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

杞人优天 著    38122 字     发布

到早晨九点钟,当部队已经通过莫斯科时,再也没有谁来向伯爵请示了。所有能走的人,他们自己走了;留下来的那些人,他们自己决定该怎么办。

伯爵吩咐套马,准备到索科尔尼茨去,他皱起眉头,脸色蜡黄,抱紧胳膊默不作声地坐在办公室里。

每一位行政长官在世道太平时,都觉得只有靠了他的勤政,他治下的平民百姓才过得自在,蒸蒸日上,而当意识到非我莫属时,每个行政长官便以作为对自己劳苦和勤政的主要奖赏。故尔可以理解,只要历史的海洋风平浪静,作为统治者的行政长官,乘坐一条破船用钩竿抓挠人民的大船向前驶行,一定会觉得,被他钩着的大船是靠他的努力才前进的。但风浪一起,海上波涛汹涌,大船自动地前进。这时,便不会发生错觉了。大船以那前所未有的速度自动地航行着,当钩竿够不着前进着的航船时,统治者便突然从掌权者,力量的源泉的地位,转变为渺小的无用的虚弱的人。

拉斯托普钦感觉到这点,也正是这点使他恼火。

受到人群阻拦的警察局长,和前来报告马已套好的副官,一起走进伯爵办公室。两人脸色苍白,局长谈了执行任务的情况后,报告说,院子里有一大群民众希望见伯爵。

拉斯托普钦一言不发,起身快步走进豪华、明亮的客厅,走到了陽台门边,抓住门柄,又松开手,朝窗户走去,从那里更能看清全部人群。高个小伙子站在前几排中间,绷紧着脸,挥动着一只手在讲话。脸上糊着血的铁匠陰沉地站在他身旁。透过关闭的窗户,可听到闹哄哄的声音。

“马车准备好了?”拉斯托普钦问,离开了窗户。

“好了,爵爷。”副官说。

拉斯托普钦又走到陽台门边。

“他们有什么要求?”他问警察局长。

“钧座,他们说他们奉钧座之命准备去打法国人,又在喊叫着什么叛徒。不过这是一群暴徒,钧座。我好不容易才脱身,钧座,卑职斗胆建议……”

“请便吧,没有您我也知道怎么办,”拉斯托普钦生气地大声说。他在陽台门边往下看着人群。“他们把俄国搞成这样!他们把我也搞成这样!”拉斯托普钦想,感到心里头升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要向这笔账该记在他头上的某个人发泄。像肝火旺的人常有的情形,愤怒控制了他,但还没找到发泄对象。“La voilà la populace,la lie du peuple,”他望着人群心里想道,“la plébe qu'ils ont soulevée par leur sottise.Il leur faut une victime.”①出现在他思绪里,这时,他看到了高个小伙子挥动手臂。他之所以有这个想法,正是因为他本人就需要这件牺牲品,这个供他发泄愤怒的对象。

①这一群贱民,老百姓的败类。平民,他们的愚蠢把这些败类和贱民鼓动起来了,他们需要一个牺牲品。

“马车准备好了吗?”他又问了一次。

“好了,爵爷。您下令如何处置韦列夏金?他已被带来,在门廊旁等着。”副官说。

“噢!”拉斯托普钦大叫了一声,仿佛被意外想起的一件事震惊了。

于是,他迅速拉开门,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上陽台。说话声突然静止,礼帽和便帽都从头上脱下,所有的眼睛都抬起来望着走出来的伯爵。

“你们好,弟兄们!”伯爵讲得又快又响亮,“谢谢你们到来。我马上下来看你们,但我们得先处置一个坏人。我们必须惩办一个使莫斯科毁掉了的坏人。请等着我!”伯爵同样快步地返回室内,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人群里传遍了满意和赞许的低语声。“这么说,他要惩治所有的坏家伙了!而你说,只是一个法国人……他就会把全部情况给你推开的!”人们说着,仿佛彼此责备对方不相信自己似的。

几分钟后,从正门匆匆走出一位军官,说了句什么命令,于是龙骑兵排成长列。人群离开陽台急切地涌向门廊。拉斯托普钦愤怒地快步走上门廊,急忙扫视周围,似乎在寻找谁。

“他在哪儿?”伯爵问道,就在他刚一说完这句话的同时,他看到两个龙骑兵夹着一个年轻人从屋角走了出来,这人脖子细长,剃掉半边的头又长出了短发。他身穿一件颇为漂亮的,现已破旧的蓝呢面狐皮大衣,肮脏的麻布囚裤,裤脚塞在未经擦拭且已变形的瘦小的靴子里。细瘦而无力的腿上套着脚镣,使步履蹒跚的年轻人行动更加吃力。

“噢!”拉斯托普钦说,急忙从穿狐皮袄的年轻人身上移开目光,指着门廊的最下一级台阶。“带他到这儿来,”年轻人拖响着脚镣,艰难地走到指定的台阶下,用一根指头戳开压紧的衣领,扭动了两下细长的脖领,叹了一口气,把细瘦的不干活的手叠在肚皮上,保持温顺的姿势。

在那个年轻人在梯级上站稳的几秒钟内,仍然没人作声。只是在后面几排,那里的人都往一个地方挤,听得到咕哝嘟囔,推挤和脚步移动的声音。

拉斯托普钦在等他站好的时间里,陰沉沉地用手抹了抹脸。

“弟兄们!”拉斯托普钦用金属般的洪亮嗓音说,“这个人,韦列夏金,就是那个使莫斯科毁掉了的坏人。”

穿狐皮袄的年轻人温顺地站着,手掌交叉叠在肚皮上,微微弯腰。他那绝望的憔悴的、由于头被剃得残缺不全而显得难看的年轻的脸,向下低垂着。在听到伯爵头几句话时,他缓慢地抬起头来仰望伯爵,想要对他讲话或与他对视,但拉斯托普钦不看他。年轻人的细长脖颈上,在耳后,一根青筋像一条绳子那样鼓起来,随后,脸色突然发红。

所有的目光一齐射向他。他看了看人群,似乎从他们脸上看到尚有希望的表情,他凄惨而悄然地笑了一笑,又低下了头,移动好站在阶梯上的双脚。

“他背叛了自己的皇上和祖国,他效忠波拿巴,就是他玷污了俄国人的名声,并且,因为他莫斯科才毁掉了的,”拉斯托普钦从容地尖起嗓子讲述着;但突然飞快地往下面看了一眼韦列夏金,这人依然是一副温顺的模样。仿佛他被这一瞥激怒了,他举起手几乎喊叫地对这群人说:“你们自己来审判他吧!我把他交给你们!”

这群人默不作声,只是挤得愈来愈紧,互相偎靠着,呼吸着这股被感染了的窒息的空气,没有力气移动身子,等待着某种不可知的不可理解的可怕事情发生,是教人难以忍受的。前排的人对一切情形看得清楚听得明白,都恐怖地睁大眼睛,张大嘴巴,鼓足了劲,挺直了腰,挡住后面的人的推挤。

“打他!……让这个叛徒完蛋,不许他有损俄国人的名声!”拉斯托普钦喊着。“用刀砍!我命令!”没听清楚讲话,却听清伯爵愤怒声音的人群,騷动起来,并往前挤,随后又停了下来。

“伯爵!……”在又一次出现的短暂的寂静中,响起了韦列夏金胆怯而又铿锵的说话声。“伯爵,我们的头上,有一个上帝……”韦列夏金说,他抬起了头,细小的脖颈上那根粗血管又充血了,鼓胀起来,红潮很快泛上他的面庞,又很快地消失。他没有把他要说的话说完。

“砍他的头!我命令……”拉斯托普钦吼叫之后,突然脸色刷白,像韦列夏金一样。

“刀出鞘!”军官向龙骑兵发出口令,本人也拔出了军刀。

人群又一次地更为猛烈地涌动起来,涌动的波浪到达前排后,竟摇晃着涌上门廊的台阶。高个小伙子于是同韦列复金并排站在一起,脸上的表情呆若石头,举起的那只手也僵着不放下来。

“砍!”军官对龙骑兵的说话声几乎是耳语,于是,一个士兵突然恶狠狠扭曲着脸,举起一把钝马刀砍向韦列夏金的头部。

“啊!”韦列夏金吃惊地叫了一声,恐惧地环顾四周,似乎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事发生在他身上。人群同样发出恐惧的惊叹。

“哦,上帝!”不知谁发出悲伤的叹息。

韦列复金在发出那声惊叫之后,紧接着又痛得他可怜地呼喊,而这一声呼喊倒要了他的命。压力达到极限的人类感情的堤防,刚才还控制着人群,现在顷刻瓦解了。罪行既然开了头,就必须会把它干到底。责难的哀吟,淹没在人群雷霆怒吼之中。这最后一次不可遏制的波浪,就像最后的,击碎船只的七级浪一样利害,从后面几排涌到前排,冲倒他们,吞没了一切。砍了一刀的龙骑兵想再砍一刀。韦列夏金恐怖的叫着,抱头跑向人群。高个小伙子被他撞了一下,趁势伸出两手卡住韦列夏金细长的脖颈,狂叫着和他一起跌倒在挤成一团的吼叫着的人群脚下。

一些人扭打韦列夏金,另一些人扭打高个小伙子。被压在下面的人的喊叫,和奋力救助高个小伙子的人的呼喊,只激起了人群的狂怒。很长时间,龙骑兵老是解救不出那个满脸是血,被打得半死的工人。尽管人群迫不及待地奋力要把已经开了头的事情进行到底,但很长时间,那些扑打韦列夏金,想要卡死他撕碎他的人,都未能整治死他;人群从各个方向朝他们压过来,以他们为中心,形成一团板块,从一边到另一边地晃来晃去,既不让他们有机会打死他,又不让他们放掉他。

“用斧子砍呀,怎么样?……压成团了……叛徒,出卖了基督!……活着……还活着……恶人活该受罪。用门闩揍!

……还没死啊!”

直到牺牲品不再挣扎,它的呐喊变成有节奏的悠长的嘶哑的喘息,人群方才匆忙离开倒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尸体。刚才得以接近并且目睹这一情景的每一个人,此刻带着恐怖、责备、惊慌的神情纷纷朝后边挤去。

“哦,上帝,人跟野兽一样,哪儿有活路哟!”人群里有人说。“小小的年纪……怕是买卖人家的孩子,那样的一帮人啊!……据说,不是那一个……怎么不是那一个……呵,上帝!……听说还有一个挨了打,差不多要死了……唉,这些人啊……不怕作孽……”那些人现在又这样说,用病态的怜悯的表情看着尸体,血淋淋的发青的脸上沾满尘土,细长的脖颈被砍烂了。

一名忠于职守的警官,发觉尸体摆在大人院内不像话,有碍观瞻,命令龙骑兵把它拖到街上去。两名龙骑兵抓起打得变了形的腿,拖走尸体。血迹斑斑,糊满尘土,已经僵死的细脖子上的剃了半边的脑袋,动来动去地在地上拖着。人群挤着让开尸体。

在韦列夏金倒地,人群狂叫着挤到他身旁,前仰后翻,东倒西歪时,拉斯托普钦突然脸色苍白,他不是朝着在那里等候他上马车的后门廊走去,而是低下了头,不由自主地沿着通往下面一层房间的走廊快步地走。他自己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这样走,伯爵的面容苍白,下巴颏像害疟疾般不住停地发抖。

“爵爷,往这边……您这是往哪儿?……请这边走。”他身后一个害怕得发抖的声音说。

拉斯托普钦已无力答话,只是顺从地转过身来,朝指给他的方向去。后门廊下停着一辆轻便马车。隔得远了的汹涌的人声,在这里仍可听到。拉斯托普钦匆匆坐上马车,吩咐驶往他在索科尔尼茨的郊外别墅。行至肉铺街,再也听不到人群的哄闹声之后,伯爵开始感到后悔。他现在懊恼地回想起他在下层面前表现出的激动和惶恐不安。“La populace est terrible,elle est hideuse,”他用法语这样想。“Ils sont comme les loups qu'on ne peut apaiser qua'vecde la chair.”①“伯爵,我们的头上有一个上帝!”他突然想起韦列夏金这句话,一阵不愉快的寒战,透过他的脊梁骨。但只是短暂的一瞬,拉斯托普钦伯爵轻蔑地嘲笑了一下自己。“J'avais d'autres devoirs,”他想,“Il fallait apaiser le peuple.Bien d'autres victimes ont péri et périssent pour le bien publique.”②于是,他转而去想他所担负的责任:对他的家庭,对他的(即委托给他的)都城,以及对他自己所负的责任——不是想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拉斯普钦(他认为费·瓦·拉斯托普钦正为bien publique③作自我牺牲),而是想那个作为总督,权力的代表和沙皇的全权代表的他。“如果我仅仅是费多尔·瓦西里耶维奇,ma ligne de condnite auraite été tout autrement tracée④,但我应既保住生命,又保持总督之尊严。”

①民众成群结队是可怕的,真讨厌。他们像狼群,除了肉,别的东西什么也满足不了他们。

②我有另外的职责(即安定民心——原编者注)。许多牺牲品已经并仍将为公众利益遭到灭亡。

③公众利益。

④我的道路将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拉斯托普钦坐在马车柔软的弹簧座上轻轻摇晃着,再也听不到人群可怕的叫喊,他在生理上已趋平静,于是又像通常那样,随着生理上的平静,理智也为他构想出使精神趋于平静的理由。使拉斯托普钦心地安宁的那一思想并不新鲜。自世界之存在及人们相互残杀之时日起,任何人犯下类似的罪行时,总是以这一思想安慰自己。这一思想便是le bien publique①,别人的利益。

对于未陷入嗜欲的人来说,此种福利总是不可知的;但一个正在犯下罪行的人,却总是十分清楚这一福利之所在。拉斯托普钦此刻就很清楚。

他不仅依随自己的成见不责备自己所作出的行为,反而找到了自我满足的理由,非常成功地利用这一à proBpos②——既惩治了罪犯,又安定了民众。

“韦列夏金已受审,并判了死刑,”拉斯托普钦想(虽然韦列夏金只由枢密院判服苦役)。“他是卖国贼和叛徒;我不能使他免于刑罚,而且是je faisais d'une pierre deux coups③;为了保持安定,我让民众处置牺牲品,惩罚了坏人。”

①公众利益。

②恰当的时机。

③一石二鸟。

驶抵郊外别墅,作了些家务安排,伯爵完全心平气和了。

半小时之后,伯爵换乘快马拉的马车经过索科尔尼茨田野时,已不再回想曾经发生的事,只思考和想象着将要发生的事情。他现在是去雅乌兹桥,他被告知库图佐夫在那里。拉斯托普钦伯爵想出一些愤怒而尖刻的言辞,准备用来对库图佐夫的欺瞒加以责备。他要让这头御前老狐狸知道,放弃故都,毁灭俄国(拉斯托普钦是这样认为)。引起的种种不幸,责任在于他这个老糊涂。拉斯托普钦预先想过一遍要对他说的话之后,就愤怒地在马车里转动身躯,怒气向四下张望。

索科尔尼茨田野一片荒凉。只是在它的尽头,在养老院和疯人院旁边,见到一堆堆穿白衣衫的人,其中有几人单个地在田野上走着,一边吼叫,一边挥动胳膊。

这几人中的一个跑着横穿过拉斯托普钦伯爵马车行驶的路。伯爵本人,以及车夫和龙骑兵们,都略带惊恐和好奇地看着这些放出来的疯子,尤其是那个跑到他们跟前来的人。这人摇晃着细长的瘦腿,长衫飘动着,拼命追着马车跑,两眼紧盯拉斯托普钦,用嘶哑的嗓子对他喊,并比划着要他停车。疯子的胡须浓密而又参差不齐,忧郁而严肃的面孔又瘦又黄。黑色的玛瑙般的瞳仁在黄而发红的眼白里低垂地、惊慌地转动着。

“停!别动!我说!”他尖叫着,又用威严的音调和姿势,喘息着喊些什么。

他赶上马车,与它并排跑着。

“他们杀死我三次,我三次从死尸复活。他们用石头打我,把我钉上十字架……我将复活……将复活……复活。他们撕碎了我的身躯。天国要毁灭……我摧毁它三次,重建它三次,”他嚷叫着,嗓门愈来愈高。拉斯托普钦伯爵脸色突然苍白,就像人群扑向韦列夏金时他的脸色发白一样。他转过头去。“走……走快点!”他用颤抖的声音对车夫喊道。

马车全速飞驰;但伯爵很久都还听到身后渐远渐弱的疯子的绝望的呼喊,而眼前则见到那个身穿狐皮大衣的惊惶的满是血迹的叛徒的脸。

这一切都还记忆犹新,拉斯托普钦现在感到它已深入自己血液嵌入内心了。他现在清楚地意识到,这记忆中的血痕将永不消失,并且相反,时间愈久,这一可怕的记忆在他心上会愈加折磨他,愈加令他难受。他现在似乎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砍死他,你们砍下头来回报我!”“为什么我说这句话!大概是偶然说的……我本来可以不说(他想),那就什么事都不会有了。”他看到那个砍人的士兵的恐惧而又突然变得凶狠的面孔,看见那个穿狐皮大衣的年轻人向他投射过来的胆怯的无言的责备的目光……“但我不是为自己这样作的。我必须这样作。La plèbe,le traitre ……le bien publique.”①他想。

①平民,叛徒……公众利益。

雅乌兹桥头,军队仍十分拥挤。天气很热。陰沉忧郁的库图佐夫坐在桥边一条凳子上,用鞭子玩弄沙土,这时有一辆马车隆隆向他驶来。一位身穿将军服,戴羽饰帽,不知他是愤怒,还是恐惧,眼睛珠子不停地乱转,他走到库图佐夫身旁,用法语向他讲起话来。这就是拉斯托普钦伯爵。他向库图佐夫说,莫斯科故都已经不存在了,剩下的唯有军队。

“如果钧座不告诉我,您本来不会不战而拱手让出莫斯科,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结局就不同啦!”他说。

库图佐夫望着拉斯托普钦,好像不明白他说的这番话的意义,并且费力地想看出此刻说话人脸上的特殊表情。拉斯托普钦赧颜地沉默了。库图佐夫微微摇头,探询的目光仍盯着拉斯托普钦的脸,悄声地说:

“不,我不会不战而交出莫斯科的。”

库图佐夫说这句话时想着完全不同的事情也好,或是明知其无意义不过说说而已也好,拉斯托普钦伯爵倒没再说什么,匆匆离开了库图佐夫。真是怪事!莫斯科总督,骄傲的拉斯托普钦伯爵拿起一根短皮鞭,走到桥头,开始吆喝起来驱赶挤成一团的大车。

下午三点多钟,缪拉的部队进入莫斯科。前面行进着一队符腾堡的骠骑兵,后面则是带大批随从的骑在马上的那不勒斯王本人。

在阿尔巴特街中段,圣尼古拉修道院附近,缪拉停下来,等候先头部队传回市内要塞“le Kremlin”的情况。

缪拉周围,聚集了一小部分留下未走的居民。他们全都以胆怯而疑惑的目光,望着戴有羽毛和身佩金饰的奇怪的留有长发的长官。

“难道这就是他们的沙皇,还不错嘛,就是他本人?”他们悄声说着。翻译官策马走向人群。

“帽脱……脱下帽子。”人群相互传着话。翻译官向一个年老的看门人询问克里姆林还有多远?看门人疑惑不解地听着他陌生的波兰口音,以为翻译官说话的声音不是俄国话,不懂他说的什么,躲到别人背后去了。

缪拉走近翻译,吩咐他询问俄军在哪里。人群里有一个听懂了向他的提问,于是突然有几个声音答话。先头部队的一名军官驶至缪拉身旁,报告说要塞的门已被堵上,那里大概有埋伏。

“好。”缪拉说,并朝一名随从官员命令推四门轻炮过来,向要塞大门射击。

炮队驶离跟在缪拉后面前进的纵队,沿阿尔巴特街驶去。走到弗兹德维仁卡街尽头时,炮兵停下,在广场上排好队伍。几名法国军官指挥着炮位的安置,并用望远镜观看克里姆林宫。

克里姆林宫内,晚祷钟声正鸣响着,钟声使法国人困惑。他们认定这是发出的作战信号。几个步兵朝库塔菲耶夫门跑去。门口堆砌了原木和挡板。由一名军官率领着一小队士兵刚开始朝这座门跑去,从门里开了两槍。站在炮位旁的将军对那个军官发了口令,军官随即带着士兵跑了回来。

门里又响了三次射击声。

有一槍打中一个法军士兵的腿,盾牌后边便有几个人怪叫起来。这名将军和军官,以及这些士兵的脸上,刚才显得轻松愉快的表情,像服从命令一样,顿时都变成顽强,专注,面临搏斗、准备受难的表情。对他们全体官兵,从元帅到最末尾的士兵来说,这个地方不是弗兹德维仁卡街,莫霍夫街,库塔菲耶夫街或特罗伊茨门,而是一处新的战场,可能要浴血奋战的场地。故尔全体官兵作好了打这一仗的准备。大门内的喊声停止了。大炮被推了出来。炮兵们吹掉火绳上的烟灰。一个军官发出口令:feu①!两发炮弹便呼啸着一前一后地射了出去。霰弹打在大门的石墙上,门口的原木和盾牌上,发出噼噼啪啪的爆炸声,两朵烟云飘过广场上空。

①放!

在大炮击中克里姆林宫石墙的炸裂声响过之后,不多一会儿,法军头顶上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围墙上方惊起了一大群乌鸦,聒噪着,响亮地扇动着上千只翅膀,在空中盘旋。除却乌鸦的叫声,还听到门内有一个人的一声叫喊,从硝烟后面出现一个没戴帽子穿长褂子的人影。他举槍瞄准着法军。

“feu!”炮兵军官重复了一次口令,一声火槍和两发炮弹的射击声便同时响了起来。硝烟又笼罩大门。

盾牌后面再也没有动静了,于是,法军步兵同军官一起向大门走去。门里躺着三个受伤和四个被打死的人。两个穿长褂的人弯下身子,顺着墙根往兹纳缅卡逃跑。

“Enlevez-moi ca。”①一名军官说,指着原木和尸体,于是有几个法国人把受伤的结果了,然后把尸体扔到了围墙的外边。这些人是谁呢,没有人知道。“Enlevez-moi ca”,这是提到他们的唯一的话,他们被扔掉,然后又被搬走,以免发臭。只有梯也尔用了几句娓娓动听的话来纪念他们:“Ces misérables avaient envahi la citadelle sacrée,s'étaient emparés des fusils de l'arsenal,et tiraient(ces misérables)sur les Francais.On en sabra quelques—uns et on purgea le Kremlin de leur présence.”②

①把这些清除掉。

②这些不幸之众聚集于这一神圣要塞,从军械库拿出火槍向法军射击。其中有的被砍死,从克里姆林宫里清除出去。

缪拉接到报告说,道路已被扫清。法军进入宫门,在枢密院广场架起了帐篷。士兵们把椅子从枢密院窗户扔到广场上,升起了火堆。

另一些队伍穿过克里姆林宫,在马罗谢卡,卢比扬卡,波克罗夫卡等街道扎营。另外,还有部队在弗兹德维仁卡,兹纳缅卡,尼科利斯卡亚和特维尔等街驻扎。到处驻扎着法国人,由于找不到房屋的主人,他们与其说是驻扎在城内的住宅里,还不如说是驻扎在城内的兵营里。

尽管军服褴褛,饥饿疲惫,人员锐减至三分之一,法军士兵仍以整齐队列进入莫斯科。这是一支精力疲惫,极为虚弱而仍能作战的威武之师。但这只是这支部队在士兵解散住进各家各户以前的情形。各团队的人马一旦解散、住进空荡荡的或富家宅第,部队便永远毁灭了,而成了既非居民又非士兵介乎二者之间的,即所谓的兵匪。五个星期之后,在撤离莫斯科时,同样是这些人,但已不再成其为军队了。他们是成群结队的兵匪,其中的每一个,或运载,或随身携带一大捆他认为值钱的有用的东西。在撤离莫斯科时,每人的目的,已不像从前那样,是为了征服,而只是为了保住掠夺来的东西。正像一只猴子,把手伸进窄口罐子里去抓了一把坚果,不松开拳头,以免失掉抓住的坚果,因此而毁掉了自己,法国人在走出莫斯科时,显然也会遭到灭亡。因为他们随身背着抢来的东西,他们同样不能扔掉抢来的东西,就像猴子不肯松开那一把坚果那样。法军每个团队驻守莫斯科某条街道,只要过十分钟,便不再有一个像士兵和军官的人了。房屋的窗户里,闪现着穿军大衣和短靴的人们,他们嘻笑着出入于各个房间;在地窖和地下室里,这些人喧宾夺主地款待自己;在院子里,这些人打开或砸开披屋和马厩的门;在厨房,则点燃炉灶,卷起袖子和面,烘烤和煎炸,恐吓,调笑和爱抚妇女和儿童。这样的人到处都多得很,塞满店铺,充斥住宅;而军队却没有了。

在这同一天里,法军各部长官接连几次发布命令,禁止军队在城内闲逛,严禁騷扰居民和抢劫行为,宣布当晚要总点名等等;但无论采取何种措施,从前组成一支军队的这伙人,仍然分散到拥有大量物资储备的富足而空无人迹的城市各处。正如饥饿的畜群在不毛之地挤做一团,一旦踏上肥美的牧场,便无法遏制地分散开来一样,这支军队也就这样无法遏制地分散到了这座富城的各处。

莫斯科没有了居民,士兵像水渗透进沙子一样向城里渗透,像不可遏制的星光那样,从他们首先开进的克里姆林宫的四面八方扩散。骑兵们走进全部家财留下来的商人家,不仅找到容纳自己马匹的单间畜栏,而且还用不完,但仍然要去占领相邻的另一家,以为它更好些。许多人占了好几处房舍,用粉笔写上谁占的,他们同其他部分的士兵争吵以至斗殴。士兵们还未来得及收拾停当,便跑上街去观光,听说东西都被扔下不要了。哪里可以白拿值钱的东西,就往那里去。长官去阻止部下,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卷入此种行为。马车市场还有几家马车店,将军们涌入市场,挑选四轮马车和轻便马车。留下来的居民把长官邀请到自己家里,希望这能保证他们免遭抢劫。财富多得不可胜数,简直是无穷无尽;在法军已占据的地点周围,还有足迹未到、未被占据之处,在这些地方,法国佬以为还有更多的财富。莫斯科愈来愈深地把他们吸入自己体内。正如水浇上干涸的土地一样,结果水与干涸的土地一齐消失;也正如饥饿的部队进入富足的空旷的城市一样,结果是部队毁灭,富足的城市也遭毁灭;于是,满城污秽,都化为大火和抢劫。

法国人把莫斯科大火归咎于au patriotisme féroce de Ros-topchine①;俄国人则归咎于法军的暴行。实际上呢,莫斯科大火的原因,如果要找出一个或几个人来承担责任,那么就没有这样的原因,也不可能有这样的原因。莫斯科毁于火,是由于它处在任何一座木头城都会焚毁的那些条件下,与城内是否有一百三十台破旧的救火机无关。莫斯科必定毁于火,是由于居民撤走所致,这是不可避免的,就像一堆刨花,连续几天都有火星溅到上面,不可避免要引燃一样。一座木头城,在有居民和房主以及警察的情况下,夏天几乎每天都发生火灾,不能不遭焚毁,何况城里没有居民,而是住着抽烟斗、用枢密院的椅凳在枢密院广场升起篝火、每天煮两餐饭吃的士兵。在和平时期,只要有军队在某些地区的乡下驻防,这些地区的火灾次数便立即上升。在一座空空的被异军占据的木头城里,火灾的概率会增加多少呢?Le patriotisme féroce de Roastopchine和法军的暴行,在此问题上均无任何过失。莫斯科被焚是由于敌军士兵的烟斗,炊爂,篝火和粗枝大叶,他们住在那里,但不是主人。如果有人纵火的话(这很值得怀疑,因为无论是谁都没有任何理由去放火,无论如何,这是很费周折和危险的),纵火也并不能成为其原因,因为无须乎纵火其结果仍会一样。

①拉斯托普钦野蛮的爱国主义。

无论法国人如何乐意归罪于拉斯托普钦的野蛮,俄国人归罪于恶棍波拿巴,或者后来又把英雄的火炬让自己的人民高擎,都不能不看到,与此直接有关的大火的原因是不会有的,因为莫斯科必然焚毁于火,就像每一座村落,工厂,每间房屋,其主人如果出走,再放进外人来当主人,在那里煮饭,必然会焚烧一样。莫斯科被居民焚毁,这是事实,但不是被留在那里未走的居民所焚毁,而是被离开它的居民所焚毁的。敌军占领下的莫斯科,没有像柏林,维也纳和其他城市那样完好地保住,仅仅是因为它的居民没有向法国人奉献面包皮、盐和钥匙,而是弃城逃走了。

像星光四射一样在莫斯科散开来的法国人,于九月二日傍晚才到达皮埃尔如今居住的那一地段。

皮埃尔离群索居,异乎寻常地度过昨日前两天之后,陷入近乎精神错乱的状态。他的整个身心由一种解不开的思绪支配着。他本人并不知道,这种思绪在何时开始和怎样支配他,但这一思绪牢牢缠住他,以至他丝毫不记得过去,丝毫不明白现在;而他的所见所闻有如梦境。

皮埃尔离开自己的家,仅仅是回避纷繁的人生的苛求,这一团乱麻缠住他,在他当时的情况下又无力将它解开。他藉口清理死者的书籍和文件而到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府上去,仅仅是为摆脱人生的困扰而寻找慰藉,并且,回忆起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就会同一个充满永恒、宁静、庄严思想的世界联系起来,这些思想与他感到自己被缠绕的令人不安的那团乱麻,是截然不同的。他寻求一个静静的庇护所,在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书斋里真的找到了。当他在书斋死一般的沉寂里,用臂肘支撑身体靠着尘封的死者的写字台坐着时,脑子里平静地、意味深长地闪现出一幕接一幕的近日的回忆,尤其是波罗底诺战役的回忆,尤其是他已铭刻在心的名为·他·们的那一类人,与他们的真理、纯朴和实力相比,他无可奈何地感到自己的渺小的虚假。当格拉西姆把他从沉思中唤醒时,他想起了他要去参加预定的——如他所知的——民众保卫莫斯科的战斗。为此目的,他请求格拉西姆给他搞一件农夫穿的长褂子和一支手槍,并向他显露自己要隐姓埋名留在约瑟夫·阿列克谢耶维奇家里的意图。随后,在他孤独地、无所事事地度过的第一天中(皮埃尔几次想集中注意力于共济会的手抄本,但都未能做到),他先前想过的关于他的名字与波拿巴的名字相关联的神秘意义,不止一次模糊地又让他感觉到了。不过,关于他l'Russe Besuhof①,命定要去取消野兽的权力的想法,只是他心驰神往的、来无踪去无影的幻想之一。

①俄国人别祖霍夫。

皮埃尔买到农夫穿的大褂(其目的仅在于参加民众的莫斯科保卫战)之后,路遇罗斯托夫家里的人,娜塔莎对他说:“您留下吗?啊,那多好!”当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莫斯科哪怕被占领也罢,如能留下来完成他命定该做的事,该多好!

第二天,他怀着一个念头,那就是不惜牺牲自己,绝不落后于他们地走出三山关。但当他回到家里后,确信人们不会保卫莫斯科时,突然感到,以前只认为有可能命定他去干的事,现在成了必然不可避免的事了。他应该隐姓埋名,留在莫斯科,会见拿破仑,杀死他,从而结束照他看来是由拿破仑一人造成的全欧的这场灾难,不成功便成仁。

一八○九年,一名德国学生在维也纳刺杀拿破仑的详情,皮埃尔是知道的,他也知道这名学生被槍毙了。但他在为执行自己的计划所冒的生命危险,却使他情绪更加高涨。

有两种同样强烈的感情难以抗阻地促使皮埃尔去实现他的计划。第一种,是意识到全民灾难后,感到有必要作出牺牲和受苦受难,出于这一种感情,他二十五日去了莫扎伊斯克,投身于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而现在他又离开自己的家,抛弃习惯了的奢侈而舒适的生活,在硬沙发上和衣卧着,并吃着与格拉西姆相同的食品;第二种,是不可捉摸的非俄国人不会有的感情:蔑视一切虚伪的,矫揉造作的人为的东西,以及所有被多数人认为是世界上最高福祉的东西。皮埃尔是在斯洛博达宫,第一次体会到这一奇怪的富有魅力的感情,当时,他突然感到,无论财富、权力,还是生命——所有人们辛劳地获得和爱护的东西,所有这一切,如果有任何价值的话,仅仅是为了享受一下而随即可以把它抛弃的欢乐罢了。

使一个志愿兵喝光最后一个戈比,使一个喝醉酒的人毫无道理地砸碎镜子和玻璃,而他不是不知道这将赔光他所有的金钱的,就是那种感情;使一个人在做(在坏的意义上的)疯狂的事时,仿佛在尝试他个人的权力和力量。同时声称有一种超于人世之外的、作为生活的最高主宰意识,就是那种感情。

从皮埃尔在斯洛博达宫初次体会到这种感情的那天起,他就不断地受其影响,但只是现在才得到充分的满足。此外,在这一时刻使皮埃尔非实现其意图不可,并使其不能舍而弃之,是他在此途径上已经做了的事情。他的弃家而逃,他的车夫大褂,他的手槍,他向罗斯托夫家声明他要留在莫斯科,——他做了这一切以后,如果仍像其他人那样离开莫斯科,那末,这一切不仅失去意义,而且会遭到蔑视,显得可笑(他对此是敏感的)。

像通常会有的情况那样,皮埃尔的身体状况与心理状态是吻合的。吃不惯的粗粝的食物,他这几天喝的伏特加,没有葡萄酒和雪茄烟,脏兮兮的没换洗的内衣,没有床而在短沙发度过的半失眠的两个夜晚,这一切都使皮埃尔处于亢奋的近乎疯狂的状态。

已经是下午一点过了。法军已开进莫斯科。皮埃尔也知道了,他未采取行动,却只是考虑他要做的这件事并把未来的行动的细微情节都想到了。皮埃尔在沉思遐想时,对刺杀过程和拿破仑之死,倒未作出生动的设想,但对自己的慷慨赴死,对自己的英勇气概想象得异常鲜明,并充满忧郁的自我欣赏。

“是的,一人为大家,我应该不成功便成仁!”他想。“是的,我就去……然后突然……用手槍还是匕首呢?”皮埃尔想。

“其实,都一样。不是我,而是天帝之手要处死你……我将说(皮埃尔想着在杀死拿破仑时要说的话)。好吧,把我抓起来杀了吧。”皮埃尔继续自言自语,脸上挂着忧郁而坚定的表情,垂着头。

正当皮埃尔站在房子中间如此这般地盘算着的时候,门被推开了,门槛上出现了一改往常羞怯模样的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他的外套敞开着。脸色发红而木然。他显然醉了。看见皮埃尔,他一瞬间有点不自在,但看出皮埃尔脸上有些困惑时,立即大着胆子,摇晃着细瘦的双腿走到房子中间来。

“他们胆小了,”他沙哑着嗓子用信任的口吻说,“我说:我不投降,我说……是不是这样,先生?”他沉默了,突然,他看见桌子上的手槍,意外迅速地抓起它就往走廊跑去。

跟在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身后的格拉西姆和看门人,在过厅里拦住他夺他的槍。皮埃尔也走到走廊里来,怜悯和厌烦地看着这个半疯半醒的老人。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使劲抓住槍不放,皱着眉头,并用沙哑的嗓子叫喊,看样子好像在幻想什么庄严的事情。

“拿起武器哟!冲啊!胡说,你夺不走!”他喊道。

“够了,行行好,够了。给我们个面子,请放下吧,请吧,老爷……”格拉西姆说,小心地抓住马卡尔·阿列克谢维奇的胳膊,用力向房门口推他。

“你是谁?波拿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叫着。

“这不好,主人家。您请到房间里去,请休息一下,把小手槍给我吧。”

“滚,讨厌的奴才!别碰!看见吗?”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摇晃着手槍喊道。“冲啊!”

“抓住他,”格拉西姆对看门人小声说。

他们抓住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手,把他拖到门口去。

过厅充满了一片乱糟糟的喧嚣和醉汉嘶哑的喘息声。

突然,另一声刺耳的女人的叫喊,从门廊传了过来,接着,厨娘跑进了客厅。

“他们!我的老天爷!……真的,是他们。四个,骑着马!”

她叫喊着。

格拉西姆和看门人松手放了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于是,在沉寂下来的走廊里,清晰地听到几只手敲叩大门的声音。

皮埃尔暗自决定在他的意愿付诸实现之前,既不公开自己的头衔,也不显示他懂法语,站在走廊的半开着的双扇门中间,打算法国人一起走进来,就立即躺藏起来,但当法国人已经进屋之后,皮埃尔还未从门口走开:止不住的好奇心使他站住不动。

他们有两个人。一个是军官,是高个儿英俊的男子,另一个显然是士兵或马弁,是矮个儿瘦小黧黑的人,双眼凹陷,表情笨拙。军官柱着一根棍子,微跛着脚走在前面。他走了几步之后,好像觉得这幢住宅不错似的,便停了下来,向后转身朝向站在门口的士兵,用长官的口气大声地喊他们牵马进来。吩咐完毕,军官潇洒地高高抬起胳膊肘,理理胡髭,举手碰了碰帽檐。

“Ronjour,la compagnie!”①他愉快地说,并微笑着打量四周。

没有人作出任何回答。

“Vous êtes le bourgeois?”②军官对格拉西姆说。

格拉西姆害怕地,疑惑不解地看着军官。

“Quartire,quarttire,logement,”军官说,带着上级对下级的宽厚而和善的笑容,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个小老头。

“Les francais sont de bons enfants.Que diable!Voyons!Ne nous faAchons pas,mon vieux.”③他又补充说,拍拍恐惧而沉默的格拉西姆的肩膀。

“A ca!Dites donc,on ne parle donc pas francais dans cette boutique?”④他又补充说,同时环顾四周,与皮埃尔的目光相遇。皮埃尔从门边走开了。

①法语:你们好,诸位。

②您是主人吗?

③住房,住房,住宿处。法军是好小伙子。见鬼,我们不会吵架,老爷爷。

④怎么,难道这里没有人能讲法语?

军官再转向格拉西姆。他要求格拉西姆带他去看看屋子里的房间。

“主人不在——别以为……我的你们的……”格拉西姆变个法儿说,尽力使自己的话更容易听懂。

法国军官微笑着,在格拉西姆鼻子底下摊开双手,让格拉西姆明白,他也不懂他的话,然后跛着脚走到皮埃尔刚才呆过的门边。皮埃尔想走掉,躲开他,但就在这时,他看见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双手握着手槍,从厨房开着的门里探出身来。带着疯人的狡狯,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上上下下把军官看了个仔细,然后举槍瞄准。

“冲啊!!!”醉汉大叫一声,按下手槍扳机。军官应声转过身来,同一刹那,皮埃尔扑向醉汉。皮埃尔刚刚抓住手槍朝上举,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手指终于碰到扳机,响起了震耳的槍声,硝烟罩住了所有在场的人。军官脸色刷白,后退着冲向门口。

皮埃尔忘记了不暴露自己懂法语的打算,把手槍夺下来扔了,朝军官跑过去用法语同他交谈起来。

“Vous n'êtes pas blessé?”他说。

“Je crois que non.”①军官回答,摸了摸身上,“mais je l'ai manqué belle cette fois—ci.”②他补充说,指着墙上被打开花的灰泥。“Quel est cet homme.”③军官严厉地望了皮埃尔一眼说。

①“您没受伤吧?”“好像没有。”

②但这次靠得很近。

③这人是谁?

“Ah,je suis vraiment au de'sespoir de ce qui vient d'arriver.”①皮埃尔急忙地说,完全忘掉了自己的角色。C'est un fou,un malheureux qui ne savait pas ce qu'il faisait.”②军官走近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抓住他的衣领。

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张开嘴,像是要睡着似的,摇晃着身子,靠在墙上。

“Brigand,tu me la payeras.”军官说,同时松开了手。

“Nout autres nous sommes cléments aprés la victoire;mais nous ne pardonnons pas aux tralAtres.”③他补充说,脸上的表情陰郁而凝重,手势优美又很有力。

皮埃尔继续用法语劝说军官不要追究这个喝醉了的疯子。法国人默默听着,面部表情未变,忽然,他微笑着转向皮埃尔。他默默凝视了他几秒钟。漂亮的脸上露出悲剧式的温柔表情,他伸出手来。

“Vous m'avez sauvé la vie!Vous êtes franBcais.”④他说。此结论对一个法国人来说,是勿庸置疑的。能干大事的只有法国人,而救他的命的,m—r Ramballe,CapiBtaine du 13—me léger①,是大壮举。

①啊,刚才发生的事真叫我沮丧。

②这是一个不幸的疯子,他不知道他干的什么。

③匪徒,你要为此偿命。我们的弟兄胜利后是仁慈的,但我们不饶恕反叛者。

④您救了我一命。您是法国人。

但无论此一结论及基于此结论的军官的信念如何地不庸置疑,皮埃尔仍旧认为应使他失望。

“Je suis Russe.”②皮埃尔赶紧说。

“啧—啧—啧,à d'autres,”③这法国人举起食指在鼻子跟前晃动,并微笑着说。“Tout á l'heure vous allez me conter tout ca,”他说。“Charmé de recontrer un compatriote.Eh bien!qu'allons nous faire de cet homme?”④他又说,此时已拿皮埃尔当作亲兄弟。即使皮埃尔不是法国人,他也不能拒绝已经得到的这一世界上最崇高的称号,法国军官的面部表情和说话语气作如是观。皮埃尔对他的后一问题,再次解释,说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是怎么样的人,他又解释说,就在他们到来之前,这个喝醉了的疯子抢去了这支实弹手槍,他没有来得及夺下来,希望赦免他的行为。

军官挺直胸膛,作了一个威严的手势。

“Vous m'avez sauvé la vie.Vous êtes franBcais.Vous me demandez sa graAce?Je vous l'acBcorde.Qu'on emm ène cet homme.”⑤军官急速而有力地说,挽着因救他性命被他接纳为法国人的皮埃尔的手臂,同他一道走进屋子。

①救了朗巴先生,第十三轻骑兵团上尉的命。

②我是俄国人。

③您对别人这样说去吧。

④您就会对我说出一切来的。很高兴见到同胞……

⑤您救了我的命。您是法国人,您要我宽恕他?我把他饶了。把他拖出去。

院子里的士兵听到槍响,走进过厅来问发生了什么事,并声称准备惩罚肇事者,军官严厉地阻止他们。

“On vous demandera quand on aura besoin de vous.”①他说,士兵都已退出。此时已去厨房兜了一圈的马弁来到军官面前。

“Capitaine,ils ont de la soupe et du gigot de mouton dans la cuisine,”他说,“Faut—il vous l'apporter?”

“Oui,et le vin.”②上尉说。

①必要时,会叫你们的。

②上尉,他们厨房里有肉汤和炸羊肉。您要不要吩咐搞一些来。是的,还有酒。

法国军官同皮埃尔走进屋子后,皮埃尔认为务必要再次让上尉相信,他不是法国人,并且想离开,但法国军官连听都不想听。他是如此地谦恭、亲热、和善,并真诚地感激救命之情,以致皮埃尔不好意思拒绝,同他一起在厅里,即是他们走进的第一个房间里坐了下来。对于皮埃尔否认自己是法国人,上尉耸耸肩膀,显然不理解何以要拒绝这一雅号,但又说,尽管他一定要坚持以俄国人自居,那也只能这样,但他仍旧永志不忘他的救命之恩。

如果此人稍微具有理解他人的才华,就会猜出皮埃尔的心情,而皮埃尔也就会离开他了;但他对自身之外的一切,都迟钝得不可理喻,这就俘虏了皮埃尔。

“Francais ou prince russe incognito,”①他说,同时看了看虽然很脏,却很精致的皮埃尔的衬衫和他手上的戒指。,Je vous dois la vie et je vous offre mon amittié.Un francais n'oublie jamais ni une insulte ni un service.Je vous offre mon amitié.Je ne vous dis que ca.”②

这个军官说话的声音,脸上的表情,手势等,是那样的和善和高尚(就法国人的概念而言),致使皮埃尔不由得对其微笑报之以微笑,握住了伸过来的手。

“Capitaine Ramballe du 13—me léger,decoré pour l'affaire du sept.”③他自我介绍说,脸上堆起的满意得不得了的笑容,使胡髭下的嘴唇撮成一团。“Voudrez vous bien dire a présent a qui j'ai l'honneur de parler aussi agréablement au lieu de rester à l'am-bulance avec la balle de ce fou dans le corps.”④

①是法国人也好,化名的俄国公爵也好。

②您救我一命,我得感激您,我献给您友谊。法国人既不会忘记屈辱,也不会忘记恩惠。我献出我的友谊。此外,不再说什么。

③上尉朗巴,第十三轻骑兵团,九月七日,因功授荣誉团骑士。

④是否劳您驾现在告诉我,我身上没有带着疯子的子弹去包皮扎站,而是有幸愉快地在和谁交谈。

皮埃尔回答说,他不能说出他的名字,并羞赧地一面试图编造一个名字,一面又开始讲他不能说出名字的理由,但法国人连忙打断了他的话。

“De graAce,”他说。“Je comprends vos raisons,vous êtes offi-cier…officier superieur,peut—être.Vous avez porté les armes contre nous.——Ce n'est pas mon affaire.Je vous dois la vie.Cela me suffit.Je suis tout à vous.Vous êtes gentil homme.”①他以探问的口气补充说。皮埃尔低下头来。

“Votre nom de bapteme,s'il vous palAit?Je ne demande pas davantage.M—r pierre,dites vous …parfait.C'est tout ce que je désire savoir.”②

①哦,够了。我理解您,您是军官……或许还是司令部军官。您同我们作过战。——这不关我的事。我的性命多亏了您。我很满意,愿为您效劳。

您是贵族吧?

②尊姓大名?我别的都不问。您说您是皮埃尔先生?好极了。这就是我要知道的。

羊肉,煎鸡蛋,茶炊、伏特加和法军带在身边的从俄国人地窖里弄到的葡萄酒都端上来之后,朗巴请皮埃尔一道进午餐,而他本人迫不及待地,像一个健康而又饥饿的人那样,一付馋相地先吃了起来,用他那有力的牙齿迅速咀嚼,不停地咂嘴,一面说:excellent,exquis!①他的脸涨得通红,沁出了汗珠。皮埃尔也饿了,便欣然一道就餐。马弁莫雷尔端来一小锅热水,把一瓶红葡萄酒放在里面温着。此外,他还端来一瓶克瓦斯,这是他从厨房里取来尝尝的。这种饮料法国人早已知道,并给起了个名。

①好极了,太妙了!

他们管克瓦斯叫limonade de cochon(猪柠檬汁),莫雷尔就赞赏这种他在厨房里找到的limonade de cochon。但是,由于上尉移防穿过莫斯科时已搞到了葡萄酒,他便把克瓦斯给了莫雷尔,专注于那瓶波尔多红葡萄酒。他用餐巾裹着瓶颈给自己和皮埃尔斟上了酒。饥饿感的消除,再加上葡萄酒,使上尉更加活跃,因而他在这一顿饭的时间里不停地说话。

“Oui,mon cher m—r pierre,je vous dois une fière chandelle de m'avoir sauvé…de cet enragé…J'en ai assez,voyez—vous,de balles dans le corps.En voilā une,(他指了指腰部)à Wagram et de deux à Smolensk,”他指着面颊上的伤疤。“Et cette jambe,comme vous voyez,qui ne veut pas marcher.C'est à la grande bataille du 7 à la Moskowa que j'ai recu ca.Sacré Dieu,c'était beau!Il fallait voir ca,c'était un déluge de feu.Vous nous avez taillé une rude besogne;vous pouvez vous en vanter,nom d'un petit bonBhomme.Et,ma parole,malgré la toux,que j'y ai gagné,je serais prêt à recommencer.Je plains ceux qui n'ont pas vu ca.”①

①是的,我亲爱的皮埃尔先生,我要为您敬一支辉煌的蜡烛,以感谢您从疯子手里救了我。您瞧,从我身上取出了相当多的子弹哟。一颗是在瓦格拉木挨的,(他指着腰部),另一颗是在斯摩棱斯克挨的(他指着面颊上的伤疤)。而这条腿,您瞧,它不愿动力。这是九月七号在莫斯科大战时负的伤。(法国称波罗底诺战役为莫斯科战役,九月七号是指西历,按俄历则为八月二十六日。)呵!那太壮观了!值得一看,那是一片火海。你们给我们出一道难题,是可以夸耀的。说真的,尽管得了这个王牌(他指了指十字勋章),我倒还愿意一切从头来过。很惋惜没见到这个场面的人啊。

“J'y ai êté。”皮埃尔说。

“Bah,vraiment!Eh bien,tant mieux,”法国人继续说。“Vous êtes de fiers ennemis,tout de même.La grande redoute a été tenace,nom d'une pipe.Et vous nous I'avez fait craAnement payer.J'y suis allé fois trois,tel que vous me voyez.Trois fois nous êtions sur les canons et trois fois on nous a culbuté et comme des capucins de cartes.Oh!c'était beau,M—r pierre.Vos grenadiers ont été superbes,tonnerre de Dieu.Je les ai vu six fois de suite serrer les rangs,et marcher comme à une revue.Ies beaux hommes!Notre roi de Naples qui s'y connait a crié:bra-vo!Ah,Ah!soldat comme nous autres!”他沉默片刻之后说。“Tant mieux,tant mieux,m—r pierre.Terribles en bataille…galants…”他微笑地眨了眨眼,“avec les belles,voila les francais,m—r pierre,n'est ce pas?”①

①我当时在那里。 哦,真的吗?那更好。你们是勇敢的敌人,必须承认。那座偌大的多角堡你们守得不错,真见鬼。还迫使我们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呢。我冲过去了三次,您知道,我不骗您。我们三次到了炮位附近,三次都给赶了回来,像纸人儿似的。你们的掷弹兵了不起,真的。我看见他们六次集结队伍,就跟去参加阅兵一样地前进。奇妙的人们!我们的那不勒斯王……这也是他的拿手好戏……对他们喝彩:“好哇!”哈,哈!您也是我们行伍弟兄!那更好,那更好,皮埃尔先生。战斗中是可怕的,对美丽的女人是多情的。这就是法国人,皮埃尔先生。是不是这样?

上尉欢天喜地,一副纯真和善自得的样儿,使皮埃尔望着他几乎也要开心地挤眉眨眼了。大概是“多情”这个字眼使上尉想到了莫斯科的状况:“A propos,dites donc,est—ce vrai que toutes les femmes ont quittée Moscou?Une droAle d'idée!Qu'avaient—elles a crainBdre?”

“Est—ce que les dames francaises ne quitBteraient pas paris si les Russes y entraient?”①皮埃尔说。

①顺便问问,您告诉我,女人们是否真的离开了莫斯科?奇怪的念头,她们怕什么呢? 如果俄国人开进巴黎,难道法国女人不离开?

“Ah,ah,ah!…”法国人开心地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拍拍皮埃尔的肩膀说。“Ah!elle est forte celle—là。”他接着说。“paris?…Mais paris…paris…”

“paris,La capitale du monde…”①皮埃尔替他说完。

①哈哈哈!…我这是说笑话。巴黎?可是巴黎……巴黎……巴黎是世界之都……

上尉看了看皮埃尔。他习惯于在谈话间停下来用笑容和温柔的目光打量交谈者。

“Eh,bien,si vous ne m'aiez pas dit que vous êtes Russe,j'aurai pariè que vous êtes parisien.Vous avez ce je ne sais quoi,ce …①”说出这番恭维话后,他又默默地看了看对方。

①如果您没告诉我您是俄国人,我一定打赌说您是巴黎人。您身上有……

“J'ai été à paris,j'y ai passé des années,”

皮埃尔说。

“Oh ca se voit bien.paris!…Un homme qui ne connait pas paris,est un sauvage.Un parisien,ca se sent à deux lieux.pairs,c'est Talma,la Duschéonis,potier,la Sorbornn,les boulevards。”①发觉这一结论不如刚才说的有力,他又急忙补充:“Il n'y a qu'un paris au monde.Vous avez été a paris

①啊,这很明显,巴黎!……不知道巴黎的人是野人。一个巴黎人,你在两里外便认得出来,巴黎,这是塔尔马,迪歇努瓦,波蒂埃,索尔本,林荫大道。 我到过巴黎,在那儿住过多年。

et vous êtes resté Russe.Eh bien,je ne vous en estime pas moins.”①

皮埃尔喝了葡萄酒,几天来,在孤寂中想着忧郁的心事,因此他现在同这位快活而和善的人谈话,感觉到情不自禁的高兴。

①全世界只有一个巴黎。您到过巴黎,但仍然是一个俄国人。这也没什么,我不会因此降低我对您的尊重。

“pour en revenir à vos dames,on les dit bien belles.Quelle fichue idée d'aller s'enterrer dans les steppes,quand l'arm ée francaise est a Moscou.Quelle chance elles ont manqué celles—là.Vos moujiks c'est autre chose,mais vous autres gens civilisés vous devriez nous connalAtre mieux que ca.Nous avons pris Vienne,Berlin,Madrid,Naples,Rome,Varsovie,toutes les capitales du monde…On nous craint,mais on nous aime.Nous sommes bons à connalAtre.Et puis l'emBpereur.”①他开始打开话匣了,但皮埃尔打断了他。

①谈谈你们的女士们吧,听说她们很美貌。哪儿来的愚蠢念头,要在法军到莫斯科时跑到草原上去藏起来。他们错过了美妙的机会。你们的农民,我理解,但你们——有教养的人——应该更清楚地了解我们。我们拿下了维也纳,柏林,马德里,那不勒斯,罗马,华沙,全是世界的都会。他们怕我们,但也爱我们。和我们交往没有害处。况且皇帝……。

“L'empereur,”皮埃尔重复了一遍,他的脸色突然变得忧郁和困窘起来。“Est—ce que l'empereur…”①“L'empreur?C'est la générosité,la clémence,la justice,l'ordre,le génie,voilà l'empereur!C'est moi Ramballe qui vous le dit.Tel que vous me voyez,j'étais son enemi il y a encore huit ans.Mon père,a été comte émigré…Mais il m'a vaincu,cet homme.Il m'a empoigné.Je n'ai pas pu résister au spectacle de grandeur et de gloire dont il couvrait la France.Quand j'ai compris ce qu'il voulait,quand j'ai vu qu'il nous faisait une liti ère de lauriers,voyez vous,je me suis dit:voilà un souveran,et je me suis dornneè a lui.Eh voilà!Oh,oui,mon cher,c'est le plus grand homme des siècles passés et à Venir.”②

“Est—il à Moscou?”③皮埃尔口吃地带着应受谴责的神情说。

①皇帝……皇帝怎么……

②皇帝?这是宽厚,慈善,正义,秩序,天才的化身——这一切便是皇帝!这是我朗巴说的。您现在看到我这样子的,可是八年前我是反对他的。我父亲是流亡国外的伯爵。但皇上战胜了我,使我臣服于他。他的伟大和光荣荫庇着法国,在他面前我坚持不住了。当我明白他的想法,看到他让我们走上光荣的前程,我对自己说:这是陛下,我便献身于他。就这样!呵,是的,亲爱的,这是空前绝后的伟大。

③他在莫斯科?

法国人看了看皮埃尔负疚的表情,笑了。

“Non,il fera son entrée demain.”①他说,并继续讲自己的故事。

①不,他将于明天入城。

他们的谈话被大门口几个人的嘈杂的语声和莫雷尔走进房间所打断,他来报告上尉,符腾堡的骠骑兵来了,要把马匹安置在院子里,可是院子里已经驻下了上尉的马匹。麻烦的事儿主要是骠骑兵听不懂对他们说的语言。

上尉命令带骠骑兵上士来见他,严厉地质问他们属于哪个团的,长官是谁,有什么背景敢于占领已经有人占了的住宅。对于头两个问题,这个不太听得懂法语的德国兵回答了所在的团和长官;但对最后一个问题,他没听懂,却在德语夹杂些不完整的法语词句回答说,他是兵团的号房子的,长官命令他把这一片的房子都占下。懂德语的皮埃尔把德国兵的话翻译给上尉听又把上尉的回答用德语给骠骑兵翻译。德国兵听懂对他说的话之后,表示服从,带走了自己的人。上尉走出屋子,站在阶沿上大声地下了几道命令。

当他在回到屋子里时,皮埃尔仍然坐在原来的位子上,用双手捧着头。他的脸上是痛苦的表情。这一瞬间,他的确很痛苦。在上尉出去,皮埃尔单独留下时,他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地位。使他痛苦的不是莫斯科被占领,也不是幸运的胜利者在这里作威作福并且庇护他,尽管他对此感到沉重,但在这一时刻,这些倒不是使他感到痛苦的缘由。使他痛苦的是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几杯葡萄酒,同这个和善的人的交谈,破坏了已凝聚起来的忧郁情绪,这是他执行他的计划所必需的,而他近几天都处于这种情绪之中。手槍、匕首和农民的衣服都准备好了,拿破仑第二天就要入城。皮埃尔依旧认为杀死这个恶人是有益的值得的,不过他现在觉得他干不成了。为什么?——他不知道,但似乎预感到,他实现不了自己的计划。他反抗自己软弱的意识,但模糊地觉得,他战胜不了它,他先前要复仇、杀人和自我牺牲的忧郁心情,在接触到第一个法国人之后,像灰尘一样飘散了。

上尉略微瘸着,吹着口哨走进屋子里去。

先前还能逗乐皮埃尔的法国军官的唠叨,现在适得其反使他讨厌了。他口哨吹的歌曲,步态,手势,以及抹胡子的动作,无一不使皮埃尔觉得受侮辱。

“我现在就走开,不再跟他说一句话,”皮埃尔想。他这样想着,同时仍在原地坐着不动。多么奇怪的软弱感觉把他禁锢在位子上:他想起身走开,但又做不到。

上尉则相反,好像极为高兴。他两次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眼睛闪亮,胡子微微翘动,似乎为某种有趣的想法自顾自地微笑着。

“Charmant,”他突然说,“le colonel de ces Wurtem-bourgeois!C'est un Allemand;mais brave garcon,s'il en fǔt.Mais allemand.”①他在皮埃尔对面坐下。

①真迷人,这些符腾堡的兵士的上校。他是德国人,虽然如此,倒挺帅的。不过,他是德国人。

“A props,vous savez donc l'allemand,

vous?”①

皮埃尔沉默地望着他。

“Comment ditesvous asile en allemand?”②“Asile?”彼埃尔重复了一遍。“Asile en allemand—

Unterkunft.”③

“Comment dites—vous?”④上尉疑惑地很快又问了一遍。

“Unterkunft.”皮埃尔再说了一遍。

“Onterkoff,”上尉说,眼睛含笑地看了皮埃尔几秒钟。

“Les allemands sont de fières bêtes.N'est ce pas,m—r pierre?”⑤他结束说。

“Eh bien,encore une bouteille de ce bordeau Moscouvite,n'est ce pas?Morel va nous chauffer encore une petite bouteile.Morel!”⑥上尉快活地叫起来。

①顺便说,您好像懂德语?

②避难所用德语怎么讲?

③避难所?避难所德语是——unterkunft。

④您说什么?

⑤Onterkoff(读讹了——译注)。这些德国人真蠢。您说是吗,皮埃尔先生?

⑥再来一瓶莫斯科波尔多酒,是这样说的吗?莫雷尔会再给我们温一瓶的,莫雷尔!

莫雷尔递上蜡烛和一瓶葡萄酒。上尉望望烛光里的皮埃尔,显然朗巴为对谈者此时沮丧的模样吃了一惊。他带着真正的同情而又痛苦的表情走到皮埃尔身旁,弓身对他说。

“Eh bien,nous sommes tristes,”①他碰了碰皮埃尔的胳膊说。“Vous aurai—je fait de la peine?Non,vrai,avez—vous quelque chose contre moi,”他一再地问。“peut—être rapport à la situation?”②皮埃尔什么也没有回答,但动情地对视着法国人的眼睛。

那儿流出的同情使他心上好受。

“parole d'honneur,sans parler de ce que je vous dois,j'ai de l'amitie pour vous.puis—je faine quelque chose pour vous?Disposez de moi.C'est a la vie et à la mort.C'est la main sur le coeur que je vous le dis.”③他拍着胸脯说。

“Merci(谢谢).”皮埃尔说。上尉凝神地望望皮埃尔,像当他弄清楚“避难所”的德语时,那样地看着他,脸上突然容光焕发。

“Ah!dans ce cas je bois à notre amitié!”④他斟满两杯酒,快活地大声说。皮埃尔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朗巴也干了杯,又一次握了皮埃尔的手,然后忧伤地、心事重重地把手臂肘靠在桌上。

①怎么回事,我们都愁眉苦脸的。

②我惹恼您啦?不,其实是您有什么事要反对我吧?可能与局势有关,是吗?

③坦诚地说,即使不谈我欠您的情,我觉得我对您仍然友好。我不能替您排忧吗?请吩咐吧!我生死以之。我手摸着胸口对您说。

④啊,如此说来,我为我们的友谊干杯!

“Oui,mon cher ami,voilà les caprices de la fortume,”他开始说。“Qui m'aurait dit que je serai soldat et capitaine de dragons au service de Bonaparte,comme nous l'appellions jadis.Et cepenBdant me voilá a Moscou avec lui.Il faut vous dire,mon ch-er,”①他继续以忧郁的平缓的语调说,用这种语调的人是要讲一个长故事的,“que notre nmo est l'un des plus anciens de la France.”②接着,上尉以法国人的轻浮而天真的坦率态度面对皮埃尔谈起他的祖先的历史,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以及全部亲属,财产和家庭状况。“Ma pauvre mère”③不言而喻,在这一故事中起着重要作用。

“Mais tout ca ce n'est que la mise en scéne de la vie,le fond c'est l'amour.L'amour!N'est—ce pas,m—r pierre?”他说,渐次活跃起来。

“Encore un verr.”④

①是啊,我的朋友,这是命运的安排。谁料到我会作波拿巴——我们习惯这样称呼他——麾下一名兵士和龙骑兵上尉呢?可我现在就正同他一道到了莫斯科。我该对您讲,亲爱的。

②我们这一姓是法国最古老的一姓呢。

③我可怜的母亲。

④但这一切只是人生之伊始,人生的实质呢是爱情。爱情!不是吗,皮埃尔先生!再来一杯。

皮埃尔再次干杯,又给自己斟满第三杯酒。

“Oh!less femmes,les femmes!”①上尉的眼睛油亮起来,望着皮埃尔,开始谈论爱情和自己的风流韵事。这样的事还不少,也易于使人相信,只消看看军官洋洋自得和漂亮的脸蛋,看看他谈起女人时眉飞色舞的表情就够了。尽管朗巴的恋爱史具有法国人把爱情视为特殊魅力和诗意的那种婬荡性质,但上尉的叙述却带着真诚的自信,认为只有他领略了爱情的魅力,而且把女人描述得那么撩人,使皮埃尔好奇地听地讲下去。

很显然,此人为此迷恋的l'amour②,既不是皮埃尔曾对妻子感受过的那种低级简单的爱,也不是他对娜塔莎所怀有的浪漫的单相思(这两种爱朗巴都不屑一顾——前一种是l'amour des charrctiers,后一种是l'amour des niBgauds③);此人所倾倒的l'amour,主要在于对女人保护不正常的关系,在于给感官以最大吸引力的错综复杂的扭曲现象。

①呵女人,女人!

②爱情。

③马车夫的爱情……傻瓜的爱情。

譬如,上尉讲起了他的动人心弦的爱情史:爱上了一个迷人的三十五岁的侯爵夫人,同时又爱上了富有魅力的天真的十七岁的女孩,迷人的侯爵夫人的女儿。母女之间胸怀宽广的较量,以母亲自我牺牲,把女儿许配给自己的情夫而告终,这番较量虽早已成陈迹,现仍使上尉激动不已。接着,他讲述了一个情节,其中丈夫扮演情夫的角色,而他(情夫)扮演丈夫的角色:以及几件出自souvenire d'Allemagne的趣事,其中避难所即Unterkunft,在那儿les maris mangent de la choux crout,而且,les jeunes filles sont trop blondes①。

终于讲到了上尉记忆犹新的最近在波兰的插曲,他飞快地打着手势并涨红着脸说,他救了一个波兰人的命(上尉的故事里总少不了救命的情节),这个波兰人把自己迷人的妻子(parisienne de coeur②)托付给他,本人就此参加法军。上尉真幸福,那迷人的波兰女人想同他私奔;但是,受着胸怀宽广的驱使,上尉把妻子还给了丈夫,同时对他说:je vous ai sauvé la vie et je sauve votre honneur!③复述了这句话后,上尉擦了擦眼睛,全身摇晃了一下,好像要从身上抖掉动人的回忆引发的脆弱感。

①(出自)有关德国的(的趣事)……丈夫们喝白菜汤……年轻女郎的头发淡黄。

②内心是巴黎女人。

③我救了您的性命,也要挽救您的名誉。

皮埃尔听上尉讲述时,正如在迟迟的黄昏又在酒的作用之下常有的情形,他专注于上尉所讲的一切,也明了了那一切,同时追溯他个人的一桩桩往事,那不知为什么此时突然出现在脑际的回忆。听刚才那些爱情故事的时候,他对娜塔莎的爱情突然意外地涌上心头,他一面重温一幕幕钟情的场面,一面有意地与朗巴的故事作比较。当听到爱情和责任的矛盾时,皮埃尔眼前出现了在苏哈列夫塔楼旁与爱慕的对象最后会面的整个详细情况。这次见面在当时对他没产生影响;他后来连一次也没想到过。但他现在觉得,这次见面有某种重大的诗意的情调。

彼得·基里雷奇,请走过来,我认出您了。”他现在又听到她在说这些话,看见她的眼睛,微笑,旅行套发帽,露出来的一绺头发……这一切,他觉得带有动人而又令人怜悯的色彩。

上尉讲完了迷人的波兰女人的故事,向皮埃尔提一个问题,问他是否有过为爱情而自我牺牲的类似体验,是否嫉妒合法的丈夫。

经他这一问,皮埃尔抬起了头,感到必须说出自己正在想什么;他开始解释,他所理解的对女人的爱情有点不一样。他说,他一生中爱过并仍然爱着的,只有一位女人,而这位女人绝不可能属于他。

“Tiens!”①上尉说。

皮埃尔又解释说,他从少年时代就爱上了这个女人,但是不敢想她,因为她太年轻,而他是一个没有姓氏的私生子。随后,当他继承了姓氏和财富时,他不敢想她,因为他太爱她,心目中认为她超出世间一切,因而也超出他自己之上。说到这里,皮埃尔问上尉是否明白这点。

上尉作了一个姿势,表示哪怕他不懂,也请他讲下去。

“L'amour platonique,les nuages…”②他嘟囔说。

①瞧你说的!

②柏拉图式的爱情,虚无缥渺……

是他喝下几杯酒呢,还是有坦率直言的愿望呢,抑或他想到这人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他故事里的角色,或者这一切的总和,使皮埃尔松开了舌头。于是,他用他油亮的眼睛注视着远方,咿咿唔唔地讲述自己整个的一生:包皮括自己的婚事,娜塔莎对他的好友的爱情故事,她后来的背叛,以及他对她的不复杂的关系。应朗巴的提问。他也讲出了他起初隐满的事——他的社会地位,甚至公开了自己的姓名。

在皮埃尔的故事里,最使上尉吃惊的,是皮埃尔非常富有,在莫斯科有两座府第,而他全部抛弃了,没有离开莫斯科,却又隐瞒姓名和封号留在城里。

夜已深了,这时他们一道走上了街头。这个夜晚是温暖而明亮的。房屋左面的天际,被在彼得罗夫克街上首先烧起的莫斯科的大火映照得通红。右边的天际高悬着一镰新月,新月的对面,挂着一颗明亮的彗星,这颗彗星在皮埃尔心灵深处与爱情紧密相连。大门口站着格兰西姆、厨娘和两名法军士兵,听得见他们的笑声和用互不理解的语言进行的谈话。他们都在看市区出现的火光。

在巨大的城市里,离得远的一处不大的火灾,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皮埃尔望着高高的星空,月亮,彗星和火光,感到一阵欣快。“呶,多么好啊,还有什么需要的呢?”他心里说,可是突然间,他想起了自己的计划,他的头晕了,发迷糊,便立刻靠着栅栏,才不致跌倒。

顾不上同新朋友道别,皮埃尔迈着不稳当的步子,离开大门口,一回到房间便躺到沙发上,顿时就入睡了。

乘车或步行逃亡的居民和退却的部队,以不同的感触,从不同的路途上远望着九月二日初次燃起的大火的火光。

罗斯托夫家的车队当晚停留在梅季希村。离莫斯科二十俄里。九月一日他们动身得太晚,道路上挤满了车辆和士兵,忘记带的东西又太多,又派人回去取,故尔决定这一晚就在莫斯科城外五俄里处住宿。第二天早晨醒得也迟,同时又是走走停停,以至于只走到大梅季希村。晚上十点,罗斯托夫一家和与他们同行的伤员们,都分别住进了这座大村子里的几家大院和农舍里。罗斯托夫家的仆人和车夫们,以及受伤军官的勤务兵们,安顿好各自的主人后,吃罢晚饭,给马上了饲料,然后走到门廊上来。

隔壁农舍里,躺着受伤的拉耶夫斯基副官,他的腕骨折断了,他感受到的可怕的痛楚,使他不停地可怜地呻吟,他的呻吟在秋夜的黑暗里听来很恐怖。第一晚,这个副官与罗斯托夫家的人同住在一个农户的院子里。伯爵夫人说,她听到呻吟不能合眼,于是,在梅季希村搬到较差的农舍去住,好离这名伤员远一点。

在这漆黑的夜里,一名仆人站在大门旁一辆马车的高顶篷上,看到了另一处不大的一片火光。这一处火光大家早看到了,并且都知道是小梅季希村起了火,放火的是马蒙诺夫的哥萨克。

“这一场火嘛,弟兄们,是新燃起来的。”勤务兵说。大家注视着火光。

“不是说过了吗,小梅季希村被马蒙诺夫的哥萨克放火烧起来了。”

“就是他们!不呵,这不是梅季希村,还要远哩。”

“瞧呵,就在莫斯科。”

两名仆人走下门廊,绕到马车一边,在踏脚板上坐下。

“这个地方偏左!梅季希村在那边呢,而这场大火根本不在那个方向。”

有几个人凑到那两个人身旁,“看,烧得好厉害,”一个人说,“那是莫斯科的大火,先生们;要末在苏谢夫街,要末在罗戈日街。”谁也没有对此说法作出回答,所有在场的人只是沉默地望着远处这场新的大火的冲天火焰,过了很长一阵子。

老丹尼洛·捷连季奇,伯爵的跟班(大家这样称呼他),向人群走来,高喊米什卡。

“你还没看够,傻家伙……伯爵要是叫人,谁都不在;先去把衣服收好吧。”

“我刚才还打水来着。”米什卡说。

“您的看法如何,丹尼洛·捷连季奇,这好像是莫斯科的火光吧?”一个仆人说。

丹尼洛·捷连季奇未作任何回答,于是,大家又沉默了很久。火势在伸展,悠悠荡荡,愈来愈向远处蔓延。

“上帝保佑!……有风,天也干……”一个声音又说。

“看呵,烧成了这样,呵上帝!都看得见火乌鸦飘过来了。

上帝宽恕我们有罪的人啊!”

“会扑灭的,是吧。”

“谁去扑灭哟?”一直沉默到现在的丹尼洛·捷连季奇说话了。他的声音平静,慢条斯理。“就是莫斯科,小老弟们,”他说,“她是圣洁的母亲……”他的声音中断,并突然像老年人那样呜咽哭了起来。这似乎就是他们等待的结果,他们的等待,是为了明白他们看到的火光对他们具有何种意义。响起了一片叹息声、祈祷声,和伯爵老跟班的呜咽声。

跟班回屋去报告伯爵说,莫斯科在燃烧,伯爵穿上外套出去看。和他一起出去的还有尚未脱衣就寝的索尼娅和肖斯太太。只有伯爵夫人和娜塔莎留在房间里。(彼佳再未和家人在一起,因为他随同开赴特罗伊茨的他所属的团队赶往前面去了。)

伯爵夫人听到莫斯科大火的消息,就哭起来了。娜塔莎面色苍白,目光呆定,坐在圣像下的长凳上(她一到达就坐在那里了),毫不注意她父亲的话。她在倾听副官一刻也没停止的呻吟,呻吟是从三间房舍以外传来的。

“啊,多么可怕!”打着冷战受到惊吓的索尼娅从院子里回来说,“我看,莫斯科会整个烧光,好吓人的火光啊!娜塔莎,现在你看看,从这儿的窗户就看得见,”她对表妹说,显然希望打破她的郁闷。但娜塔莎看了看她,似乎并不明白向她问什么,她又把眼睛盯在炉角上。娜塔莎当天从早晨起便这样呆呆地坐着,一直到现在,这时,索尼娅使伯爵夫人惊讶和恼怒,竟然擅自向娜塔莎透露,安德烈公爵负伤,且与他们同行,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伯爵夫人从未对索尼娅发过那么大的脾气。索尼娅哭着请求原谅,现在,则好像尽量减轻自己的过失似的,不停地体贴表妹,照顾表妹。“快看,娜塔莎,烧得多可怕啊。”索尼娅说。

“哪里在燃烧?”娜塔莎问。“啊,对,莫斯科。”于是,似乎不便故意不顺从索尼娅,同时为了摆脱她,她把头转向窗户,用那显然看不见什么的样子看了看,然后又照原来坐的姿势坐下。

“你没有看见吧?”

“不,真的我看见了。”娜塔莎用乞求安静的声音说道。

伯爵夫人和索尼娅这才明白,无论莫斯科或莫斯科的火灾,都绝对不能对娜塔莎产生影响。

伯爵又回到隔板后躺下来了。伯爵夫人走近娜塔莎,用手背扪一下她的头,每当女儿生病她都是这样做的,然后用嘴唇接触她的额角,像是要知道是否有热度,接着吻了吻她。

“你冷啊?全身发抖呢。你最好躺下。”她说。

“躺下?对,好好,我躺下。我现在躺下。”娜塔莎说。

从当天早晨她得知安德烈公爵伤势严重,与他们同行的时候起,她只是最初一连串问过,他去哪儿?伤势怎么样?有致命危险吗?她能否看望他?但告诉她说她不能去看他,他伤势严重,但生命没有危险之后,她明显不相信对她说的话,而且坚定地认为,她无论说多少次,她只能得到相同的回答,便停止提问,连话也不说了。一路上,娜塔莎睁大着眼睛(伯爵夫人十分熟悉的眼睛,眼里的神情使伯爵夫人十分害怕),一动不动地坐在轿式马车的一角,这时,她在长凳上也依然坐着不动。她在考虑一件事,她要末还在盘算,要末拿定了主意。伯爵夫人看得出来,但不晓得是在想什么事,这便使她害怕,使她苦恼。

“娜塔莎,脱衣服,宝贝;睡到我床上来吧。”(只为伯爵夫人一人在一张床架上铺了床。肖斯太太和两位小姐都要睡在地板上铺的干草上。)

“不,妈妈,我要躺在这儿的地板上睡。”娜塔莎生气地回答,走到窗子跟前,把窗子打开。副官的呻吟,从打开的窗户听得更清楚了。她把头伸到夜晚那润湿的空气中,伯爵夫人便看到她细小的脖颈因抽泣而发抖,触动着窗框。娜塔莎知道呻吟的不是安德烈公爵。她知道安德烈公爵躺在隔着过道的一间小屋里,连着他们住的房子;但这可怕的不停的呻吟使她哭泣。伯爵夫人与索尼娅交换了一下眼神。

“躺下吧,宝贝,躺下吧,小伙伴,”伯爵夫人轻轻拍着娜塔莎的肩头说。“好啦,躺下睡嘛。”

“啊,是的……我马上,马上躺下。”娜塔莎说道,并急忙脱衣服,扯开裙带。她脱下连衣裙穿上短睡衣后,跪在地板的铺位上,把小辫甩到胸前,开始重新编扎。她那细长熟练的指头迅速地打散发辫,重新编好,然后扎起来。她的头习惯地向两边转动,但是她那发热似的睁大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当换好衣裳后,娜塔莎悄悄钻进铺在门边干草上的褥子里。

“娜塔莎,你睡在中间。”索尼娅说。

“我就睡在这儿,”娜塔莎回答,“你们也躺下嘛。”她又烦恼地补了一句。随后,把脸埋进枕头里。

伯爵夫人,肖斯太太和索尼娅匆匆脱衣就寝。房里剩下圣像下的孤灯一盏。而院子里却被两俄里外的小梅季希村的大火照得很明亮,街上,斜对门被马蒙诺夫哥萨克砸过的小酒馆里,可以听见人们夜间的喧闹,仍然听见副官不停的呻吟。

娜塔莎注意听室内外传来的声音,一动不动地听了很久,她先听到母亲的祷告和叹息,她的睡榻的吱扭声,肖斯太太那熟悉的带嘘声的呼噜,以及索尼娅轻柔的鼻息声。然后,伯爵夫人呼唤娜塔莎。娜塔莎却不回应。

“看来,她睡着了,妈妈。”索尼娅轻轻回答。伯爵夫人静了一会儿再叫唤,已无人回答她了。

这之后娜塔莎很快地听到母亲均匀的呼吸。她没有弄出声响,尽管她的一只光脚丫露出被窝外,在光地板上快冻坏了。

一只蟋蟀,好像庆祝它战胜了所有的人,在墙缝里唧唧地叫。远处一只公鸡叫了,近处一只公鸡应和。小酒馆里的叫喊声沉寂下来,只听得到副官仍在呻吟。娜塔莎坐了起来。

“索尼娅?你睡了吗?妈妈?”她轻声呼唤,没有人回答。娜塔莎慢慢地小心地起身,划了十字,小心地将瘦小而灵活的光脚板踏到肮脏的冰凉的地板上。地板吱吱作响。她飞快地翻动脚板,像小猫一样跑了几步,便抓住了冰凉的门把。

她觉得有某种沉重的东西,节奏均匀地敲打着农舍的四壁:这是她那颗紧紧收缩的心,因惊悸、恐惧和爱情而破碎的心的跳动。

她打开门,跨过门槛,踩到过厅潮湿的冰凉的地上。扑面而来的冷空气使她精神一振。她的光脚触到一个睡着的人,她从他身上跨过去,打开了安德烈公爵住的那间农舍的房门。这间屋子很黑。在最里面的角落,在有什么躺着的床旁边的凳子上,立着一根烛芯结成一朵大烛花的脂油制的蜡烛。

娜塔莎从早上被告知安德烈公爵负伤,并住在这里的时候起,就决定她应该去看他。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她知道,会面将是痛苦的,而正因为这样,她才坚定地认为必须会面。

一整天,她都在期待着晚上去见他。而现在,当这一时刻来临,她又对即将见到的情形产生恐惧。他伤残得怎么样?还剩下些什么?是否像那个不停呻吟的副官的样子?是的,他完全是这样的。他在她的想象中,是那可怕的呻吟的化身。当她看到屋角里一团模糊的东西,把被子下面他拱起的膝盖当成他的肩膀时,她以为见到了一付可怕的躯体,吓得不敢动了。但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她又往前走。她小心地迈出一步,再一步,出现在这间堆放杂物的房子中央。在圣像下几条拼起来的长凳上,躺着另一个人(这是季莫欣),而地板上还躺着某两个人(这是医生和随从)。

随从欠起身来小声说了句什么。季莫欣因腿上的伤疼得未能入睡,两眼盯着这个奇怪的身影——身穿白衬衫和短上衣,头戴套发帽的少女。睡意朦胧的随从惊恐地问了一声——“您要什么,来干什么?”——这使娜塔莎更快地走近躺在屋角的那件东西。无论这付躯体怎样可怕,简直不成人形,她都要见他。她走过随从身旁,蜡烛芯结的灯花掉下来,于是,她清楚地看见了手伸出被子的躺着的安德烈公爵,像她从前一向见到的那个样子。

他不像往常一样;但发热的面颜,兴奋地注视着她的明亮的眼睛,特别是从衬衫敞领露出的细细的孩子般的脖子,这一切赋予他特殊的稚气的模样,这是她从未在安德烈公爵身上见到过的。她用轻快的柔韧的年轻的步子走到他身旁跪了下来。

他微笑了,把手伸给她。

自从安德烈公爵在波罗底诺战场救护站苏醒以来,已经过去七天了。整个这一段时间里,他几乎经常处于昏迷状态。持续发烧和受伤的肠子的炎症,据随行医生意见,会送掉他的性命。但是,在第七天上,他很高兴地吃了一片面包皮喝了一点茶,结果医生发现,他的热度减退了。公爵从早晨起恢复了神志。撤出莫斯科的第一夜,天气相当暖和,安德烈公爵便被留在四轮马车上过夜;但在梅季希村,这位伤员自己要求把他抬下车,给他喝茶。往屋里搬动加诸于他的疼痛,使他高声呻吟,并又失去了知觉。当他被安顿到行军床上后,他闭目不动地躺了很久。然后他睁开眼低声说:“茶呢?”他对生活琐事的挂念使医生吃惊。他摸摸脉搏,惊奇而又不满地发现脉搏好一些了。医生之所以感到不满,是因为他根据以往经验确信,安德烈公爵活不了,如果他现在不死去,那只会遭受更大的痛苦而死于晚些时候。同安德烈公爵一起被护送的,有与他在莫斯科汇合的他所在的兵团的少校,也同样在波罗底诺受了腿伤的红鼻子季莫欣。随行的有医生,公爵的随从和马夫及两名勤务兵。

给公爵端来了茶。他贪婪地喝着,用发烧的眼睛望着前面的门,像是要努力明白并且记起什么事情。

“我喝够了。不想再喝了。季莫欣在吗?”他问。季莫欣顺着长凳朝他爬过去。

“我在,大人。”

“伤怎么样?”

“我的伤吗?没什么。可您呢?”安德烈公爵又沉思起来,好像要记起什么事。

“找一本书来,不行吗?”他问。

“什么书?”

“《福音书》!我没有的。”

医生答应找,并开始问公爵他感觉怎样。安德烈公爵不情愿地,但神智清醒地回答了医生的一切问题,随后说,他要一个垫子放在身子下面,不然不舒服,而且很痛。医生和随从揭开了他盖着的军大衣(伤口化脓的腐肉的恶臭使他们皱眉),开始仔细地察看这处可怕的伤口。不知医生对什么很不高兴,他重新护理了一下,给伤者翻了身,后者便又呻吟起来,由于翻身引起了疼痛,又使他昏迷过去,并且开始说谵语。他总是叨念着快点给他找到那本书,放在他身子底下。

“这费你们什么事呢?”他说。“我没有这本书嘛——请你们找来,在身子底下放一阵子。”他凄惨地说。

医生走出房间,到过厅里去洗手。

“唉,你们真没良心,”医生对给他往手上淋水的随从说。

“我只忽略了一分钟。要知道,这样的伤痛他忍受得了,我真吃惊。”

“我们好像给他垫上了东西,主耶稣基督。”随从说。

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明白他在什么地方,出了什么事,也回忆起他受伤了,并想起当他的四轮马车在梅季希村停下的那一时刻,他要求住进农舍。他再次疼得神志模糊以后,在屋子里又清醒了过来,喝茶时,他再次回想他遭遇的一切,之后便更清晰地想起在救护站的时刻,当时,在看到他不喜欢的人遭受痛苦之际,他生出了些新的使他预感到幸福的念头。这些念头虽不清晰不确定,可是现在又支配着他的心。他想起他现在有了新的幸福,而这新的幸福与《福音书》有某种共同之处。故尔他要得到《福音书》。但是他们竟得他放得压住伤口,很不好受,并且给他翻动身体,又妨碍了他的思绪,而他第三次清醒过来,已经是夜深人静的时分了。他身旁的人都已入睡。蟋蟀在过厅外鸣叫,街上有人喊着唱着,蟀螂在桌上,圣像和墙壁上沙沙地爬,一只大苍蝇在他的床头撞来撞去,并绕着床旁结了大烛花的蜡烛飞旋。

他的心处于非正常的状态。健全的人,通常同时思维,感受和回忆无数的事情,但有选择一些思想或现象并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上面的力量。健全的人在深思熟虑的时候,为了要向走进来的人说句客套话能够突然停住不想事情,然后再回到思考中去。就此而言,安德烈公爵的精神状态是不正常的。他的全部精力比任何时候更充沛而且更强,但是不受他的意志支配。极其不同的思想和观念占据他的头脑。有时候,他的思想突然活跃起来,而且显得有力、清晰和深刻(他在健全时往往达不到这点);但突然这种思想活动中断,由意外的想法所代替,而且不能恢复到刚才的思想上去。

“是的,一种新的幸福,一种不能从人身上剥夺的幸福已降临于我,”他躺在半明半暗的寂静的农舍里,睁大发烧的、呆滞的眼睛望着前面,心里这样想,“存在于物质力量之外的不以人的外在物质影响力为转移的幸福,一颗心的幸福,爱情的幸福!这种幸福,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懂得的,但认识幸福且制定这种幸福的,只有上帝一人。但上帝如何制定这一神则呢?为什么圣子?……”接着,思想活动突然中断了,安德烈公爵听见了(不知是在昏迷中,还是他的确听到了),听见了声音节奏均匀的不停息的窃窃私语:“咿,哔唧——哔唧——哔唧,”接下去是“咿,唧——唧,”然后是“咿,哔唧——哔唧——哔唧,”接着又是“咿,唧——唧。”同时,在这低声的音乐声的伴奏下,安德烈公爵感觉到,在他的脸上,在正中央,冒出一座奇怪的空中楼阁,它是由细针和木片建造的。他觉得(虽然这使他感到吃力),他必须尽力保持平衡,才能使那高耸着的楼阁不致倒塌;但它还是倒塌了,却又在均匀微弱的音乐声中慢慢地矗立起来。“伸展!伸展!伸展开来,不断地伸展,”安德公爵自言自语地说。谛听着低吟声和感觉着用细针搭起的楼阁慢慢伸展和竖立的同时,安德烈公爵间或还看到烛光的红晕,听到蟑螂沙沙地爬行,听到苍蝇撞到枕头和他脸上的声音。每当苍蝇触及脸,便引起一种烧灼的感觉;但同时又令他惊讶,苍蝇正撞击到矗立在他脸上的楼阁的边缘,竟不曾撞垮它。除了这些,还有一桩重大的发现呢。这是出现在门旁的一团白色的东西,这是斯芬克斯像,它也使他感到压抑。

“不过,这大概是我桌上的衬衫,”安德烈公爵想,“而这是我的脚,这是门,但为什么它老是伸展向前挪动,老是哔唧——哔唧——哔唧和唧——唧——又是哔唧——哔唧——哔唧……——够了,请停下来,别这样。”安德烈公爵痛苦地哀求什么人。后来,忽然间,他的思想和感情又异常鲜明而有力地浮现起来。

“是的,爱情(他完全清楚地想着),但不是要换取什么,有什么目的或原因而爱的那种爱情,而是我现在快要死的时候第一次体会到的爱情,这时我看到了自己的敌人,而我仍然爱他。我体会到了这样的爱情:它是心灵的最本质的东西,因而不需要有爱的对象。我现在便正体会着这幸福的感情。爱他人,爱自己的敌人。爱一切——便是爱体现一切的上帝。爱亲人,用人类之爱;而爱敌人,则要用上帝之爱,由此,当我感到我是在爱那个人时,我体会到这种欢乐。他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用人类之爱去爱,可能从爱转化为恨;但上帝之爱不会改变。一切都不能,连死亡也不能,什么也摧毁不了这种爱。这上帝之爱便是灵魂的本质。而我一生却恨过许多人啊。在所有的人里边,我最爱也最恨的,莫过于她呢。”于是,他生动地想象出娜塔莎样子,但不像以往那样只想到了她使她欢欣的魅力;他第一次想象到了她的灵魂。并且,他理解了她的感情,她的痛苦、羞耻和懊悔。他现在第一次明白了他表示拒绝是多么残忍,看到他同她决裂是多么残酷。

“要是能再一次见到她该多好啊。只要一次,看着那两只眼睛说……”

又是哔唧——哔唧——哔唧和唧——唧,又是哔唧——哔唧——噗,苍蝇碰了一下……这时,他的注意力突然转向另一世界,一个有某种特别情况发生的既是现实又是谵妄的世界。在这一世界里,那座楼阁仍然耸立着,不会倒塌,有一种东西依旧不断地延伸,蜡烛周围带有一圈红晕依旧燃烧着,那件衬衫——斯芬克斯仍旧蜷缩在门边;但是,除开所有这一切,有某种东西在咿呀作响,拂来一股清凉的风,随后,一个新的白色的斯芬克斯,站立着,显现在门的前面。而这个斯芬克斯的头上,有一张苍白的面孔和他正思念着的娜塔莎那样的一双眼睛。

“呵,无休止的谵妄多么难受!”安德烈公爵想道,竭力要把这张脸赶出他的想象范围。但是这张脸真切地分明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而且不断靠近。安德烈公爵想回到纯粹的思维中去,但不能够这样做,而且梦幻把他拖向它一边。那悄悄的絮语在继续发出有节奏的喃喃声,某种东西在挤压,在延伸,而且一张奇怪的脸停在他面前。安德烈公爵尽着自己的全部力量想清醒过来;他翻动身子,但突然两耳轰鸣,两眼昏花,像一个落水之人,失去了知觉。在他醒来的时候,娜塔莎,那个活生生的娜塔莎,那个所有的人当中他最希望去爱,用他那种新的纯洁的上帝现已向他启示之爱去爱的人,就展现在他面前,双膝跪在他的床边。他明白这是真实的活生生的娜塔莎,但并不吃惊,而且暗自高兴。娜塔莎双膝跪着,惊恐地,凝神地(她不能动弹)看着他,忍住不哭出声来。她的面容苍白,神情呆板,但是脸的下部在抖动。

安德烈公爵舒解地叹了一口气,微笑了,并且伸出手去。

“是您?”他说,“真是幸运!”

娜塔莎迅速而又小心地膝行着靠近他,小心地握住他的手,把脸埋下去,用嘴唇轻轻地吻它。

“请您宽恕!”她抬起头看着他,喃喃地说,“请宽恕我吧!”

“我爱您。”安德烈公爵说。

“请宽恕……”

“宽恕什么?”安德烈公爵问。

“宽恕我犯的过……错。”娜塔莎用仅能听见的声音断续地说完这句话,开始更频繁地用嘴唇轻轻吻他的手。

“我比以前更加爱你了。”安德烈公爵说,并用手托起她的脸。看她的眼睛。

这双充满着幸福泪水的眼睛,羞怯地同情地、高兴而又含情地注视着他。娜塔莎消瘦而苍白的脸,脸上浮肿的嘴唇,不止是难看,简直是可怕。但安德烈公爵没有看见这张脸,他看见的是流光溢彩的眼睛,它们是美丽的,两人的身后有了谈话声。

随从彼得,这时从梦中醒来,已全无睡意,推醒了医生。腿疼而一直未睡着的季莫欣,早已看到所发生的一切,小心地用被单盖好赤裸的身体,蜷缩在长凳上。

“这是什么事啊?”医生从睡铺上欠身起来说,“请您走吧,小姐。”

正在这时,有个女仆敲门,是伯爵夫人发觉女儿不见了派来的女仆。

像一个从梦中惊醒的梦游患者,娜塔莎走出这间房,一回到自己的农舍,便倒在床上,号啕大哭。

从这一天开始,在罗斯托夫一家人继续赶路的整个期间,无论是小憩或是夜宿,娜塔莎都未离开受伤的博尔孔斯基,而医生不得不承认,他未料到姑娘如此坚强,如此善于照料伤员。

伯爵夫人一想到安德烈公爵会(照医生的话说极有可能)在途中死于女儿的怀抱,就觉得非常可怕,她也不能阻止娜塔莎。虽然,鉴于受伤的安德烈公爵和娜塔莎之间目前的亲密关系,会使人想到,一旦康复、这对未婚夫妻的关系将会恢复,但谁也不谈论这件事,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更不谈论这点:不仅有关博尔孔斯基的问题,而且有关整个俄国的生死存亡问题均悬而未谈,它掩盖着其余一切的揣测。

九月三日,皮埃尔醒得很晚。他头痛,他睡觉时不曾脱下的外套裹缠在身上使他觉得不舒服,心里为昨晚的表现模糊地感到愧疚;这惭愧的事情就是昨晚同朗巴上尉的谈话。

时针指到十一点,但是户外似乎还特别晦暗。皮埃尔起床,擦了擦眼睛,看见格拉西姆又放在写字台上的带雕花槍托的手槍后,想起了他在哪里,想起了当天要做的事。

“我是不是已迟到了?”皮埃尔想。“不,大概他不会早于十二点进入莫斯科。”皮埃尔不让自己思考他要做的事,只是要急忙去做。

皮埃尔整理好身上的外套,就抓起手槍准备动身。但此时他第一次想起,应该怎样携带武器在街上行走呢,不能提在手上呀?即使在他那件宽大的长袍下,也难以藏住这支大手槍。无论插在腰带里,还是夹在胁下,都不可能不露马腿。此外,槍是放过的,皮埃尔还来不及上子弹。“横竖一样,就用匕首吧。”皮埃尔对自己说,尽管考虑把计划付诸实施时,他不止一次地认定,一八○九年,那个大学生的主要错误,在于他想用匕首刺杀拿破仑。但是,皮埃尔的主旨似乎不在于完成预想的事情,而在于向自己表明,他并未放弃自己的计划,正在作着一切去完成它。皮埃尔急忙拿起他在苏哈列夫塔楼与手槍一起购得的匕首,一柄装在绿色刀鞘里的有缺口的钝匕首,把它藏在背心下面。

皮埃尔束紧长袍,拉低帽子,尽量不弄出声来,避免碰到上尉,穿过走廊到了大街上。

他头天晚上漠然看着的那场大火,一夜之间大大地蔓延开来。莫斯科四面八方都在燃烧。同时烧起来的有马车市场、莫斯科河外区、商场、波瓦尔大街、莫斯科河上的驳船和多罗戈米洛夫桥旁的木材市场。

皮埃尔的路线要经过几条小巷到波瓦尔大街,再到阿尔巴特街上的圣尼古拉教堂,他老早就在其附近设想好一个地点,他的计划就要在那个地点完成。大部分房屋的门窗都已紧闭。大街小巷空寂无人。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和烟熏的气味。间或碰到一些神色惊惶不安的俄国人,和走在街心的一付乡下佬和丘八模样的法国人。俄国人和法国佬都惊奇地看皮埃尔。俄国人注视他,除了他那个子高而胖,除了他脸上和全身上下显出古怪、陰沉、神情专注和愁苦的样子之外,还由于分辨不清这人属于何种阶层。法国佬惊奇地目送着皮埃尔,特别是因为,皮埃尔与又怕又好奇地望着法国人的普通俄国人相反,他对法国人根本不屑一顾。在一幢房子的大门口,三名法国人在与听不懂他们话的俄国人交涉着什么事,他们拦住皮埃尔,问他懂不懂法语。

皮埃尔否定地一摇头,又向前走了。在另一条巷子里,守在绿色弹药箱旁的哨兵对他吆喝一声,而皮埃尔只在听到第二次厉声吆喝和哨兵手上的武器弄响以后,方才明白,他得绕到旁边一条街。他对周围的一切既听不见也看不见。他像带着一样可怕的生人的物件,以急迫和恐怖感怀揣自己的计算,生活——昨晚的经验教训了他——把计划给弄丢了。但是,皮埃尔注定不能把自己的情绪完整地维持到他正奔向的地点。而且,即使他不在路上受阻,他的计划也已无从实现,因为四个多小时以前,拿破仑就已从多罗戈米洛夫郊区,经阿尔巴特街进入克里姆林宫,这时,情绪极为陰沉,正坐在克里姆林宫的沙皇办公室内,发布关于立即扑灭大火、禁止抢劫、安定民心的详细而严厉的命令。但皮埃尔是不知道的;他专心致志于自己的事,仍然在受折磨,像执着于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人们那样受折磨——不是由于重重困难,而是由于天生的其事不当;他受折磨是因为害怕在决定关头软下来,因而失去自尊心。

虽然他看不见也听不见周围的一切,仍凭本能辨明道路,并准确无误地穿过几条小巷子,这些小巷子把他带到了阿瓦尔大街。

随着皮埃尔愈益走近波瓦尔大街,大烟愈来愈浓,大火甚至使这儿的空气变得暖和。间或可以看见巨大的火舌,在屋顶后面龙蛇般飞舞。街道上,人渐渐多起来,而这些人个个惊惶不安。皮埃尔虽也感到周围有某种异常情况,但并不明白他是在走向火灾发生的区域。在他穿过通向一大片空地的小路时(这片空地一边连着波瓦尔大街,另一边连着格鲁津斯基公爵府邸的花园),突然听到身旁一个女人绝望的痛哭声。他止住脚步,好似从梦中醒来,抬起了头。

在小路一侧满是尘土的干枯的野草上,放着一堆家什:鸭绒被、茶炊、神像、箱子等。在地上的箱子旁边,坐着一位已不年轻的瘦女人,长着长长的暴牙,身穿黑色斗篷,戴压发帽。这女人摇晃着身子,一面诉苦,一面恸哭。两个小女孩,十岁到十二岁,各穿一身脏而嫌短的连衣裙、披小斗篷,苍白的惊吓的脸上带着困惑不解的表情,看着她们的母亲。一个小男孩,约七岁,穿一件粗呢外衣,戴一顶别人的大帽子,在老保姆怀里哭。一个光脚、一身很脏的使女坐在箱子上,松开灰白的大辫子,在揪掉烧焦的头发,一边揪一边嗅着。丈夫,个儿不高,背微驼、穿普通文官制服,留一圈络腮胡,平整的鬓角从戴得端正的帽子下露出来,正紧绷着脸翻动摞在一起的箱子,从里面取出些衣服来。

女人一见皮埃尔,几乎投在他脚下。

“亲爱的老爷们,正教徒们,救救我们,帮助我们吧,亲爱的!……你们谁帮帮我们吧,”她嚎啕着哀告,“小女孩!……女儿!……我的小女儿没救出来!给丢下了……她烧死了!呜呜!我白白养了你……呜呜!”

“行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丈夫小声对妻子说,显然不过要在旁人面前替自己辩护,“一定是姐姐把她带走了,否则她能到什么地方去呢!”他补充说。

“木头人,坏蛋!”妻子突然止住哭泣,恶狠狠地大骂。

“你没有心肝,不疼自己的孩子。别人就会把她从火里救出的。这人是木头,而不是人,不是父亲。您是高尚的人,”她抽泣着连珠炮似地对皮埃尔说。“隔壁燃起来了,随即向我们烧来。小姑娘喊了一声:着火了!我们赶紧收拾东西。我们当时穿什么就是什么地逃了出来……这才抢出这么点东西……神像和陪嫁的床,其余的一切都丢了。看看孩子们呢,卡捷奇卡不见了。呜呜!呵,上帝!……”她又放声大哭,“我的心肝宝贝啊,烧死了!烧死了!”

“在哪里呢?她到底在哪里丢失的呢?”皮埃尔问。女人从他热情洋溢的脸上看出,他这人能帮助她。

“老爷!我的亲爹!”她抱住他的腿呼喊,“恩人啊,这下我放心了……阿尼斯卡,去带路,死东西。”她向使女大声呼叫,生气地张着嘴,这就更加露出了她的长门牙。

“带路,带路,我……我……我办得到。”皮埃尔喘着气急忙说。

一身很脏的使女从箱子后面走出来,束好发辫,叹了一口气后,赤足笨拙地沿小路走在前面。皮埃尔仿佛突然从深沉的昏厥中复苏。他更高地昂起头,眼睛里闪耀出生命的光辉,快步地跟随这姑娘而去,赶上了她,走出小路到了波瓦尔大街。满街飘起一团团乌云般的黑烟,有些地方的黑烟里冒出火舌。人们在大火前挤作一团。街心站着一名法国将军,对周围的人讲话。由使女带路的皮埃尔已经走到了将军站的位置附近,但法国士兵挡住他。

“On ne passe pas,”①一个声音向他喊话。

①此处不通行。

“走这边,叔叔!”使女叫道。“我们穿过小巷,从尼库林街穿过去。”皮埃尔转过身来往回走,时时要跳动几下,方能跑得上她。这姑娘跑过街去,向左拐进一条横巷,经过三幢房屋,向右拐进了一家大门。

“在这儿。”这姑娘说,跑过院子,打开了木栅栏的小门,然后停下来,指给皮埃尔看一间不很大的正熊熊燃烧着的木耳房。它的一边已烧塌了,另一边还正燃烧,火焰明晃晃地从窗格和屋顶冲了出来。皮埃尔走进小门,热气便逼得他停下。

“那一间,哪一间是你们的家?”他问。

“哇哇!”这姑娘指出耳房哭了,“就是那间,那就是我们的家。你都烧死了,我们的宝宝,卡捷奇卡,我的乖小姐,哇!”阿尼斯卡对着大火痛哭,觉得不得不表示一番自己的感情。

皮埃尔向耳房靠近,但那热气很猛烈,他不由得围着耳房绕了半圈,来到一座大房子墙下,这房子只有一边的屋顶着火,一群法军士兵在房子附近挤作一团。

皮埃尔开头不明白,这些把什么东西拖来拖去的法国人在干什么;但看到自己面前的那个正用钝佩刀砍一个农民、并抢夺他手里的狐皮大衣时,皮埃尔朦胧觉察到这里在抢劫,但他没功夫想这件事。

墙壁和天花板的断裂声、訇然倒塌声、火焰的呼啸和毕剥声、人们的狂叫呐喊,时而动荡不完的烟云——时而腾空升起,夹杂着明亮的火星,虽烟滚滚闪出道道火光,此处是禾捆状的通红的火柱,彼处是沿着墙蔓延的鱼鳞状的金色火焰——这一切景象,合着热浪和烟味的刺激,行动的迅速,这种种感觉在皮埃尔身上产生了面对火灾常有的兴奋作用。这种作用力特别强烈,则是因为皮埃尔看见这场大火,突然体验到那种从折磨他的思想中解脱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年轻、愉快、灵活和果断。他从这座房子的一边绕到耳旁后面,正要跑进还没倒塌的部分,这时,他的头顶有几个人在大喊,随后听见哗啦啦的响声,一件笨重的东西砰然一声落在他的脚下。

皮埃尔回头一看,见到窗户里的几个法国人,他们把一个橱柜的抽屉摔了下来,里面盛满一些金属器皿。另一些站在下面的士兵走近这只抽屉。

“Eh bien,qu'est ce qu'il veut celui-lá.”①法国兵中的一个朝皮埃尔喊。

“Un enfant dans cette maison.N'avez vous pas vu un enfant?”②皮埃尔说。

“Tiens,qu'est ce qu'il chante celui-lá?Va te pro-mener.”③上面几个人说,而士兵中的一个,显然害怕皮埃尔想起向他们夺取抽屉里的银铜器皿,气势汹汹地逼近他。

①这人要干什么?

②这屋里有一个小孩。你们没看见小孩吗?

③这人还在唠叨。你见鬼去吧。

“Un enfant?”上面一个法国人喊道,“j'ai entendu piailler quelque chose au jardin.peut—eAtre c'est son moutard au bonhomme.Faut eAtre humain,voyez vous……”“Ou est—il?Ou est—il?”①皮埃尔问。

“par ici!par ici!”②那个法国人从窗户朝下对他喊,同时指着房子后面的花园。“Attendez,je vais descendrBe.”③

一分钟后,那个黑眼睛、面颊上有颗痣的小个子法国人,只穿着衬衫,显然从楼上一个窗口跳出来,拍下皮埃尔肩膀,带他跑向花园。“DépeAchez—vous,vous,autres,”他对他的同伴喊叫,“commence à faire chaud.”④

法国人跑到屋后一条铺着沙子的路上后,拽住皮埃尔的手,向他指了指前面的园场子。一条长凳下面,躺着一个穿粉红连衣裙的三岁小女孩。

“Voilà votre moutard.Ah,une petite,tant mieux,”法国人说。“Au revoir,mon gros.Faut eAtre humain.Nous sommes tous mortels,voyez vous.”⑤那个面颊上有颗痣的法国人朝自己的同伴跑回去了。

①小孩?我听到有个东西在花园里嘤嘤地哭。可能是他的小孩。好吧,应该实行人道。我们都是人……“在那儿?在哪儿?”

②不远,不远!

③等一等,我这就下来。

④哎,你们快一点,热气烘烤过来了。

⑤这就是您的孩子。噢,是女孩,那更好。再会,胖子。对吧,该实行人道,都是人嘛。

皮埃尔高兴得喘不过气来,朝小女孩跑去,想把她抱起来。那个生瘰疠病的像母亲一样难看的小女孩,一见到生人便叫喊起来,飞快跑开。但是皮埃尔抱住她,把她举了起来;她绝望地凶狠地尖叫,并用小手使劲掰开皮埃尔的手,还用她那鼻涕邋遢的嘴咬他的手。这使皮埃尔感到恐怖和厌恶,好比是在摸着一头小野兽似的。但他尽力不让自己扔下小女孩,抱着她跑回那座大房屋。但已不能通过原路返回去:使女阿尼斯卡已不见了,皮埃尔只得怀着遗憾和憎恶的心情,尽可能慈爱地搂住痛哭流涕、打湿了衣裳的小女孩,跑过花园去找寻另一个出口。

当皮埃尔跑过几家院子几条小巷,携带着女孩回到波瓦尔大街街角的格鲁津斯基花园时,他一下子还没认出他刚才离开去找小孩的这个地方:这儿阻塞着许多人和从房屋里拖出来的家什。除开逃出火灾来到这里的带着财物的几个俄罗斯家庭之外,这里还有一些身穿各色各样服装的法国士兵。皮埃尔并不注意这些人。他急于要找到那个小官一家人,好把女儿交给母亲,然后再去救别的人。皮埃尔觉得他还须赶快做许多事。热气和奔跑使得浑身发热的皮埃尔,此时体验到一股充满青春、活力和坚决劲儿,比他跑去救小孩时所感受到的更强烈。小姑娘现在安静了,用小手抓紧皮埃尔的长袍,坐在他臂弯上,像一头小野兽似的,张望着她的周围。皮埃尔不时地看看她,微微地笑着。他仿佛在这张吓坏了的病恹恹的脸上,看到使他感动的无辜的受难者的样子。

在原来的地方,小官不在,他的妻子也不在了。皮埃尔在人堆里快步穿行,瞧他碰到的各种面孔。他无意地注意到了一个格鲁吉亚人或阿尔明尼亚人的家庭,这个家庭是由一个年高的长者(漂亮的东方脸型,穿一件新皮袄和一双新靴子)、一个同样脸型的老太太和一个年轻女郎所组成的。这个很年轻的女郎照皮埃尔看来,是东方美人的完美体现,她长着轮廓呈弓形的浓黑的秀眉,一张长长的毫无表情的、却异常柔媚的红脸蛋。在这块空地上的人堆里散乱放着的什物中间,披一件豪华的缎面斗篷式的长衫,扎一条浅紫色头巾,像一株娇嫩的温室里植物被抛在雪地上。她坐在老太太身后不远的包皮袱上,用又黑又大的睫毛长长的杏眼动不动地看着地面。显然,她知道自己的美貌,为美貌而耽心。这容貌使皮埃尔惊叹,当他在匆忙中,在进入栅栏以后,他还频频回头看她。虽然来到栅栏附近,他仍找不到要找的人。皮埃尔停下,往四下里看。

皮埃尔手里抱着小女孩的模样,比先前更为引人注目,他周围聚扰了几个俄国人,有男有女。

“你和谁走散了,好人?”

“您自己是名门望族,对吧?谁的娃娃?”

众人问他。

皮埃尔回答说,孩子是一个身穿黑色斗篷式长衫的女人的,她刚才带着儿女就坐在这里,他又问有没有谁认识她,她走到那里去了。

“这一定是安菲罗夫家的女孩,”一个老年的教堂执事对一个麻脸的姆妈说。“上帝保佑,上帝保佑,”他又用惯常说话用的低音补了一句。

“安菲罗夫一家在哪里?”姆妈说。“安菲罗夫家一早就离开了。而这娃娃要末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要末是伊万诺夫家的。”

“他说——女人,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是太太呀。”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说。

“对,你们认识她,牙齿很长,人瘦瘦的。”皮埃尔说。

“就是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了。当这群狼跑来时,他们到花园里去了。”姆妈指着法军士兵说。

“呵,上帝保佑。”执事又说了一声。

“您往那边去吧,他们在那里,正是她。老是在哭,十分悲痛。”姆妈又说。“正是她,朝这儿走吧。”

但是皮埃尔没有听姆妈说话。他有几秒钟目不转睛地盯着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那儿在出事。他看着阿尔明尼亚的那家人和向他们走去的两个法军士兵。其中一个轻浮的小矮人身穿蓝色军大衣,腰间束一根绳子。他戴着尖顶帽子,光着一双脚。另一个使皮埃尔尤为惊奇,是瘦高、背微驼的头发淡黄的男子,行动缓慢,脸上一付白痴相。这家伙穿一件粗呢女外衣,蓝色裤子,一双裂开了的骑兵大靴子。未穿靴子而穿蓝大衣的矮小的法国兵一走近阿尔明尼亚人,说了句什么,立即抓起长者的脚,长者也就连忙脱靴子。那个穿女外衣的,对着阿尔明尼亚美人停下,不言不语,也不动,指手揣在裤包皮里看着她。

“接着,接着小孩,”皮埃尔边说边把小孩递给姆妈,并用命令口吻匆忙对她说,“你交给他们,交给他们!”他几乎是在对姆妈喊叫,把又哭起来了的小姑娘往地上一放,又再回过头去看法国兵和阿尔明尼亚的那家人。长者已是光脚坐在那里。矮小的法国兵脱下他的第二支靴子,在用一只拍打另一只。长者呜咽地诉说着什么,但是皮埃尔只是瞥了一眼,他的全部注意力此时集中在穿女外衣的法国兵身上,这家伙慢慢地摇头晃脑地走近年轻女郎之后,把手从裤包皮里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脖子。

阿尔明尼亚美人继续坐着不动,仍像刚才的样子,长长的睫毛下垂,仿佛没看见也没感觉到这个兵在对她干什么。

皮埃尔从几步之外跑到法国兵跟前时,穿女外衣的瘦高个子的劫匪已从阿尔明尼亚女郎脖子上扯下她佩戴的项链,而年轻女郎用手抱着脖子尖声地叫着。

“Laissez cette femme!”①皮埃尔用狂怒的嘶哑的嗓音大叫,抓住高个子驼背的士兵的肩膀,把他扔到一边去。那个兵跌到了,爬起来之后连忙跑开。但他的同伙,扔掉靴子,拔出佩刀向皮埃尔气势汹汹地逼过来。

“Voyons,pas de betises!”②他叫了一声。

①放开那个女人!

②喂,喂!别胡闹!

皮埃尔处于愤怒的顶点,这样子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力量增加了十倍。他在光脚的法国兵还未抽出佩刀前,就扑了过去把他打倒在地,用拳头捶他。围观的群众响起一片赞许声,正在这时,一队法国槍骑兵巡逻队在街角出现。槍骑兵驰到皮埃尔和法国兵跟前,把他俩包皮围住。以后的事,皮埃尔便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记得他打了人,也挨了打,最后,他感觉出他的手被绑起来,一群法国兵围着他站着,搜他的衣裳。

“Il a un porgnard,lieutenant.”①他们说了第一句话,皮埃尔听明白了。

“Ah,une arme!”②军官说,把脸转向与皮埃尔一同被抓的光着脚的士兵。

“C'est bon,vous direz tout cela au conseil de guerre”,③军官说。随后立即转向皮埃尔:“parlez-vous francais,vous?”④

皮埃尔用充血的眼睛看看四周,未作回答。大概是他的脸色很恐怖,因而军官低声说了句话后,又有四名槍骑兵出列,站到他的两边。

“parlez—vous francais?”军官对他重复地问道,离他站得远了一点。“Faites venir l'interpreAte。”⑤一个穿俄国平民服的小矮个子策马出队。皮埃尔看他的穿着听他的口音,立即认出他是一间莫斯科商店的法国店员。

①中尉,他有一把匕首。

②啊,一把武器!

③好,好,到军事法庭全都说出来。

④你懂法语吗?

⑤把翻译叫来。

“Il n'a pas I'air d'un homme du peuple.”①翻译看看皮埃尔后说。

“Oh,oh!ca m'a bien l'air d'un des incendiBaires,”军官说。“Demandez lui ce qu'il est?”②他又说。

“你是谁?”翻译问,“你得回答长官。”他说。

“Je ne vous dirai pas qui je suis.Je suis votre prisonnier.Emmenez moi,”③皮埃尔突然用法语说。

“Ah!Ah!”军官皱起眉头说。“Marchons!”④

槍骑兵周围聚起了人群。离皮埃尔最近的是带着小女孩的麻脸姆妈;当巡逻队走动起来,她往前挪动了几步。

“这是要把你往哪里带呢,我亲爱的?”她说,“小姑娘呢,小姑娘我往哪儿搁呢,如果她不是他们家的!”她不断地说。

“Qu'est ce qu'elle veut,cette femme.”⑤军官问道。

①他不像普通人。

②噢,噢!他很像纵火犯。问他,他是谁?

③我不告诉你们我是谁。我是你们的俘虏。带我走。

④啊!啊!齐步走!

⑤她要干什么?

皮埃尔像喝醉了酒。看见他救出的小姑娘,他的情绪更加亢奋。

“Le qu'elle dit?”他说。“Elle m'apporté ma fille que je viens de sauver des flammes,”他最后说,“Adieu!”①连他自己也不明白这句无目的的谎话怎么会冲口而出,于是迈开坚定的洋洋得意的步子走在两行法兵的中间。

①她要干什么?她抱着我的女儿,我刚从火里把她救出来。别了!

这支法兵巡逻队,是奉迪罗涅尔之命派往莫斯科各街道制止抢劫、特别是捉拿纵火犯的几支巡逻队之一,据法国高级军官当天发表的一致意见,这些人是带来火灾的人。巡查几条街道之后,巡逻队又抓了五名俄国嫌疑犯:一个小店主,两名中学生,一个农夫,一个仆人,还抓了几个抢劫犯。但在这些嫌疑犯中,皮埃尔是最大的嫌疑犯。当他们被带到祖波夫要塞(那里没有拘留所)一间大屋子过夜时,皮埃尔在严格的看管下被单独监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