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破案

夏忍冬 著    5785 字     发布

  “阁下又是何人?”

  来人同样蒙面,一步一顿走到蒙面人身后道:“徐老爷见过只有一个人出动的响马吗?”

  这人的嗓子尖利高亢,如同戏文之中的小生一般,说话之间,抑扬顿挫,大异常人。

  这人也不等徐老爷回答,一拉已然受伤的蒙面人道:“徐老爷今日之赐,我兄弟来日必报!走——”

  他手上运柔劲,将蒙面人推倒墙根,自己缓缓而退。

  “哪里走?”一个护院不肯罢休,长枪一抖,抖出两个枪花来,红缨缭乱之中,枪如毒蛇出洞一般,霎时扎向这人。

  这人不慌不忙,看似信手将日月乾坤刀一抬,于毫厘之间,荡开枪尖,随即一个进步,合身一撞,两个月牙护手已然扎入此人胸腹。

  日月乾坤刀猛然一抖,那人的胸腹仿佛开了四个巨大的血洞一般,鲜血顿时喷溅出来。

  这人双手上下一翻,一刀击飞了长枪,刀势一转,架住护院的颈项,以此为人质,挡住众人,退到墙根。

  “后会有期。”高亢尖利的一声长啸过后,那护卫被一脚蹬入人群之中,这人也不知从哪里取出数支飞刀来,往人群之中一扔,一手抓住百炼索,一手将日月乾坤刀递给墙头的蒙面人。

  蒙面人一手握住刀柄,猛然运力,一声大喝,将下面的人提起来。墙下之人足尖猛然一点墙壁,借力而上,跃上墙头,转眼隐没在黑暗之中。

  徐老爷看着远去的背影许久,忽然低低冷笑起来:“张鏊,果真有几分本事。”

  夏师爷一怔,忙道:“老爷的意思是——”

  “跟我还装什么傻?”徐老爷冷笑一声道:“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夏师爷讪讪一笑,道:“这无凭无据的,学生也不敢肯定。老爷,学生想着立时就快马加鞭,到府衙报案去,今日正是那张大脑袋值夜,若是他不见人影,少不得吃一份挂落。”

  徐老爷挥挥手道:“去吧。”

  众人退去,唯有徐老爷伫立书房窗口,良久才听到一声:

  “大人,好本事啊——”

  “啧啧啧,张大捕头,好本事啊。”蒙面人一边给张鏊上金疮药,一边轻声嗤笑道。

  “你是何人?”张鏊对于这个救命恩人有些懵,似乎在哪里见过。

  “六处伤口都只是皮外伤,躲得恰到好处,不愧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只可惜,晚上做事经验不足。”

  “此话何意?”张鏊闷声道。

  蒙面人瞥了一眼他换下来的夜行衣道:“大晚上的,一身黑,容易露出行藏。穿成我这样深蓝或者墨绿,才不容易被人发现。这是第一。”他手中不停,给张鏊包扎好伤口,一边说道:“行踪暴露之后,最起码手上留个人质。徐璆府中那么多好马,叫他把马都放了,留一匹给你,你骑上马跑,岂不是更加安全?”

  张鏊一愣,连忙起身按刀喝问:“你是哪里来的盗匪?”

  “蠢材。”蒙面人自顾自地摇摇头,随手将一个包袱扔给他,道:“速速换上衣服,从后门出去,走偏门回府衙,估计现在徐府报案的人已经差不多快到了。”

  “真的假的?”

  “夏文谦的头脑你难道还不清楚吗?”蒙面人留下一句扬长而去。

  张鏊摸摸头,迟疑地看了一眼这个蒙面人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动,连忙换上衣服,回返府衙。

  次日平明,张鏊看着浑然好似没事一般的夏文谦,心中一阵窝火,忍了半晌,怒道:“我问你,府君究竟去哪里了?”

  “府君今日一早便出去了。”夏文谦陪着笑脸道。

  “去哪里?”

  “这我怎么知道?府君没讲,我这个做师爷的,也不敢擅自过问不是?”夏文谦依旧笑眯眯的回道。

  “堂堂嘉兴府知府,出门连个人都不带,官威何在?万一遇到什么不安定的小王八羔子怎么办?”

  夏文谦见他骂人之时,紧紧地盯着自己,不由笑得更加灿烂起来:“府君大人是堂堂的是进士老爷,那是天上的星星下凡,自有老爷菩萨保佑的,怎么会遇到什么不好的人呢?就算遇到了,凭着老爷的智勇双全,那也是手到擒来,小菜一碟。”

  “哼!”张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其他的不用怕,就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呦,瞧大捕头说的,府君老爷德才兼备,深孚众望,哪会有什么小鬼难防啊?我看大捕头你今日气色不佳,莫不是因为昨夜徐府闹贼的事给烦的吧?放心,区区小贼,哪里能是大捕头你的对手啊?要不你先补一补觉,等老爷回来了,我立马来唤你。”

  伸手不打笑脸人,张鏊看着眼前这个矮胖子的笑脸,顿时觉得无名火起,一拍桌子怒道:“滚滚滚。”

  夏文谦点头哈腰地退下去了,不一会儿又端上一个大盅来,笑道:“大捕头辛苦了,我叫人炖了一些藕茶,你凑合吃一点。”

  张鏊冷笑道:“我怕有毒,你自去吃便是。”

  夏文谦笑道:“这是什么话?不怕大捕头你笑话,我也不全是为了你,我也趁着老爷不在,偷偷喝一点儿。”

  他把藕茶放下,取过两个空碗来,分别盛了大半碗,端到张鏊手边,自己坐在张鏊边上,吸溜吸溜地喝起来。

  嘉兴盛产藕,若是有心,能够四季不缺,这藕茶做得绵密香甜,发出阵阵浓香,张鏊忙活了一夜,腹中饥馁自不必提,见到夏文谦喝得高兴,心中暗道:“平白跟肚子教什么劲?要去云修山,也得吃饱了再说。”

  两个人闷声不响地将藕茶都喝了,夏文谦把碗筷收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张鏊扯了半晌,眼见得日头快到中午了,才见到府台老爷的轿子抬进来。

  轿帘一掀,淳于羿衣冠不整地从里面出来,一边走一边解扣子,一边喊道:“冰镇绿豆汤在哪里?这天熬的,山上地下都一个火炉子里炼出来的。”

  张鏊噌地一声站起来道:“府君,我要去一趟云修山。”

  淳于羿一愣,笑道:“行啊,今天午后,一道去。”

  张鏊一愣,便见淳于羿一屁股坐在堂上,端起凉茶咕嘟嘟地一口饮干,长吁了一口气抱怨道:“今儿早上接连去看了小龙山,大龙山,下午还得去云修山,这娘娘们的破事儿,就是麻烦。”

  夏文谦笑道:“府君这是什么事儿,起这么一个大早?”

  “还不是我那个岳母大人,昨朝跟我家中那个说了半天什么许愿还愿的破事儿,还要把这周遭的大小寺庙都走上一遍。这像话吗?一天哪里够用啊?对了,师爷,今日有什么公文吗?”

  “倒是没有什么大事,唯独徐府来报——”

  淳于羿甩甩手道:“行了行了,没有什么大事就好,徐府那边能有什么事?你看着办就行。”他转过头看张鏊,怪叫道:“我说张大捕头,你怎么突然也想着去云修山?”

  张鏊愣了愣,干巴巴道:“我也去上个香。”

  淳于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笑道:“你这一身杀气的,是得好生去佛寺之中盘桓盘桓,免得到了地下,直接一十九层,连个喊冤的地界都寻不到。”

  张鏊不理会他的打趣,闷闷道:“是。”

  淳于羿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夏文谦道:“师爷,老张这是怎么了?”

  “大约是昨晚上折腾了一宿,没睡醒呢。”夏文谦笑道。

  淳于羿眨眨眼,一脸坏笑道:“折、腾、一、夜——哈哈哈哈,老张倒是越发涨本事了。”

  张鏊见他们笑得眉飞色舞,忍不住冷哼一声扭头便走。

  张鏊的本意是用过午饭即刻起身,淳于羿却以骄阳难耐为由,心疼他的两个轿夫,生生磨蹭到了晌午,才出城东行。

  等到了云修山寄昙寺,已然红日偏西,淳于羿满脸堆笑地看着迎出来的方丈智泰法师,双手合十笑道:“久违了,智泰大师。阿弥陀佛。”

  智泰大师年纪与他相仿,颇有些慈眉善目之态,打了一个稽首,道:“阿弥陀佛,见过淳于居士。”

  淳于羿嘻嘻一笑道:“稽首稽首。大和尚,我乃是来进香还愿的。顺道,讨一顿斋吃。”

  “山寺无所有,粗茶与淡饭。淳于居士这厢请。”

  淳于羿与智泰大师你一句我一句,拜完了佛,布施了六匹绢,又进禅房谈禅论道,张鏊屡屡欲搭茬,却被二人左一句“过去心不可得”,右一句“未来心不可得”给封得严严实实。在禅房之中枯坐了一会儿,张鏊眉头一皱,抽空告罪出来,到寺中闲逛。

  寄昙寺乃是百年古寺,山产众多,香火鼎盛,寺中诸多佛像鎏金灿然,老檀的桌椅,金丝楠木的栋梁,四面壁画甚是精细,围廊壁上写着金刚经,字体刚劲,有魏碑的气度,一派佛家端妙景象。

  张鏊撇了撇嘴角,抓过一个小和尚来问道:“小秃……啊,不对,是小师傅,问个事情。”

  那小和尚才十六七的年纪,长得清秀,见他一身公服,腰间佩着铁索,吓了一大跳,忙道:“施主尽管问,小僧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城东头伯阳河南岸那五十亩良田是否被徐老爷送给你们方丈了?”

  “啊?”小和尚一脸懵懂,急急忙忙道:“这种事情,我一个低辈弟子哪里知晓?”

  “那我问你,近日里徐老爷可有前来进香?”

  “自然是有的。徐居士一家都是善男信女,每隔数日便来寺中进香礼佛,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

  小和尚还待再言,却忽然被张鏊一推,滴溜溜地转了一个圈,再看眼前的人,已经不知何处去了。

  张鏊大步流星,借物掩去身形,跟在一个劲装男子身后,左转右转,兜了半晌,方才来到一间禅房前,看看四周无人注意,那人忽然沉声说道:“老张,出来吧,有正事。”

  此人正是佥事高青。

  “你缘何在此?”张鏊一愣。

  “跟你一样,查案。”

  张鏊进入房中,禅房的炕上正笑眯眯地端坐着一人,一身知府官服,正是淳于羿。

  “大人?”

  淳于羿嘻嘻一笑道:“坐坐坐。看你这一头大汗的,我这里刚刚沏了一壶白菊,便宜你啦。高青,找到了吗?”

  高青坐下来道:“虽未亲眼所见,但是若是我不曾猜错,后山佛堂之后的那间暗室,便是罪证所在。”

  “罪证?什么罪证?”

  淳于羿笑道:“嘉兴府这七八年里,前前后后有十几个妙龄少女无故失踪,我原以为是山贼土匪或者是徐家那样的人物所为。不过,这一次许康案却给了新的想法。”

  张鏊一挑眉:“大人是认为这寄昙寺?”

  “你还记不记得你跟我说过许王氏的情况?”

  “自然记得。她衣衫不整,身子显然是被玷污过,脖子上的勒痕也决计不是上吊的痕迹。倒像是——”张鏊一皱眉。

  “是被人从身后勒死。”高青道:“有些伤若是刚死的时候并不会显现出来,反倒在过了几天之后,才会慢慢浮现。昨夜,许王氏的背部出现了一小块淤痕。”

  “那跟寄昙寺有什么关系?”张鏊问道。

  “两点。”高青伸出两根手指:“第一,许康案发的时候同村不远的赵家请了寄昙寺的六个和尚在做法事,当天夜里,这六个和尚就住在赵家;第二,许王氏背部淤伤小而深。”

  淳于羿接道:“我查阅了以往的卷宗,有七八个少女失踪之处的周边,都出现了和尚做法事的情况。所以,我今日跑了一天,将周边大大小小的寺院都跑了一遍,高青说唯独寄昙寺僧人习练武艺。”

  因为练武,所以用劲专一不散,许王氏背部淤伤才会小而深;也正是因为寄昙寺的僧众身怀武艺,所以才能在短短的时间内杀死许康夫妇二人,而不曾惊动周围的邻居。

  张鏊双拳紧握,满是青筋,一拳擂在几案上,咬牙切齿道:“一群王八蛋!大人,既然证据确凿,我这便领着人把这狗屁寄昙寺给封了!”

  淳于羿连忙抓住他的袖子,苦笑道:“我就猜出了你迟早会查出真相,才特意叫高青把你找来的。稍安勿躁,莫要打草惊蛇。”

  高青点点头道:“那间暗室背后就是悬崖,若是动静一大,恐怕这些恶僧狗急跳墙,将掳来的女子直接扔下悬崖。二十多丈高,是头牛都摔成烂泥了。”

  “那怎么办?”张鏊大豹子眼一瞪。

  淳于羿两手一拍,苦笑道:“没办法。寄昙寺可是不是一般二般的所在,当年成祖皇帝特赐的寺名,方丈智泰的背后不仅仅有徐璆,还有诸端甫,甚至还有首辅徐阁老。我敢动他,上头就敢动我。”

  “所以大人就这么任由他们逍遥法外?”

  淳于羿给他倒了一杯茶,无奈道:“那还能如何呢?此案的来龙去脉我都着人暗中调查清楚了。去年年初,许康父母病重,找寄昙寺高僧治病。高僧开出的药方可不便宜,最后还是没能将许康父母救过来。两场法事之后,许康欠了寄昙寺僧人十二两七钱银子。此时,同村的泼皮赵丁带着许康去徐璆开的赌坊挣钱,一来二去,钱没有挣到,反而欠了足足一百两银子。”

  张鏊哼了一声道:“放债的老套路。”

  “是啊,就是老套路才麻烦。”淳于羿呷了一口茶,缓缓续道:“于是赵丁劝许康向大善人徐老爷借钱,一百二十两银子。一年后,徐老爷状告许康欠债不还,我没什么好说的,只能判许康尽快还清,否则依照大明律,一顿板子可少不了。又过一个月,徐老爷命人将许家的二十亩良田收走,当天夜里,寄昙寺的僧人为了避免许康回过神来找麻烦,便杀了许氏夫妇。”

  高青补充道:“所以为了这二十亩良田,寄昙寺、徐家、泼皮赵丁联合起来,足足一年多的时光才得手。可是这样一来,徐家有什么好处可拿?”

  “别看才二十亩良田,对于这些人而言,只不过是在一年之中花了半天动动嘴皮子而已。事实上,三年以来,寄昙寺名下的田亩增加了足足四百三十亩,都是这么二十亩二十亩地堆积起来的。此外,徐家可是一点都没有吃亏。我朝最忌贪贿。若是官员商人之流拿着礼物行贿,你当锦衣卫是吃白饭的?和尚们就大大不同了,只需一个手抄经书百卷的名头,一大挑子一大挑子往家里送都没有怀疑的。”

  淳于羿伸出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忽然冷笑道:“整个江南各大衙门,都有徐家的‘好朋友’,上下的打点,出手阔绰,可你们何时见到徐家有人大车小车地往外拉东西?寄昙寺的香火天天这般好,可是给诸位大人的手抄经,动辄数百部上千部,真当他们个个都是蜘蛛成了精,晚上还不睡觉吗?”

  张鏊怒上眉山,双目瞪得滚圆,低吼道:“真是蛇鼠一窝,乌龟王八连着蛋,没有一个好东西!”

  淳于羿靠着墙壁笑道:“现在你看看,地方的富户,寺院僧众,江南的官场,还有京城与应天府的官员,甚至还有依靠租寺院的田亩过活的佃户,从上到下,就是一张巨大的网。张大捕头你有天子庇佑自然敢翻江倒海,可是你想想,别的不说,寄昙寺名下五千多亩良田,靠着租庙田过活的佃农有多少?你手一抖,寄昙寺人头滚滚,这些佃农怎么过活?莫非你真的以为这收上来的五千多亩田会分给这些佃户?天底下比寄昙寺田租子高的海了去了。”

  张鏊愣住了,喃喃道:“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已然跟智泰说了,要他出一批粮食,赈济灾民。前些日子梅雨季,嘉兴府内外起了两次小疫病,须得小心防范些。”淳于羿道。

  张鏊问道:“那……那些姑娘呢?”

  “什么姑娘?”

  “你们刚才所说的暗室中被掳来的姑娘呢?”张鏊急了。

  “那只是我用来确定作案之人的一个证据罢了,证实了,就没什么用了。”淳于羿满不在乎道。

  “你就不打算救她们出来了?”张鏊又一次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要救她们出来?”淳于羿哂笑道:“先不说能不能救得出来,就算救出来了,都是一群残花败柳,名节都已经污了,还有什么颜面活下去?自己忍得住,爹妈忍得住吗?爹妈忍得住,村中愚夫愚妇们的指指点点会少了?人言可畏,舌苔底下压死人的,救出去,也就是叫她们多受一些冷嘲热讽罢了。再说了,既然寄昙寺除不掉,这群恶秃掳掠女子的事情就少不了。有她们在,多少能够减少一些良家女子的危险。”

  张鏊气得说不出话来,抓了抓自己的胡子,眉毛都拧作一团,怒道:“这叫什么话?”

  “这叫实话。”淳于羿老神在在,半步不退。

  “我呸!亏我以前还以为你淳于羿是个有良心的好官,我老张看走眼了!你就是个狗官!狗官!”张鏊啐了一口,抬手将茶杯砸到地上,扭头就冲出禅房。

  房中二人也不追,高青看了淳于羿一眼,淳于羿淡笑一声道:“你去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