好像有灵性一般,轻轻摇曳着,被他抚摸过的地方,倒刺柔软如新生的嫩芽一般。

  “真乖……”菲利克斯夸了一句,又道:“把这个人放下来吧。”

  嗜血藤依言而动,将已经昏迷的暗夜精灵放了下来,随即藤条越缩越小,眨眼之间,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坑洞,还见证着适才发生的一切。

  菲利克斯抱着胳膊斜倚在墙上,打量着躺在地上的暗夜精灵,静等她出声。

  半晌之后,暗夜精灵尖尖的长耳朵轻轻抖动了几下,人便缓缓苏醒过来,晃晃脑袋,懵了一下子,才挣扎着要爬起来。

  “醒了?”

  “嗯。”精灵下意识地点点头,猛然警醒过来,仿佛受了惊的猫一般,一跃而起,腰间弯刀随即出鞘,如临大敌一般看着阴影中的人:“你是谁?”

  “你的散箭术太散了,练得不到家。偷学的?”月光下,山间小屋的阴影仿佛温柔的兜帽披风,掩在术士的身上,术士慵懒地靠在墙上,不远处是灯火汇流的喧闹,却仿佛一切离他十分遥远一般。他声音很轻,带着说不出什么意味的淡笑,却让眼前的精灵莫名地心悸。

  “你究竟是谁?刚才那根奇怪的藤条是你搞的鬼吗?”

  两个人仿佛自说自话一般,都不回答对方的问题。

  术士依旧问道:“听你的口音,像是南方来的,南边的暗夜精灵应该已经不多了,你是从十万大山里出来的吗?”

  菲利克斯见暗夜精灵不说话,便摩挲着自己光秃秃的下巴,自言自语道:“十万大山已经很久没有打仗了,这种军中箭术缺了系统的训练,流传出来多多少少失了原本的味道,难怪被你使成这样。”

  他就那么站着,夜风轻轻地吹,吹动了精灵的发丝,却吹不动他的衣角,这让他显得更加地安静起来,可是他的话却让精灵十分不适。

  “你究竟是什么人?请让开,我不想伤害你。”

  “哈,谢谢你的好意。其实你向商队寻仇,我从一开始就不反对,这不关我的事。只是——”术士袖出一箭,笑道:“我可是躲得好好的,连门都没有出,这样的无妄之灾,我需要一个说法。”

  精灵一眼便认出了自己的魔法箭支,正是适才为了脱身射出的六十多支散箭中的一支。精灵颇为尴尬地挠挠头道:“对不起。我只是想脱身来着……”

  “我知道。”能够得到以傲慢著称的精灵的道歉,菲利克斯显然也颇为意外,当年某位暗夜精灵侯爵闹出了不少乱子,至今还欠着他二十一个道歉呢,这个精灵显然还太了解他们一族的辉煌历史吧。“说说吧,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这么千里追杀?”

  “这个商队名义上是一个做药草生意的商队,可实际上,他们一直在做精灵贸易。”

  “人贩子,哦,不,精灵贩子。”

  “是的,我们的村子在十万大山很深处,与世无争的。直到有一天,我们村里一个小女孩救了一个佣兵回来……”精灵的声音低沉下去。

  “这个佣兵甜言蜜语哄骗了这个小姑娘,回头却带着人端了你们村子?”

  “啊?”精灵听得一头雾水。

  术士摊摊手道:“小说里都这么写。”

  “呃……不是的。这个佣兵我们没有把他救活,但是他一路上都留下了逃命的踪迹。这个踪迹引来了他所在的佣兵团和他们的敌人,一场混战下来,我们的村子被打得支离破碎,很多老人都死了。我们只能逃出来,却不幸遇到了扬尼斯商行,他们以收留伤者的名义把我们关了起来,卖到了遥远的地方。”

  “扬尼斯商行?就是这个商队吗?”

  “是的。我被卖到布斯克茨,辗转脱身之后就一直在寻找我的族人和仇人。”

  布斯克茨城离着维拉蒂公国不远,以歌剧、魔术和占卜闻名于世,他们就像是地球上曾经的吉普赛人一般,同时享受着世俗的追捧和道德的谴责。

  菲利克斯不置可否地问道:“那你找到了多少人?”

  “没有几个,我的很多同伴都流落了各地,我找的两个,一个已经残疾,还有一个已经死了。那两个佣兵团我没有线索,唯一有线索的就是扬尼斯商队。”

  “所以你追杀过来了。”

  “是的,根据我的探查,这里面有一个箱子里,藏着我的一个同伴。”说着,暗夜精灵瞪着大眼睛,以一种近乎于哀求的声音对眼前的术士说道:“术士阁下,您能够帮助我吗?请接收我这个正义的请求吧。”

  菲利克斯忍不住笑出声:“哈哈……正义的请求?你找错人了。我很忙……”

  “只要您能够伸出援手,我也可以帮您做很多事情。”精灵不依不饶。

  “不行,我太忙了,你帮不上。”

  “什么事情我帮不上忙?”

  年轻的术士笑得很好看:“我忙着睡觉,你总不能替我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