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收网

夏忍冬 著    4574 字     发布

  夜中不能寐。

  有些人是不能,有些人是不愿,有些人是不得不醒着。

  总有些事情白天不方便做,那么夜晚就提供了一个特殊的方便。黑夜无关善恶,黑夜只是放大了善恶。

  张鏊穿房越脊,悄悄摸到高青所说的暗室。

  听了听内中的动静,寂然无声。

  张鏊扯了扯锁门的铁链,拇指粗细的铁链绕了两圈,绝非短时间能够解开,只能从背上掣下从柴房偷拿的短斧来,对准门框狠狠地便是两斧子,眨眼之间便将厚重的木门从另一边劈开。

  张鏊把门拉开,站在门口沉声道:“别出声!我来救你们出去,随我来。”

  这话却是迟了,屋里早就传出一声戛然而止的尖叫,犹如夜枭一般,惊动了寺庙众人。

  霎时之间,寺中后院纷纷响起动静,几个赤膊的年轻僧人手提棍棒破门冲出,将张鏊与七八个衣衫褴褛的妇人围在院中。

  “什么人?”

  张鏊拔出刀,冷笑道:“劫道的来你们这里化个缘。”

  领头的和尚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几个妇人,哼了一声道:“围上去杀,一个都不留。”

  五个和尚齐齐一声低喝,手中齐眉棍呼呼挂风,直扑张鏊。

  “贼秃,死来!”张鏊爆喝一声,闪身躲过两棍,雁翎刀自下而上反撩一刀,血光迸射,一只断手冲天飞起,摔到那七八个妇人面前,借着月光,犹能看到手指微微动弹,顿时引发一阵吵杂的尖叫。

  那为首的和尚眉头一皱,喝道:“先把这些娘们宰了。”

  说话间,又有十来个和尚手提棍棒赶来,闻言便出手,啪啪数棍,将三个妇人打翻在地。

  张鏊怒发冲冠,进步两刀,剁翻一个和尚,拼着左臂挨一棍子,转身替一个妇人挡下罩顶一棍。

  “啊——”张鏊这般的铁汉也忍不住惨叫一声,低头一看,左臂之上已然血肉模糊,皮肉仿佛被铁扫帚犁过一遍,有数条不曾全断,挂搭在手肘边。

  这寺中的和尚所用的棍并非演武所用的白蜡杆,而是坚韧的黄檀木,有的两头包铁,有的一头加钉。包铁的以砸、抡、扫为主,不碰则已,一旦碰上,骨断筋折;钉钉狼牙棒以挂、撩、扫、戳、蹭为主,一旦沾身,少不得一个皮开肉绽的结果。

  张鏊所挨的这一下,正是一条狼牙棒所为,砸中手臂之后,发觉张鏊沉肩撤肘,化散劲力,便索性往回狠狠一拉,顿时血肉横飞,饶是张鏊这般久经大敌的高手,黑暗之中一个不察,也着了道。

  张鏊痛入骨髓,惊怒交加,猛然大喝一声,刀行枪式,矮身躲开横扫一棍,合身一扑,一刀扎透一个和尚的前心,脚步不停,带着这个和尚往前冲出数步,又扎透第二个和尚的胸口,仿佛穿血葫芦一般。

  张鏊后脚跟一顿,扭腰撤刀,自下而上划出一道圆弧,荡开背后袭来的两棍,脚步一弹,进步三刀,再度劈翻三人。

  “杀啊!”

  张鏊双目赤红,浑身浴血,左臂之上,血流如注,肩头隐隐可见白骨,犹然仿佛从地狱爬出的战鬼一般,雁翎刀刀光飞洒,寄昙寺寺僧惊心,一时之间,十来个僧人被他一人杀得节节败退。

  “不必惊慌,他受伤不轻,围起来杀。”为首的僧人招呼众人道。

  张鏊单刀拄地,气喘连连,饶是英勇如三国赵子龙独闯曹营,毕竟也只是血肉之躯,雁翎钢刀刀口崩缺,左手臂血流汩汩,失血太多,视线已经开始模糊。

  “哼,才死了这么几个,就没胆子上来了吗?”张鏊冷笑一声,虎目一瞪,竟硬生生再将十几个僧众吓退三步。

  张鏊看了一眼左臂的伤势,血流不止,四五条皮肉挂在手肘边,一荡一荡,撕扯着伤口。他嘿嘿一笑,忽然放开刀柄,大喝一声,将这些鲜血淋漓的皮肉一把扯掉,丢在一边,随手有扯下一块内衣衣角,用嘴叼着,三下五除二,匆匆裹了伤口。

  “杀!”低头一瞬,忽听得耳后恶风骤起,张鏊如脑后长眼一般,移形换位,闪过一边,左手拔刀,反握刀柄,矮身一扎,正中来人胸腹。

  张鏊大笑:“蠢货秃驴!”

  一手抓住尸体手中的狼牙棒,抬脚一蹬,将狼牙棒抢在手中,横扫一圈,逼退进犯的恶僧。

  对峙之际,暗处传来一声痰嗽,佛号高宣:“阿弥陀佛。施主身手过人,料来不是无名之辈,敢问夤夜来我寺中杀僧,却是何故?”

  张鏊抬眼定睛一看,远处缓缓又影影绰绰出来了十余个僧人,为首一人正是方丈智泰,身着袈裟,手捻佛珠,一副高僧做派。

  张鏊冷笑道:“妖僧,你说何故?身为佛门中人,放高利贷,杀人抢劫,奸淫掳掠,你的恶事做得还少吗?”

  智泰淡笑不动道:“施主想来是听信了什么谣言吧,我这寄昙寺素来香火鼎盛,何曾有过施主所说之事?那位谣传者这般污蔑佛门三宝,当心脱不出那拔舌地狱。”

  张鏊怒道:“人证物证具在,岂容你信口雌黄!”

  “哦?是吗?老衲请求一观。”

  “这——”张鏊凝神四顾,周围除了三十来个手持刀枪的和尚,哪里还有什么女子。他久历大案,如何还能不知这些女子的遭遇,不由得心中一恸,悲声大吼:“恶贼!偿命来!”

  智泰淡笑一声:“这位施主恐怕是得了失心疯了,来人,将他拿下吧,明日送到山下交给知府大人。”

  三十余僧一声应诺,如同蚁兵一般,再度围涌上来。

  张鏊也不多话,迈开大步,狼牙棒抡圆,状若疯虎,乌云盖顶,横扫千军,黑龙扫地等等招数一一使将开来,逼得三十余人不得近身。

  智泰却是依旧一副泰山不动的模样,看了一会儿道:“由着他便是,一招便是一滩血,他能有多少血可流?”

  众僧人闻言,便不再进逼,围成两个圈,坚守不动,张鏊一棒过来,一个抵挡,一个伺机偷袭,攻敌所必救,张鏊冲击了数次,徒劳无功,体力流失之下,呼吸急促,眼前金星乱飞,脚步虚浮起来,终于一个不留神,被一棒挞在背上,顿时逆血上冲,朱红遍洒,倒地不起。

  张鏊一倒,众人心中不由得轻松下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僧人冲到他的身边,举起棍子疯一般抡打张鏊,一边尖着嗓子大叫:“死啦!你终于死啦!哈哈哈哈,你终于死啦!现在谁是废物?谁是废物?”

  这僧人正叫得疯狂之际,忽然之间,只觉得一道粲然流光划过眼前,颈项一疼,只见张鏊威风凛凛站在自己面前,一对豹眼满是血丝。

  张鏊爆喝一声:“跪下!”手中短刀深入这僧人的咽喉,向下运劲,那年轻小僧喉间赫赫有声,伸手抓了抓,指着张鏊道:“是——你——”

  言未讫,僧跪地,张鏊一脚将他踢倒,大马金刀地箕踞坐在他的尸体上,阴沉冷笑:“再来啊!”

  声音嘶哑,如地狱而来的厉鬼,伴着凄厉风声,六月间的辰光,竟让所有背后冷汗涔涔,手心浸透。

  智泰方丈也忍不住对了两步,强自稳住了心神,这才振臂大叫:“他已经油尽灯枯了,来人,取下他的人头。”

  众僧唯唯诺诺,看着低头不语的张鏊,却逡巡不敢向前。

  智泰怒上心头,一巴掌打在身边一僧的头上,喝道:“惠德,你去。”

  惠德正是众僧之中的大师兄,最开始的指挥者,听了方丈的命令,虽然心知眼前的蒙面人多半已是强弩之末,心中未免依旧忐忑,吞了吞口水,只觉得自己手足冰凉,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他不敢正面直取张鏊,绕了半个圈,走到张鏊身后,将手中狼牙棒高高举过头顶,只听得“扑哧——”一声,一具尸体栽倒在地。

  正是惠德。

  众僧顿时大惊,智泰定睛一看,暗中又是一个蒙面人,手持奇门兵刃乾坤日月刀,目光阴冷,站在张鏊身后。

  “定是此人同党。不过区区一人,与我拿下!”智泰猛然一甩手中檀木佛珠,抢过一条水火棍来,大声喝道。

  “我看看谁不怕死!”这蒙面人声音铿锵高亢,如同照世明灯,霎时将众僧震慑住。

  只见此人缓步踱到张鏊身前,将手指往鼻前一探,不由得一声叹息:“又是一条英魂!这世上当真有杀不尽的恶徒,斩不绝的妖魔啊!”

  “佛爷送你超生。”智泰大怒,举棒便砸。

  蒙面人刀尖一挑,引开水火棍,身形转动,唰唰两刀,收命两条。他力量并不出奇,只是身法快似闪电,又仗着手中乾坤日月刀长达六尺有余的便利,动作不大,便能守得稳如磐石,攻如霹雳弦惊,电光火石之间,阎罗收命不由人。一时之间,寄昙寺一众僧人近身不得。

  智泰看得心头烦躁,心头如来早已不知飞到何处,只有魔罗、波旬在脑中不断嚎叫,觑得一个破绽,将手中的水火棍当成投枪一般,向蒙面人抛去。

  水火棍这东西本就是衙役们日日拄着喊堂威的,上圆下扁,一头红一头黑,取了一个坎离的意思,最初的时候一头包铁,以示水火不进之意,可是大明朝延宕至今,那一头的包铁也早就如某些人的节操,不知道什么时候丢了一个一干二净。但这只是衙门中的水火棍,民间却是恰恰相反。

  这两年倭寇虽然来得少了,可是江浙一带民风的勇悍算是带起来了,民间多有拳棒社,里面的水火棍两头包铁,即便是锋利的倭刀,不卯足了劲,也难以一刀砍断。寄昙寺中的水火棍也是这般,两头包铁,一旦砸上,少不了一个骨断筋折。

  蒙面人赶紧闪身一躲,智泰信手抢过身边一人的狼牙棒,招呼一声,棒作枪使,对准了蒙面人的哽嗓咽喉便是一记突刺。

  蒙面人再要闪躲时,已然来不及,只能将身子一摘歪,把左肩膀送出去,顿时剧痛袭身,血光迸溅。

  蒙面人大叫一声,连连后退,口中连忙大呼:“住手!高青何在?”

  话音未落,只听得远处一声弓弦响,一支利箭自暗中射出,将众人逼退。

  黑暗中快步走出一人,扶住蒙面人,朗声道:“我乃是佥事高青,还不速速退下。”

  智泰借着月光眯着眼睛定睛一看,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暗道:“真是高青,那眼前这人莫非……”

  蒙面人将脸上的面巾一扯,露出一张满头大汗,细眉长眼,冠玉一般的脸庞来,留着短须,因为汗水已经糊成一团,虽然此时依旧咬牙切齿,面容狰狞,但是众人一眼便能认出,此人正是嘉兴府知府大人。

  “嘿嘿,方丈大师,淳于羿稽首稽首了。猜猜这位又是谁?”淳于羿一把推开准备给他包扎伤口的高青,走到张鏊身前,把乾坤日月刀倚在他的身边,一把扯下他的面巾,冷笑道:“救过当今圣上一命的张大捕头,你认得吗?”

  智泰一时讷讷,手足冰凉,不敢再多言语,两眼转动,偷偷环顾四周。

  淳于羿道:“怎么不说话了?是在想着狗急跳墙,一拍两散吗?看看山腰。”

  智泰不说话,背手一晃,一个亲近的弟子匆匆跑出去,一转眼又一脸煞白的跑回来,低声道:“一溜火光,不知道来了多少人。”智泰脸色煞白,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淳于羿也不理会他们,自顾自道:“天下间,做什么事都要有代价。江南整个官场,我没有那个本钱,动不起,但是动一动你,我还算是有所余裕,毕竟江南那么大,多你一个少你一个,当真能够惊动多少达官显宦?”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肩,又指了指满地的尸体道:“一个名字上达天听的捕头的命,我怕还不够,再加上一个知府的半条命,换你们这个寺,够不够?”

  “你,刚才……”智泰惊愕道。

  淳于羿笑道:“张鏊的命,我的胳膊,都是我送给你的。这笔买卖,你觉得我做得值不值?”

  “我……”智泰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听到身后七零八落十几条棍棒落地之声,一众僧人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口称“大人饶命”。他回顾左右,只剩下四个体己的和尚还兀自瞪着眼睛,握紧了手中的棍棒,准备和淳于羿拼命。智泰看在眼中,心中百般滋味,萦绕纠缠,难以名状。

  淳于羿走到高青身边,示意他替自己包扎,忽然大声道:“方丈大师,底下的人还有一盏茶不到的时间就赶到此处。我现在,给你们一条生路,你走不走?”

  “生路?”智泰半信半疑:“大人的意思是?”

  “我要两千亩田,还要你不改寺田佃户的租子的情况下,十天之内,给我运十万斤粮食去官仓作为灾粮。除此之外,你身后的这些秃子,都得还俗。”

  智泰一愣道:“就只这样?”

  淳于羿哈哈大笑道:“你道我还想怎么样?怎么?不愿意?”

  “愿意!自然愿意!”智泰大喜若狂,连忙扔了手中的狼牙棒,领着身后几人跪下来道:“谢大人不杀之恩!”

  淳于羿甩甩手道:“去吧,你们都把袈裟换了,现在就下山吧。方丈大师,你把地契给我,别的,不必管了。”

  智泰犹豫道:“这……”

  淳于羿冷笑道:“你当我是你这般出尔反尔之人吗?还是你反悔了?”

  言谈之间,隐隐约约听到山下传来声音:“快些快些,围起来,围起来。”

  淳于羿冷眼观瞧智泰身后众人的神色,突然爆喝道:“还不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