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刺

夏忍冬 著    2662 字     发布

  夜中不能寐,非干病酒,不为蚊愁。

  顾思归是顾掌柜的大名,太久没有用了,连街坊都快忘记了,顾掌柜不仅仅是叫顾掌柜,还叫顾思归。

  顾思归正在窗前写字,这么多年来,头一回他写字不是为了瓷器和账目,而是一连串的名字。

  段太、刘金彪、李雄、傅有德、顾思归。

  下文是:

  “顿首再拜净海王王兄五峰足下。”

  灯花一爆,顾思归正欲提笔再写,却猛然身躯一震,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药商段太,布商刘金彪,盐商李雄,丝绵商傅有德,瓷器商顾思归,联名写信给王直,信誓旦旦,一旦回国,家小无虞。你们的信我看过,里面的以你们五条命作为担保,我可记得十分清楚。你要抵赖么?”

  顾思归搁了笔,将手笼到袖中,苦笑道:“说过的话,说过就是说过,无论对错;做过的事,做过就是做过,不提善恶。”

  “好,我今日便是来完纳你的誓言的。”

  “且慢——你可曾想过,我们五人死了,绍兴府一带的私运如何办?”顾思归急忙道。

  “你在江底挖走一团河泥,可会让江流改道?”嘶哑的声音毫不停顿,一步步逼近顾思归。

  “你说的不错,私运之利,犹如旱魃来时的甘泉,万人摩肩接踵,争相夺利。只不过——”顾思归猛然回身,袖中一道夺目银光破空而出——“我还不想死!”

  来人一身深蓝短靠,似乎早已有所防备,身形一闪,避过夺命一击,冷笑道:“小打刀。”

  顾思归掌中正是两把明晃晃的短刀,刀身略弯,一半开刃,中原没有这种刀,倭寇才有,唤作胁差。

  顾思归胖脸上闪过一丝狰狞:“当年胡大人命我等联名写信之时,同样信誓旦旦,拍着胸脯担保,定能保全王直性命,我等五人不过就是依计行事。我们与王兄相交多年,自他下海以来,我们何曾少了与他的往来,又何曾昧过他一分银钱?否则,我们几人写信,顶个屁用?”

  来人掌中银光一闪而逝,冷笑道:“那又如何?王本固上书斩杀净海王的奏本里面,可也没少了你们五人的名字!”

  顾思归面色一变,吞了吞口水,忙道:“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更何况,你以为私运便是由我们说了算么?我们哪一个的背后不是朝中的重臣?我们不过就是他们立在外面的一块牌坊罢了,真要是凭借这些年我们挣的钱,我们早就富可敌国了!哪家的大头不是被朝中那些巨蠹拿走了?王直必须死,万一他说出来我们的背后是什么人,清流士人的颜面何存?朝廷的颜面何存?国家的颜面何存?”

  来人冷冷一笑道:“我不懂这些,我这条命是净海王拣的,他的仇,我报到底!”

  话音未落,便听到门外一声巨响,一队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匆匆闯入,为首的正是赵捕头的大嗓门:“老顾,可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声音洪亮,脚步声却隔着一道墙踟蹰了下来。

  蓝衣人嘿嘿一笑,啐了一口道:“看来你的援兵不如净海王的援兵。”

  顾思归不敢分神大呼,手中两把胁差握得更紧,额头已然涔涔见汗。

  蓝衣人冷哼了一声,突然猱身而上,掌中猛然爆出两团银光,直刺顾思归的面目。

  顾思归连忙招架,另一手的胁差不甘示弱,隐在腹下悄然突刺。

  蓝衣人身法奇快,兵刃未接,便瞬息退开。

  顾思归突刺的胁差来不及收回,便猛一咬牙,借势而上,骤然加速,扎向蓝衣人胸腹。

  蓝衣人狰狞一笑,身形再变,已然闪在一边,一手分水刺一转,将将划破顾思归的手腕,顾思归惨呼一声,胁差落地。

  他也抱了壮士断腕的决心,咬牙送出一条手臂,借着这个机会,往窗外一扑,落到庭院中,正好碰上前来的赵捕头和他手下四人。

  赵捕头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面前便多了一个干瘦的汉子。

  借着房中的灯火,虽看得不甚清楚,依旧可以惊觉这汉子脸上虬结着无数伤疤,像是山阴城中望江楼大师傅做的“鸡刨豆腐”一般,一块豆腐让鸡刨了是怎么个模样?以前老赵每次想象这个场景都想笑,今天,他想吐。

  蓝衣人嘶哑着嗓子笑道:“还不走?”

  赵捕头猛地一咬牙,紧了紧手中的铁尺道:“我怂惯了,可是怎么说也是堂堂一个捕头,对不住,跟爷走一趟大牢!”

  蓝衣人嘿嘿一笑道:“看错你了,没想到本事不济,倒有三分胆色。让开点,我不想一天之内就杀两个人。”

  赵捕头摇摇头道:“职责所在,死就死呗。”

  蓝衣人摇摇头,叹息道:“这又是何必?你本来可以——”

  他话说了一半,却突然暴起发难,身形一闪已然来到赵捕头身前,猛然一扭腰,便是凶狠腿法,将赵捕头像一块破牛皮一样踢出一丈多远。

  老赵一个不防备,只觉得眼前发黑,胸中所有空气仿佛瞬时被他一脚压榨得一干二净,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又觉得喉头一甜,“哇——”吐出好大一口鲜血来,登时不省人事了。

  蓝衣人仿佛早有所料,丝毫不停,身子一折,闪过两把铁尺,一抬腿,把另一个衙役踢飞,反身便是一拳,正中身后准备偷袭的衙役面上,拳心向上一推,那衙役只觉得仿佛被钉耙划过额头一般,在地上滚了一圈,抬手一摸眉心,眉心那层皮肤已被这人一拳剥开,直至发际了。

  这衙役何曾见过这般身手,以为自己被人剥了皮,自己吓自己,一翻白眼,晕了过去。

  蓝衣人脱出身子来,却不料迎面便是顾思归惊雷一刀。

  他急忙一歪脖子,顾思归这一刀正好划过他的脸颊,将他的耳垂削落。

  “杀!”蓝衣人受伤剧痛,忍不住大吼一声,气势更加奋发,掌中的分水刺左右交叉,猛然锁住顾思归的短刀,蓝衣人猛一咬牙,不顾面上伤势,运气灌顶,一记头槌便砸在顾思归的额头。

  他虽然不高,却比顾思归略略胜过半头,这一下正中顾思归的眉心,撞得顾思归眼冒金星,双耳嗡嗡作响。

  蓝衣人手腕一扭,将顾思归的短刀夺下,身形一转,闪过一柄从身后袭来的铁尺,另一柄却是躲不过了,猛然一抬手,将右手高举,借着分水刺,硬生生挨了一记铁尺,只听得“咔嚓——”一声,那铁尺断作两截,蓝衣人嘶吼一声,弹腿将那衙役踢飞。

  与此同时,左手分水刺化作一道贯日白虹,破开顾思归的耳后,深入他的头颅之中!

  一刺破颅化骷髅!

  “啊——”蓝衣人向天长啸,双目之中爆出一团精光来,盯着仅剩的那个衙役,喝道:“还要再战否?”

  那衙役看着惨月之下,蓝衣人破开一般的嘴巴和滴血的耳朵,灼灼的目光中,好似庙宇中的韦陀菩萨正要喷出净世的烈焰,不由得倒退了数步,“当啷”一声,铁尺脱手,坐倒在地。

  蓝衣人任由那条被打断的右臂耷拉在一边,伸出左手将分水刺收到背后,提起顾思归往身上背。

  顾思归身材矮胖,几乎是他两倍重量,他又失了一条右臂,满脸滴血,气空力竭,如何还背的动顾思归?

  堪堪走了两步,扑地一跤,摔到在地。

  那衙役也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看着他一次次地将顾思归背起,一次次地倒在地上。

  最后,蓝衣人跪倒在地,指了一个方向问道:“这边可是东方?”

  衙役木愣愣地点点头。

  蓝衣人大哭,向东方跪拜三叩首,道:“阿兄,陈夏力尽,不能以仇人祭奠你了!”

  衙役这才想起来,三年前,王直正是在上虞县海边登陆之处被斩杀,正是在此处的东方。

  蓝衣人哭完,挣扎着起身,穿过破败的门户,消失在黑夜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