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平州这样能让百姓安居的地方,也会有很多人过着清贫的生活,更莫谈韵城、罹县那样的去处了。二三十万的银两在那些富人眼中自然算不得什么,不过多做几笔生意就有了,他亦是平民出身,他是知道的,对百姓来说,怎么也挣不到这许多钱财的。
灰暗的衣料让李衍的心也跟着,变得灰蒙蒙的了,不知转过几重心思,连她们在一起都说了些什么也是顾不得听的了。
不知她们谈到了何处,李衍的眉头愈发皱了起来,还是听到知州大人问了一句“她家可还有何人?”才将他的心思拉了回来。
“哎呀,是了,那两个孩子哪里去了!大家谁看到她家孩子了?”方才为死去的女人哀叹的那些妇人中,听到知州大人问这话,突然喊了起来。
“快,快着人去找找!”知州急忙下令,也来不及问过李衍。
李衍在心中下了一个论断:“这位知州大人确实是个好官。”
忽觉背后一片发凉,知州猛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回过神来的知州声音低了几分,带了几分小心向李衍请示。“大人……”
“无事。”李衍用眼神示意知州他的处置没有问题。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谁还能得以安眠呢?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地面上,李衍正在知州的陪同下,听着仵作报告验尸结果。
陈尸处,离那处废墟不远。
“报吧。”
“是。死者,女,二十岁上下,死亡时间在一个时辰前,衣物虽稍见凌乱但还算完整,身上无火烧之外的外伤,无中毒迹象,面色发红,眼中红血丝,该是火焰灼烧所致,口鼻中有烟灰,可以判断,是死者于火场中呼救时,烟灰自口鼻而入,呛至肺部,因火势太大,无法脱身,最终呼吸不畅、窒息而亡。”
“你是说,她是窒息而死?”
虽然是亲眼看着女人倒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李衍心中总有些不安,对她的死因十分怀疑。
“是的,大人。”这死状,怎么看都是火烧呛咳窒息而死的,却是不知这位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没有发现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大人的意思是……”经他一问,仵作的表情似乎有些奇怪,像是想说什么。
李衍却是不曾注意到。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所谓殊途同归,做过的事情,早晚有一天会暴露在世人面前。至于有没有人注意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于这场火灾的起因,……
谁又说得好这场大难可是天灾?家里住茅草房的人,对待用火向来谨慎。他们怎么可能犯这等错误?
官银失窃之事还未完结,又出人命大案。平州,不太平了。冥冥中,似乎昭示着即将有大事发生。
李衍似乎对妇人的手特别感兴趣,抬起她的手细细查看,她的手有些微微握拳的样子,听得仵作在一旁道:“大人,此妇人是丑时死去的,这个时间死去之人的手该是呈舒展状态。”
是不是因为他将妇人的手抬起来,而她刚死去不久,才让她的手自然下垂的?这么想着,李衍将妇人的手慢慢放下,却发现她的手仍旧是微微握拳的。他也不是专门检验尸首的,这时候才突然想起来一个问题,即使她方才被抬出来的时候,手指还是软的,可是经过半个多时辰的验尸过程,尸首早该僵硬了,自然不可能和身体柔软的活人一样手指会自然下垂。
就这么耽误了一些时间,他才反应过来,问道:“你是说她的死亡时间存疑?”
“小人并未如此说,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大人……”仵作看起来有话要说。
“有什么话你就说。”
仵作上前将妇人的手掰开,放在鼻尖,仔细分辨味道,却没有闻出什么来,又尝试将妇人的口撑开,最后却只能皱眉,将妇人的手放下,对李衍摇摇头,之后默默低下头去,对自己的行为并未对此案提供什么线索表示歉意。
看到仵作的动作,李衍若有所思,想起方才架子抬过自己身边的时候,闻到的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那味道闻起来颇有些刺激,问道:“你是不是想说,这妇人的手中或者口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正是。”原以为现在味道散去了,这话就无从说起,不想这位钦差大人居然能注意到这个。
平州的知州心思却不在这里,之前他看着那起火的房屋,便已明白这妇人断然不会是自杀。何况自杀之人,也不会喊出“救命”的话来。
他这等心思的人,只怕要抢了钦差大人的风头。
只是,年轻气盛这四个字也早已用不到他的身上了,二十几年的宦海沉浮,为官之道看得比谁都明白。在你已经进入他们的视线中时,该避让的时候就要避让,上位者是不会喜欢逆自己意的人的。
至于失火之说,……知州只有皱眉摇头,却是什么话都没说。
忙活了一夜,也来不及歇上一歇,大家都是疲累得很了,李衍叫知州他们回去休息,只点了两个差役同他一起去附近的百姓家中寻访。
远处一个黑衣男子一直紧盯着仵作他们的动作,也不做声,只默默地看着,直到看到李衍带着两名差役离去,他也提步向西离去。
西边,就是木叶溪的方向。
炊烟默默升起,原来已是快午时了。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活着就要吃饭睡觉的。
人在做事的时候,要是三五扎堆,准能说出个花来,有的没的,也就是个闲话,比如妇人浣纱时,比如男人赌钱喝酒时。要是一个人的时候,也没有人说话,只是沉默着做事。
但沉默的久了,有些话就说不出来了。
正要进一户附近的人家打听打听,邻里的话还是可以听一听的,他耳朵灵,还没走到废墟周围的人家,就听见有人说着这样的话。
“要我说,那个女人呐,就是该。”
向来这种话李衍是听不得的,他皱了皱眉,正要离开另寻一户人家。上官要走,当差役的自然也没有留下的道理。
“她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也不容易。平日里她也没做什么不好的事,邻里乡亲的,怎么好这样说。”
略带了些埋怨责怪意味的声音响起,原来院内还有一个女人,她同样也认为话不应该那样说。
闾左之地,也是有知礼的人。李衍不由驻足。两名差役都被这上官忽然停住的脚步弄得有些奇怪,对视一眼。
那边又传来几下敲打声,像是在发泄心中不满似的,女人敲得很重,她应该是在洗衣。
在洗衣服的女人不服气另一个女人的说辞,颇有不满:“她不守妇道。”
听到这话,李衍猛地回身向那户人家走去,果然是有蹊跷。两名差役也迅速跟上。
“这话从何说起?平日里也没见她和什么人不清不楚的呀。”另一个女人很不赞同她的说法。
“那是……”女人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个外面传来的男声打断了。
“这位大嫂,话可不好乱说。”
正所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两个女人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来。特别是发生了这样一场大祸之后,本该人心惶惶,安安静静的才是。
多年以来,平州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多大的事,最起码,表面儿上。
“你们两个女子,还不见过钦差大人?”
跟在李衍身边的一个差役,见这两个女子许久都不说话,似乎呆住的样子,忍不住开口说道。
终于,经他这么一说,未等李衍阻拦,两个女人便匆忙下拜,口中道:“草民见过大人。”
“两位请起。”
“大人,您坐。”女人恭恭敬敬。
做饭洗衣的地方,吃饭不在这处,桌子凳子自然是没有的,只有一张小板凳,就是刚才洗衣服的女人坐的,他们女人家,就算对方是上官,也不好请这几个大男人到屋里说话。
李衍坐下,两名差役也跟着立到李衍身后,活像两尊门神。
“多谢。”
李衍并不在意,也是从下面出身,他不讲究这个。何况,他是来打听消息的。
他也是奉旨来体察民生,不过这事,还是不要说出来得好,原汁原味的地方生活才是想见的,说出来了,就不是那个味了。
“本官一事不明,还请大嫂赐教。”他自然是要问刚才她们说那家女人的话,问她何出此言。
“大嫂何以出口便言那家女人,不守妇道?”
不守妇道这话,特别用在一个寡妇身上,在这个世界,会认为是一件十分羞耻的事情。就和说那寡妇就是个荡妇没什么两样。何况,还是个有孩子的。
这女人看着就好生精明,从李衍说出赐教二字之后,便晓得了他之所指。
她作出一副难于启齿、转而下定决心的样子:“回大人,那女人,十分不安分。自她丈夫去世,也有五六年了,”
女人面上的笑容显得有些暧昧:“许也是耐不住寂寞。”
她这话说的,直听得另一个女子不住皱眉。到底是谁不安分,这女人真是没脑子。
慢慢抬头转向女人看一眼,眸中似乎有些震惊,在场其他人自然注意到她的动作。
发觉被注意之后,女子有些想抬眼看李衍的反应,似乎想看看这位上官是否因为她的动作有所不满,却又不敢的样子,赶紧将目光收回,迅速低下头,将头埋得更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