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部

杞人优天 著    115505 字     发布

拿破仑所以要同俄国开始打仗,是因为他不能不到德累斯顿,不能不被荣耀地位所迷惑,不能不穿上波兰军装,不能不受到六月早晨诱发出的野心所影响,不能不先当着库拉金的面,而后当着巴拉舍夫的面突然发怒。

亚历山大所以要拒绝一切谈判,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巴克莱·德·托利尽力以最好的方式指挥军队,是为了竭尽自己的天职,从而获得大统帅的荣誉。罗斯托夫所以跃马向法军冲锋,是因为他在平坦的田野上就忍不住要纵马驰骋,正是这样,参加这场战争的无数的人,他们都是按照各自的特性、习惯、环境和目的而行动。他们感到害怕,徒骛虚名;他们感到高兴,义愤填膺;他们发表议论,认为他们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并且是为了自己而做的;其实他们都是未意识到自己当了历史的工具,做了他们自己不明白而我们却了解的工作。所有实际的活动家不可避免的命运就是这样,他们所处的地位越高,就越不自由。

现在,一八一二年的活动家,他们早已退出自己的历史舞台,他们个人的兴趣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留在我们面前的只有当时的某些历史后果。

天意差使所有这些人竭力追求他们自己的目的,从而造成一个巨大的历史后果。当时任何一个人,无论是拿破仑还是亚历山大,更不用说战争的某一个参加者,对这个历史后果也未曾有一丁点儿预料到。

现在我们已经很清楚,一八一二年法军覆灭的原因。谁也毋庸再争辩,拿破仑率领的军队覆灭的原因有二:一是他们深入俄国腹地,却迟迟未作好过冬的准备;二是由于焚烧俄国城市和在俄国人民中激起对敌人的仇恨,从而形成了战争的性质。但是,当时不仅没有人预见到(现在这似乎很明显的了),只有这样,世界上最优良、而且由最优秀的统帅所指挥的八十万军队在碰到与自己弱一倍的,也没有经验,而且也由没有经验的统帅所指挥的俄国军队时,才能遭致覆灭;与此同时,不仅没有人预见到这一点,而且俄国人方面一切的努力经常都是妨碍那唯一能够拯救俄国的事业的实现,而法国人方面,尽管有所谓拿破仑的军事天才和战斗的经验,但却用尽一切的努力,在夏末向莫斯科推进,也就是在做使法军必然走向灭亡的事情。

在有关一八一二年的历史论著中,法国的作者总是喜欢论及与时拿破仑如何感到战线拉长的危险,如何寻觅决战的机会,拿破仑的元帅如何劝他在斯摩棱斯克按兵不动,并援引类似一些别的论据,证明与时就已经意识到战争的危险性;而俄国的作者则更喜欢谈论,从战役一开始就有一个引诱拿破仑深入俄国腹地的西徐亚人式的作战计划,这个计划有人认为是普弗尔拟的,有人认为是某个法国人拟的,有人认为是托尔拟的,有人认为是亚历山大皇帝本人拟的,而且引用有笔记、方案和书信为证,其中确实有这种作战方案的暗示。但是有关预见所发生的事件的一切暗示,不论是俄国人还是法国人所为,之所以现在公诸于世,只不过因为既成的事件证明了其暗示的正确性。如果事件没有发生,那末这些暗示就会被人遗忘。就像现在成千上万相反的暗示和假设,在与时很流行,但是被证明是不正确,因而被人所忘了一样。关于每一个事件的结局,总是有那么多的假设,以致不管事件的结局是什么,总有人要说:“我与时就说过,事情就是这样的结局。”但是他们却完全忘却了,在无数的假设之中还有许多完全与此相反的意见。

谈到拿破仑已经感到战线拉长的危险,谈到俄国人方面有意诱敌深入俄国腹地,显然其假设都是属于这一类的推测;只有历史学家才能非常牵强附会地把那样的推测强加在拿破仑和他的将帅身上,把那样的计划强加在俄国军事将领身上。所有这些事实都与这类假设完全相反。在俄国整个战争时期不但没有诱敌深入俄国腹地的意图,而且从敌人刚入侵俄国时候起,就千方百计地阻止法军的深入;至于拿破仑不但不怕战线拉长,而且他每前进一步就像打了胜仗而得意洋洋,也不像过去历次战役那样急于寻找新的战机。

战争刚一开始打响时,我们的军队就被切断,而我们所力求达到的唯一目的,是要把军队会集起来,虽然军队的会师对退却和诱敌深入腹地并没有好处。皇帝御驾亲临部队,为的是鼓舞部队坚守俄国的每寸土地,而不是为了退却。按照普弗尔的计划,在德里萨部署庞大的兵营,从而不打算再后退。皇帝为每后退一步总要责备总司令。可是不但莫斯科遭到焚烧,而且还让敌人打到斯摩棱斯克,这是连皇帝也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事。与军队会合的时候,皇帝因为斯摩棱斯克的失陷和惨遭焚烧,未能在城外决一大战而感到极为愤懑。

皇帝是这么想的,而俄国的将帅和俄国的全体人民想到我们的军队退到腹地,他们就更加愤慨了。

拿破仑切断了俄国军队之后,他继续向俄国腹地推进,并放弃了几次决战的机会。八月他在斯摩棱斯克一心只想如何推进,可是我们现在却看出,这种继续推进对他来说显然是自取灭亡的。

事实显然说明,拿破仑既没有预见到向莫斯科进军的危险性,亚历山大和俄国的将军们那时也没有想到引诱拿破仑深入腹地,而他们所想到的却与此相反。引诱拿破仑深入俄国腹地,并非出于什么人的计划(谁也不会相信这种事的可能性),而是由于未曾料到必然会发生什么,未曾料到唯一拯救俄国的途径是什么的那些参战人员的极其复杂的勾心斗角、陰谋诡计、私人目的和种种渴望所致。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军队在战争初期被切断。我们力求使军队会合,显然的目的是打一仗,阻止敌人进攻,但在力求使军队会合时应避免和最强大的敌人作战,不自觉地形成锐角形撤退,从而我们就把法军引到了斯摩棱斯克。然而不仅可以这样说,我们形成锐角形撤退,是因为法军在我们两军之间推进,这个夹角变得愈锐,我们也就因此退得愈远,是因为巴克莱·德·托利是一个不孚众望的德国人,而巴格拉季翁(受巴克莱指挥的军官)又很憎恨他,所以巴格拉季翁统帅第二军,力求尽可能地迟迟不与巴克莱会师,为了不受他指挥,巴格拉季翁迟迟不去会师尽管所有的指挥官主要目的是会师),因为他觉得在行军中会使自己的军队受到危险,对他最有利的是向左向南退却、騷扰敌方的侧翼和后方,在乌克兰补充他的军队。看来,他所以能想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不愿意隶属于令人憎恨的,而且级别比他低的德国人巴克莱。

皇帝亲临军队,是为了鼓舞士气,但是他的御驾亲征和犹豫不决,以及大批的顾问出谋献策,反而破坏了第一军的战斗力,于是军队后退了。

他们原打算坚守德里萨阵地,但出人意外,图谋与上总司令的保罗西以他的精力影响亚历山大,于是普弗尔的整个计划则被放弃,而一切军务就托付给巴克莱。但是巴克莱不孚众望,他的权力却受到了限制。

军队被打散后,既没有统一的指挥,巴克莱又孚众望。一方面,由于这种混乱,军队被切断,加之总司令德国人的声誉不高,就表现出犹豫不决,避免了一切战斗(假如军队会合在一起,而且不是巴克莱做总司令,那就非打一仗不可);另一方面,对德国人的愤慨越来越强烈,爱国主义的热情则越来越高涨。

后来皇帝终于离开军队,给他离开军队找到一个唯一最好的借口,那就是他必须鼓舞首都人民掀起一场人民战争。皇帝的莫斯科之行,使俄国的军队增加到三倍。

皇帝离开军队是为了不致束缚总司令的权力的统一,指望以后能采取一些更坚决的措施;但是军队中的领导地位更加紊乱,而且逐渐削弱。贝尼格森、大公和一大群高级侍从武官留在军队中监视总司令的行动,并给他加以鼓劲,而巴克莱却觉得在国王的这些耳目监视之下更不自由了,对于决定性的行动更加小心了,总是避免战斗。

巴克莱主张谨慎行事。皇太子暗示这是背叛行为,并要求进行一场大会战。柳博米尔斯基、布拉尼茨基和弗洛茨基之流的人物,吵得之凶,使得巴克莱借口给皇上呈送文件,差遣波兰高级侍从武官到彼得堡去,然后对贝尼格森和大公进行一场公开的斗争。

不管巴格拉季翁怎么也不愿意,最后军队还是在斯摩棱斯克会师了。

巴格拉季翁乘车前往巴克莱的官邸。巴克莱佩上绶带出来迎接,并向官阶较高的巴格拉季翁报告。巴格拉季翁极力做到宽宏大量,尽管官阶较高,仍听命于巴克莱的领导;但是当了部下,却和他更不协调了。巴格拉季翁遵照皇上的命令,亲自向他呈报。他在给阿拉克切耶夫的信中写道:“虽然这是我皇上的旨意,但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大臣(巴克莱)相处下去。看在上帝的情面上,请您随便把我派到哪儿去吧,即使是指挥一个团也好,但我不能在这里;因为整个大本营全是德国人,所以一个俄国人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也没有一点意思。我原以为,我真正地在为皇上和祖国服务,但结果证明,我却是在为巴克莱服务。说真的,我是不情愿的。”一群布拉尼茨基、温岑格罗德之流的人物更加恶化了两位司令官之间的关系,结果是更加不统一了。他们准备在斯摩棱斯克前面向法军进攻,派遣了一名将官去视察阵地。但是他憎恨巴克莱,却到一个朋友——军团长那儿去呆了一天,然后才回到巴克莱那儿,从各方面挑剔这个他并未见到过的未来的战场。

正当对未来战场的问题进行争吵和策划陰谋时,正当我们弄错了法军所在地而寻找法军时,法军已突破涅韦罗夫斯基的师团、并且兵临斯摩棱斯克城下。

为了挽救我们的交通线,必须在斯摩棱斯克打一场出乎意外的恶仗。仗是打了,双方都阵亡数千人。

斯摩棱斯克失守了。这是违反了皇帝和全民的意志。但是斯摩棱斯克是居民受了省长的欺骗而自己毁掉的,倾家荡产的居民给其他的俄国人做了榜样,他们老想着自家的损失,从而心中燃起对敌人的怒火,向莫斯科逃去。拿破仑继续前进,我们则向后退,于是正好达到了必然战胜拿破仑的目的。

儿子离家的第二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公爵把玛丽亚公爵小姐叫到他自己跟前。

“怎么样,你现在满意了吧?”他对她说,“你使我同儿子吵了一架!满意了吧?你就需要这样!满意了吧?……真叫我痛心又痛心啊!我老了,不行了,这也是你所希望的。那么你就高兴了吧,得意了吧……”此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父亲。因为他生病了,没有离开过他的书房。

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惊奇的是,她注意到,老公爵在生病期间也不让布里安小姐到他跟前去。只有吉洪一个人侍候他。

过了一周,公爵出来了,又开始了以前的生活。他特别积极地从事建筑和园艺方面的活动,而且断绝了他和布里安小姐过去的一切关系。他的神态和对玛丽亚公爵小姐冷淡的口气,好像是对她说:“你要知道,你对我胡乱猜想,向安德烈公爵胡说我和法国女人的关系,使得我同他吵架,而你知道了吧,我既不需要你,也不需要法国女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每天一半时间和尼古卢什卡度过,照管他做功课,亲自教他俄语和音乐,并同德萨尔进行交谈,另外半天时间,她则看书,同老保姆在一起,有时又同从后门进来看她的神亲们一起消磨时间。

玛丽亚公爵小姐对战争的看法和一般妇女对战争的看法一样。她为参战的哥哥而担心,她为迫使人们互相屠杀的人世间的残忍既感到恐怖,却又不理解这次战争的意义,认为这跟过去的一切战争都是一样的。尽管非常关心战况的德萨尔经常和她交谈,极力向她说明他自己的想法,尽管前来看她的神亲们总是按照他们自己的看法,胆战心寒地讲述了有关基督的敌人入侵的民间传闻,尽管现在是德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朱莉又恢复了与她的信函往来,从莫斯科给她写来了许多爱国的信件,但是她仍然不理解这次战争的意义。

“我的好朋友!我现在用俄文给您写信,”——朱莉写道——“因为我恨所有的法国人,同样地恨他们的语言,我也听不得人家讲那种语言……,由于对我们所崇拜的皇帝的热情,我们在莫斯科都感到非常振奋。”

“我那可怜的丈夫现在住在犹太人的旅店里受苦挨饿,但是我所得到的种种信息更加使我鼓舞。”

“想必您听到了拉耶夫斯基的英雄事迹了,他曾抱着两个儿子说:我要和他们同归于尽,但我们决不动摇!的确,敌人的力量虽然比我们强一倍,可是我们却岿然不动。我们尽可能地消磨时间。但战时就像战时嘛?阿琳娜公爵小姐和索菲同我整天坐在一起,我们是不幸的守活寡的妇人,在作棉线团时①大家聊得兴致勃勃;只少您在这儿,我的朋友……”等等。玛丽亚公爵小姐之所以不理解这次战争的全部意义,主要是因为老公爵从来不谈战争,也不承认有战争,而且在吃饭时嘲笑谈论这次战争的德萨尔。老公爵的口气是如此之平静而又自信,以致玛丽亚公爵小姐毫无异议地相信他的话。

①旧时把破棉布撕下来代替药棉裹伤用的。

整个七月,老公爵都非常积极,甚至生气勃勃。他奠定了又一座新的花园和为仆人建造一座新的楼房的基础。唯一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不安的是,他睡眠很少了,并改变了他在书房里的习惯,而且每天都要更动自己过夜的地方。有时,他命令人在走廊里打开他的行军床;有时,他不脱衣服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或者坐在伏尔泰椅上;有时,他不让布里安小姐,而是叫家童彼得鲁沙给他朗读;有时,他也就在食堂里过夜。

八月一日,收到安德烈公爵的第二封信。在他走后不久收到的第一封信里,安德烈公爵恭顺地请求父亲对他所说的话加以宽恕,并请求父亲恢复对他的宠爱。老公爵给他亲切地回了一封信,之后他就与法国女人疏远了。安德烈公爵的第二封信是在法军占领了维捷布斯克附近写的,信中简要地描写了战役的整个过程和战役示意图,以及对今后战局的看法。同时安德烈公爵在这封中还对他父亲说,他住的地方接近战场,正处在军事交通线路上,是很不利的,并且劝他父亲到莫斯科去。

在这天吃饭的时候,德萨尔说,他听到说法军已经入侵维捷布斯克,老公爵顿时想起了安德烈公爵的来信。

“今天收到了安德烈公爵的来信,”他对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你看过了吧?”

“没有过,mon père.①。”公爵小姐吃惊地回答说。她未曾看过信,甚至关于收到信的事也没有听到过。

①法语:爸爸。

“他在信里又谈到这次战争,”公爵带着那已成为他习已为常,一提起目前的战争就露出轻蔑的微笑说。

“想必是很有趣的!”德萨尔说。“公爵会知道的……”

“啊,是非常有趣的?”布里安小姐说。

“您去给我把信拿来!”老公爵对布里安小姐说。“您是知道的,信就在小桌子上的压板下面。”

布里安小姐高兴地跳了起来。

“啊,不用去啦,”他愁眉不展,大声说道:“你去吧,米哈伊尔·伊万内奇!”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起身到书房去。他刚一出去,老公爵就神色不安地东张西望,扔下餐巾,亲自去取信。

他们什么都不会干,总是弄得乱七八糟。

在他走后,玛丽亚公爵小姐、德萨尔、布里安小姐,甚至于尼古卢什卡都沉默地交换着目光。老公爵由米哈伊尔·伊万内奇陪着,迈开急促的步伐回来了。他带着信和建房的计划、在吃饭的时候,把它们信放在身边,没让任何人看。

老公爵转回客厅后,他把信递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然后把新的建房计划摊开,一面注视着建房计划,一面命令她大声读信,玛丽亚公爵小姐读完了信之后,疑问地看了看他的父亲。他在看建房计划,显然陷入了沉思。

“您对这个问题以为如何?公爵?”德萨尔以为可以提问。

“我?我?……”公爵说,好像不愉快地苏醒过来似的,但目光仍盯着建房的计划。

“很可能,战场就离我们不远了……”

“哈,哈,哈!战场!”公爵说,“我说过,现在还要说,战场在波兰,敌人永远不会越过涅曼河的。”

当敌人已经到了德聂伯河,德萨尔却惊讶地看了看还在说涅曼河的公爵;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忘记了涅曼河的地理位置,以为她父亲说的话是对的。

“在冰雪融化的时候,他们就要陷入在波兰的沼泽地里。只不过他们未能看到这一点罢了。”老公爵说,显然是他想起了发生在一八○七年的战争,认为这是那么近。“贝尼格森本应早一点进入普鲁士,那情况就不同了……”

“但,公爵,”德萨尔胆怯地说,“信里提到的是维捷布斯克……”

“啊,信里提到了吗?是的……”公爵不满意地说,“是的……是的……”他的面容突然显出来陰沉的表情。他沉默了一会儿。“是的,他在信中写道,法军在哪条河上被击溃的呀?”

德萨尔垂下眼睛。

“公爵在信里并没有提到这件事。”他低声说。

“真的没有提到吗?哼,我才不会瞎编的。”

大家长时间地沉默不语。

“是的……是的……喂,米哈伊尔·伊万内奇,”他突然抬起头来,指着建房的计划说,“你说说,你想怎么改……”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走到那计划前面,公爵和他读了读新建房的计划,然后生气地看了看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德萨尔一眼,便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德萨尔把难为情的,吃惊的视线集中到她的父亲身上,同时也注意到了他沉默不语,并因为她父亲把儿子的信遗忘在客厅的桌子上而吃惊,但是她不但怕说到,怕问到德萨尔关于他的难为情和沉默不语的原因,而且她也怕想到这件事。

傍晚,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被公爵派到玛丽亚公爵小姐那儿去取忘在客厅里的安德烈公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把信给了他。虽然对她这是不愉快的事,但是她还是敢于向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询问她父亲现在在干什么。

“总是忙!”米哈伊尔·伊万内奇面带恭敬而又讥讽的笑容说,这就使得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面色发白了。“他对那幢新房很不放心,看了一会儿书,而现在。”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压低了嗓音说,准是伏案写遗嘱吧!(近来公爵喜爱的工作之一是整理一些死后留传后世的文件,他称之为遗嘱。)”

“要派阿尔帕特奇到斯摩棱斯克去吗?”玛丽亚公爵小姐问。

“可不是,他已经等了好久。”

当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拿着信回到书房的时候,公爵戴着眼镜和眼罩在蜡烛罩灯的前面,靠近打开的办公桌傍边坐着,拿着文件的手伸得很远,摆出一副有点儿庄严的姿势,在读他死后将呈送给皇帝御览的文件(他称之为说明书)。

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进房时,公爵含着眼泪回忆他当初写的。而现在他看着的文件。后来他从米哈伊尔·伊万内奇手中拿到信,便放到衣袋里,搁好文件,才把等了好久的阿尔帕特奇叫来。

他在一张小纸条上写着去斯摩棱斯克要办的事,接着他在房里,一面从站在门边等候的阿尔帕特奇面前来回走动,一面发出命令。

“听着!信笺,要八帖,就是这个样品;金边的……一定要照这个样;清漆,火漆(封蜡)——按照米哈伊尔·伊万内奇开的单子办。”

他在房里走了一会儿,看了看备忘录。

“然后把关于证书的信亲自交给省长。”

随后是新房子门上需要的门闩,这些闩一定要照公爵亲自所定的式样去作。再就是定做一只盛放遗嘱的,且有装帧的匣子。

对阿尔帕特奇作的指示延续了两个多小时,公爵仍然没有把他放走。他坐下来沉思,闭目打盹。阿尔帕特奇不时动弹一下。

“好啦,走吧,走吧;如果还要什么,我会派人来叫你的。”

于是阿尔帕特奇出去了。公爵又到办公桌前,向它里面看了一下,摸了摸他的文件,然后又关上,便坐在桌傍给省长写信。

当他封好了信,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想要睡觉,但是他知道他睡不着,在床上会出现最坏的想法。他叫来了吉洪,同他一起走了几个房间,以便告诉他今晚把床放到哪里。他走来走去,打量着每个屋角。

他觉得到处都不好。最不好的是书房里他睡惯了的那张沙发。他觉得这张沙发很可怕,大概是因为他躺在上面反复思量过使人极不愉快的事情。什么地方都不好,但是最好的地方还是休息室大钢琴后面的那个角落,因为他还有在这里睡过。

吉洪和一个仆人搬来一张床,开始铺起来。

“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公爵大声说罢,便亲自把床拉得远离墙角的四分之一,然后又拉近一些。

“好,我终于把事做完了,现在我要休息了。”公爵想了想说,于是他让吉洪给他脱衣服。

由于脱上衣和裤子需要费力,公爵烦恼地皱着眉头,脱了衣服,他困难地往床上一坐,似乎在沉思,轻蔑地瞅着他那焦黄枯瘦的双腿。他不是在沉思,而是在拖延把两条腿费力地抬起来上床的时间。“啊呀;多么困难!啊呀,哪怕快一点结束这些劳动也好!您放我走吧!”他想,他咬紧嘴唇,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躺了下来。但是他刚一躺下,便突然觉得整个床就在他身子下面均匀地晃来晃去着,好像在沉重地喘气和冲撞。几乎每天夜里都是这样。他睁开了刚闭上的眼睛。

“不得安宁,该死的东西!”他愤怒地不知对谁埋怨了几句。“是的,是的,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而且非常重要,我留待夜里上了床才办的。门闩吗?不是,这件事我已交待过了。不是,大概还有那么一件事,在客厅里提到过的。玛丽亚公爵小姐不知因为什么撒了谎。德萨尔——这个傻瓜,不知说了点什么。衣袋里有点东西,——我记不得了。”

“季什卡!吃饭的时候讲到过什么?“

“讲到过米哈伊尔公爵……”

“别说了,别说了。”公爵用手拍桌子。“是的,我知道了,安德烈公爵的信,玛丽亚公爵小姐还念过。德萨尔不知说过维捷布斯克什么。现在我来念。”

他吩咐人把信从衣袋里拿出来,并把一张摆着一杯柠檬水和一支螺纹蜡烛的小桌子移到床边,便戴上眼镜,开始看起信来。在这个时候,他只有在夜深人静之中,在蓝灯罩下的弱光里看着信,这才第一次瞬间悟出信里说的意思。

“法军到了维捷布斯克,再过四昼夜的行程,他们就可能到斯摩棱斯克了;也许他们已经到那里了。”

“季什卡!”吉洪一跃而起。“不,不要了,不要了!”他大声说。

他把信藏在烛台下面,闭上了眼睛。于是他想起了多瑙河,明朗的中午,芦苇,俄国营地;他这个年轻的将军,脸上没有一条皱纹,精力充沛,心情愉快,面色红润,走进波将金的彩饰帐篷,对朝廷这个宠臣如火焚似的嫉妒心理强烈,现在仍然像当时一样使他激动。从而他回想起和波将金初次见面时所说的话,这时他眼前又出现那位个儿不高,胖脸蜡黄的皇太后,第一次亲切地接见他时露出的笑容和她说的话;同时他又回想起来她在灵台上的面容,以及在御棺傍边为了吻她的手的权利而与祖博夫之间发生冲突的情景。

“唉,快点,快点回到那个时代去吧,让现在的一切快一点,快一点结束吧!叫他们不要打搅我,让我安静一下吧!”

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庄园、童山,在斯摩棱斯克背后六十俄里,离莫斯科大道三俄里。

就在公爵给阿尔帕特奇作指示的那天晚上,德萨尔求见玛丽亚公爵小姐,告诉她说,鉴于公爵健康欠佳,而且对自己的安全也未采取任何措施,而据安德烈公爵的来信看,显然留在童山是不安全的,因此他恭敬地劝她亲自给总督写一封信,让阿尔帕特奇带到斯摩棱斯克,求他把战局和童山所受到的威胁程度告诉她。德萨尔替玛丽亚公爵小姐代笔写了一封信给总督的信,由她签了名,才把这封信交给阿尔帕特奇,命令他呈送总督。如遇到危险,就尽快赶回来。

阿尔帕特奇接到指示后,就戴上白绒毛帽子(公爵的礼物),像公爵似的拿着手杖,由家里的人伴送,一出门就坐上了驾三匹肥壮的、毛色黄褐而黑鬃的马拉的皮篷马车。

大铃铛包皮了起来,小铃铛也塞满了纸,因为公爵不让人在童山坐带铃铛的马车。但是阿尔帕特奇却喜欢在出远门时乘坐的车带着大小的铃铛。阿尔帕特奇的“朝臣”们——行政长官,事务员,厨娘(一黑一白的两个老太太),哥萨克小孩,马车夫以及各种农奴;都出来为他送行。

他的女儿把印花色彩的鸭绒坐垫放在他背靠背后面和身下,老姨子还偷偷地塞给他一小包皮东西。然后才由一个马车夫搀扶着他上车。

“嘿,老娘儿们全出动!老娘儿们,老娘儿们!”阿尔帕特奇正像老公爵,气喘吁吁地、急促地说了才坐上车去。同时对行政长官作了有关事务性的最后指示。这次他不再照公爵那样了,从秃头上取下帽子,画了三次十字。

“您,如果有什么……您就回来吧,雅科夫·阿尔帕特奇;看在基督的面上,可怜可怜我们吧!”他的妻子向他叫喊道,暗示他有关战争和敌人的流言。

“老娘儿们,老娘儿们,老娘儿们全出动!”阿尔帕特奇自言自语说罢,上路后,他环顾着四周的田野,有的地方黑麦已经黄熟,有的地方是青枝绿叶茂密的燕麦,有的地方还是刚刚开始再耕的黑土。阿尔帕特奇坐在车上欣赏着当年春播作物少有的好收成,仔细瞧了瞧黑麦田的地块,有几处已经开始收割,于是他用心盘算着播和收获,然后又想到有没有忘记公爵的什么吩咐。

路上喂过两次马,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帕特奇到了城里。

在途中,阿尔帕特奇遇到并越过了辎重车和军队。他快到斯摩棱斯克时,听到了远处的槍声,但槍声并没有使他吃惊。使他最吃惊的是他临近斯摩棱斯克时,看见有些士兵正在割一片长势很好的燕麦,显然是用来喂马的。而燕麦地里还驻着一个兵营;这种情况使阿尔帕特奇大吃一惊;但是他一心想着自己的事,很快就把它忘掉了。

阿尔帕特奇三十多年的一切生活兴趣,只局限于公爵的心愿范围内,他从来没有超越出这个范围。凡是与执行公爵的命令无关的事,他不仅不感兴趣,而且对阿尔帕特奇来说是不存在的。

八月四日傍晚,阿尔帕特奇到达斯摩棱斯克,住宿在德聂伯河对岸的加钦斯克郊区,费拉蓬托夫的旅店里,三十年来他在这里住习惯了。十二年前,费拉蓬托夫沾了阿尔帕特奇的光,从公爵手里买下了一片小树林,开始做生意,如今在省城里已经有了一所房子,一家旅店和一爿面粉店。费拉蓬托夫是一个身体肥胖、面色黑红,四十来岁的庄稼汉,他嘴唇粗厚,鼻子俨如一颗粗大的肉瘤,皱起的浓眉上方也长着有同样粗大的两个肉瘤,此外还有一个凸起的大肚子。

身穿背心和印花衬衫的费拉蓬托夫,站在面临大街的面粉店的傍边,他看见了阿尔帕特奇,便向他走过去。

“欢迎,欢迎,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人家都出城,你倒进城来。”店主说。

“为什么要出城?”阿尔帕特奇问道。

“我也说嘛,老百姓太愚蠢!还不是怕法国人呗!”

“老娘儿们的见识,老娘儿们的见识!”阿尔帕特奇说。

“我也是这么推想的,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我说,有了命令不让他们进来,那就是说,这是对的。但是庄稼汉要三个卢布的车费,因为他们真是天良丧尽!”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漫不经心地听着。他要了一壶茶和喂马的干草,然后喝足了茶,便躺下睡觉了。

通宵达旦,军队都在街上不停地从旅店傍边走过。第二天,阿尔帕特奇穿上只有在城里才穿的坎肩,出门去办事。早晨陽光灿烂,八点钟就很热了。阿尔帕特奇认为,是收割庄稼的好日子。从早晨起就听得见城外的槍声。

从早晨八点开始,步槍声中夹杂着大炮的轰鸣,街上有许多不知往何处急急忙忙走着的行人,也还有士兵,但仍和平时一样,马车来来往往,商人站在店铺里,教堂里做礼拜。阿尔帕特奇走遍商店、政府机关和邮局,并看望了总督。在政府机关、商店和邮局里,大家都在谈论军队,谈论已经开始攻城的敌人;大家都在互相探询应该怎么办,大家都在竭力互相安慰安慰。

阿尔帕特奇在总督住它的前边发现有许多人,哥萨克士兵和总督的一辆旅行马车。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在台阶上遇到两个贵族绅士,其中有一个他认识。他认识的那个贵族绅士过去当过县警察局长,正在激动地说:

“要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他说,“单独一个人谁都好办。一个人倒霉一人当,可是一家十三口人,还有全部的财产……弄得家破人亡,这算个什么长官呀?……哎,就该绞死这帮强盗……”

“行啦!得啦!”另一位贵族绅士说。

“我犯什么法,让他听见好了!我们又不是狗。”前任警察局长说罢,便回头看了一下,看见了阿尔帕特奇。

“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你来干什么?”

“奉公爵大人之命,前来拜见总督先生。”阿尔帕特奇回答后,才傲慢地抬起头来,把一只手放在怀里,每当他提起公爵时,总是摆出这个模样……“派我来打听一下战役的局势。”他说。

“是的,你就打听去吧!”在场的一位地主大声说,“他们弄得一辆大车也没有了,甚至什么东西也没有了!……这不是,你听见了吗?”他指着传来槍声的方向说。

“弄得大家全都给毁了……狗强盗!”他又说了几句,然后才走下台阶。

阿尔帕特奇摇了摇头,便上楼去了。在接待室里有商人、妇女、官吏,他们都相视沉默不语。办公室的门开了,大家都站起来向前移动。从门里跑出来一个官吏,同一位商人说了几句话,叫了一个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胖官吏跟他来,又进到门里去了。显然是避免大家投向地的目光和向他提出问题。阿尔帕特奇向前移动了一下,在那位官吏再走出来时,他把一只手插进扣着的常礼服的胸襟里,向官吏打了招呼,并递给他两封信。

“这是博尔孔斯基公爵上将递交给阿什男爵先生的信。”他这样郑重而又意味深长地宣告,以致那位官吏便转向他,把信接过去。过了几分钟,总督就接见了阿尔帕特奇,并匆匆忙忙地对他说。

“请向公爵和公爵小姐禀报,就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是遵照最高当局的命令行动的——你看就是……”

接着他递给阿尔帕特奇一份公文。

“不过,因为公爵健康欠佳,我劝他去莫斯科。我也马上就要走了。请禀告……”但是总督话还没有说完,一个灰尘垢面,浑身大汗的军官跑进门来,开始用法语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总督的脸上现出惊骇万分的神情。

“去吧!”他向阿尔帕特奇点了点头说话后,又开始向那位军官询问什么。当他走出总督办公室的时候,那些渴求、惊慌,孤立无援的目光都投到阿尔帕特奇的身上。阿尔帕特奇不由自主地谛听着这时离得很近的、仍然是猛烈的槍炮声,他急忙赶回旅店。总督给阿尔帕特奇的公文如下:

“我向您保证,斯摩棱斯克城现在还没有面临丝毫的危险,可能受到威胁也令人难于置信。我从一方面,巴格拉季翁公爵从另一方面于二十二日在斯摩棱斯前面会师,从而两军联合兵力共同保卫贵省的同胞,直到我们努力把祖国的敌人击退,或者我们英勇的队伍一直战斗到最后一个人。由此可见,您有充分的权力安慰斯摩棱斯克的市民。因为受到如此英勇军队保卫的人,可以相信他们会获得胜利。”(巴克莱·德·托利给斯摩棱斯克总督阿什男爵的训令。一八一二年)。

人们神情不安地在街上走来走去。

满载着家用食具,坐椅和柜子的大车,不断地从住宅的大门里开出来,沿街行驶。在费拉蓬托夫家隔壁的门前,停着几辆马车,妇女们一面互道再见,一面嚎哭着说话。一条看家狗在驾上马拉的马车前叫着转来转去。

阿尔帕特奇迈着比平时更为匆忙的步伐向旅店走进去,直接走到停放他的车马棚那里。车夫睡着了,他叫醒他,吩咐套马,然后走进穿堂。在店主的正房里听见有个孩子的哭声,一个妇女撕肝裂肺的号啕声,费拉蓬托夫嘶哑的愤怒的尖叫声。这时阿尔帕特奇刚一进门来,厨娘像一只受惊的母鸡一样,正在穿堂里乱窜。

“打死人了,——老板娘给打死了!……又打,又拖啊!

……”

“为了什么?”阿尔帕特奇问。

“她央求离开这里。妇道人家嘛!她说;你带我走吧!不要让我和小孩子们一起都毁掉了吧;人家都走光了,她又说,咱们干吗不走?于是就开始打她了。而且又打;又拖呀!”

阿尔帕特奇听到这番话后,好像是赞同地点了点头,但又不想再听下去,便向对面店主正房的门口走去,因为他买的东西放在这里。

“你这个恶棍,凶手!”这时,有个瘦削、脸色苍白的女人,手中抱着一个孩子,头巾从头上扯了下来,她一面叫喊道,一面从门里冲出来,下了台阶便向院子里跑去,费拉蓬托夫跟着追她,一见到阿尔帕特奇,他便理了理背心和头发,打了个呵欠,就尾随阿尔帕特奇进屋去了。

“难道你就想走了吗?”他问。

阿尔帕特奇既不答话,也未回头看一下店主,只顾查看自己买好的东西,问店主应付多少房钱。

“算一下吧!怎么样,到总督那里去了吗?”费拉蓬托夫问,“有什么决定吗?”

阿尔帕特奇回答说,总督根本没对他说什么。

“干我们这一行的,难道能搬走吗?”费拉蓬托夫说。“到多罗戈布日租辆大车得付七个卢布。所以我说,他们丧尽天良!”他说。

“谢利瓦诺夫星期四投了个机,面粉卖给军队,九卢布一袋,怎么样,您要喝茶吗?”他补充说。套马的时候,阿尔帕特奇和费拉蓬托夫一同喝茶,谈论粮价、收成和适于收割的好天气。

“到底还是停下来了!”费拉蓬托夫喝完了三杯茶,站起来说,“一定是我们的军队打胜了。已经说了,不让他们进来嘛。这就是说,我们有能力……前些日子,据说马特维·伊万内奇·普拉托夫①把他们赶到了马里纳河里,一天淹死一万八千左右的人,难道不是!”

①马·伊·普拉托夫(1761~1818),俄国骑兵将领,一八一二年在与法军作战中战功卓著,是当时顿河哥萨克人民军的发起者和组织者。

阿尔帕特奇收拾好买的东西,交给进房来的车夫,同店主结清了账。一辆轻便马车驶出大门,传来车轮、马蹄和小铃铛的声音。

早就过了晌午了,街的一半是陰影,街的另一边则被太陽照得明亮亮的。阿尔帕特奇向窗外望了一眼,便向门口走去。突然听见有叫人觉得奇怪地、远方传来的呼啸声和碰撞声,随后又传来了一阵震动玻璃窗的炮弹的隆隆声。

阿尔帕特奇走到街上,街上有两个人向大桥跑去。四面八方传来了炮弹的嗖嗖声、轰隆声以及落在城内的榴弹爆炸声。但是这些声音和城外的槍炮声比起来,几乎是听不见的,不为市民所注意的。这是下午四点钟拿破仑下令,用一百三十尊大炮向这座城市轰击。起初,老百姓还不理解这次轰击的意义。

榴弹和炮弹降落的声音,开始只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在板棚里不停地哭到现在,她也不作声了,抱着孩子向大门口走去,默默地望着行人,倾听着槍炮声。

厨娘和一个伙计也来到大门口。大家都怀着愉快的好奇心情,竭力看一看从他们头上飞过去的炮弹。从街的拐角处过来几个人,他们正在兴奋地谈论着什么。

“这真威力大!”有一个人说,“把房顶和天花板都打得碎片纷飞。”

“像猪拱土一样。”另一个人说。

“多么带劲!好大的威力!”他笑着说。

“好在你跳开了,否则会把你炸得稀巴烂!”

人们都朝这两个人看着。他们停了下来,讲到有一发炮弹正落在他们身边的房屋上的情景。这时,又有一些炮弹不停地从人们头上飞过,时而发出迅速沉闷的啸声,这是一种圆形炮弹,时而听到悦耳的呼啸,这是一种榴弹;但是没有一发炮弹落在附近,都飞过去了。阿尔帕特奇坐上皮篷马车走了,店主仍站在门前。

“没有什么可看的!”他对厨娘喊道。那个厨娘穿着红裙子,卷起袖子,摇摆着两只裸露的胳膊肘,走到角落里,听他们说话。

“这真奇怪!”她说。但是她听到主人的声音,便放下撩起的裙子,走回来了。

又响起了嗖嗖的呼啸声,但这一次离得很近,好像飞鸟俯冲一样,只见街心火光一闪,不知什么东西爆炸开了,顿时街上弥漫着硝烟。

“混蛋,你这是干什么?”店主喊叫一声,便向厨娘跑去。

就在这一瞬间,四面八方的妇女都悲惨地呼号,一个小孩也惊恐地哭起来,人们面色苍白,默默地群集在厨娘的周围。在这一人群之中,厨娘的呻吟声和说话声听起来至今清晰。

“唉哟,我的好人啊!我的亲人啊!别让我死啊!我的好人啊!……”

五分钟后,街上空无一人。榴弹碎片打伤了厨娘的大腿,有人把她抬到厨房里。阿尔帕特奇、他的车夫、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和几个孩子们,还有看门的都坐在地窖里听候外面的动静。隆隆的炮声、炮弹的呼啸声和厨娘比其他人的声音都高的、可怜的哀号声,一刻也没有停止过。旅店老板娘时而摇晃哄着孩子,时而用可怜的低语问所有进地窖的人,她的留在街上的丈夫在哪里。进地窖的伙计告诉她说,店主和其他人都到大教堂那里抬斯摩棱斯克显灵的圣像去了。

接近黄昏时,炮弹声开始平静下来。阿尔帕特奇从地窖里走出来,站在门口边。开初明朗的夜空还弥漫着烟雾,然后一轮新月高悬中天,透过烟雾奇异地闪光。在原先可怕的炮声停止后,城市的上空显得寂静了,好像只有满城的脚步声,呻吟声,遥远的喊叫声和着大的毕剥声打破了沉寂。厨娘的呻吟声现在也静下来了。有两处、团团的黑烟腾空而起,扩散开来。穿着各种制服的士兵,好像是从捣毁了的蚁巢中逃出来的蚂蚁一样,不成队列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走的走,跑的跑。阿尔帕特奇亲眼看见其中几个士兵向费拉蓬托夫的院子跑去。而他也走到大门口去了。有一个团前拥后挤地匆忙往后撤退,把街道都堵塞起来了。

“这个城市放弃了,走吧,走吧!”那个看见他的身影的军官向他说,立刻又转身喝开那些士兵:

“我让你们向人家院子里跑去的!”他大喝一声。

阿尔帕特奇回到屋里,叫了车夫,吩咐他赶车上路。费拉蓬托夫全家人都跟着阿尔帕特奇和车夫走出门来。一直默不作声的妇女们,一看见滚滚的浓烟,特别是看见这时在暮色中已经很明显的大焰,就望着大火的地方哭起来了。街道别的角落里也传来了同样的哭声,似乎同她们遥相呼应。阿尔帕特奇和车夫在屋檐下用颤抖的双手整理着缠结的缠绳和挽索。

阿尔帕特奇从大门出来坐上车走时,看到费拉蓬托夫敞开的店里有十来个士兵,一面大声说话,一面把面粉和葵花子装进口袋和背包皮。那时,费拉蓬托夫从街上回来,走进店里。他看见士兵之后,本想要喊叫一声什么,可他突然停了下来,抓住头发,又哭又哈哈大笑起来。

“把东西都拿走吧,弟兄们!不要留给魔鬼!”他喊叫道,并亲自搬了几袋面粉扔到街上。有的士兵吓跑了,有的士兵还在装。费拉蓬托夫看见了阿尔帕特奇,便转身对他说。

“完了!俄罗斯!”他大喊大叫。“阿尔帕特奇!完了!我要亲自来放火。完了……”费拉蓬托夫跑进院子里去了。

士兵川流不息地在街上走过,堵塞了整个街道,因此阿尔帕特奇过不去,一定得等着。费拉蓬托夫的妻子带着孩子们也坐在一辆大车上,等到通行时才过去。

已经完全是黑夜了。天空出现了星星,新月不时地从烟雾中闪现出来。在通往德聂伯河的斜坡上,阿尔帕特奇和店主妻子的车辆,在士兵和别的车辆中间缓缓地移动着,有时一定得停下来。离停车的十字路口不远的一条胡同里,一处住宅和几家店铺在着火,但火快要燃尽。有时火焰熄灭,消失在黑烟里,有时又忽然明亮地燃烧。极其清晰地照耀挤在十字路口的人的脸上。火场前边隐约有几个黑的人影,透过火焰不停的哔剥声,听得见人们的谈话声和喊叫声。阿尔帕特奇见他的车子一时过不去,就从车上下来,拐到胡同里去看火。士兵不断地在火旁前后乱窜,阿尔帕特奇看见两个士兵和一个穿厚呢子军大衣的人从火场里拖出一段燃着的圆木,另外几个人抱着干草到街的对面的院子里去。

阿尔帕特奇走到一大群人那里,他们站在一个全部燃烧得正旺的高大的仓库对面,墙都在火里,后墙倒塌了,木板房顶也塌陷了,椽子都在燃烧。显然,人群都在等待屋顶塌下来。阿尔帕特奇也在等这个时刻。

“阿尔帕特奇!”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老人的名字。

“我的天啊,原来是公爵大人!”阿尔帕特奇回答说,他立刻就听出来是小公爵的声音。

安德烈公爵穿着外套,骑着一匹乌黑的马,正站在人群后边望着阿尔帕特奇。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他问。

“公……公爵大人!”阿尔帕特奇说着说着说哭起来了……“公……公爵大人,我们完蛋了吗?我的上帝!……”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安德烈公爵又问。

这时,火焰明亮地燃烧起来,照亮了阿尔帕特奇的小主人苍白而憔悴的脸。阿尔帕特奇讲了,他是怎样被派到这里,又好不容易才走了出来。

“怎么,公爵大人,我们真的完蛋了吗?”他又问。

安德烈公爵没有作回答,他掏出笔记本,抬起膝盖,在撕下的一页纸上用铅笔给他的妹妹写道:

“斯摩棱斯克要放弃了!一星期之后童山将被敌人所占领。你们立刻动身去莫斯科。马上告诉我,何时上路,并派一名信使去乌斯维亚日。”

他写完后,就把那张便笺交给阿尔帕特奇,还口头交待他,怎样照料公爵、公爵小姐、他的儿子和教师上路,怎样立刻回信并把信寄到哪里。他还未来得及说完这些指示,便有一个参谋长,带着侍从骑马向他奔驰而来。

“您是团长吗?”参谋长用安德烈公爵熟悉的德语口音喊道。“当着您的面烧房子,您却站着不动?这意味着什么?您要负责!”贝格叫嚷着,他现在是第一军步兵左翼司令官的副参谋长,正如贝格所说,这是一个显然很称心的美差。

安德烈公爵望了望他,没有答理,继续向阿尔帕特奇说:

“你告诉他说,我等回信等到十号,如果十号我还得不到他们启程的消息,我就要放弃一切,亲自到童山去走一趟。”

“公爵,我说这话,只因为我应该执行命令,”贝格认出安德烈公爵后说,“因为我一向是严格执行,……请您原谅我吧!”贝格替自己辩解说。

“火焰中哔剥响起来。后来火光又熄了一会儿;滚滚的浓烟从房顶下面不断冒出来。火焰中又有一声可怕的巨响,有个巨大的东西坍塌下来了。

“哎唷!”人们随着粮仓塌下来的天花板的响声吼叫起来,燃烧过的粮食从粮仓那里散发出面饼的香味。火焰又突然升起来,照亮了站在大场周围的人们兴奋、欢快而又精疲力尽的脸。

一个穿厚呢子军大衣的人举手叫喊道:

“好呀!来吧!弟兄们,好呀……。”

“这是本店的人!”异口同声地说。

“那,那么,”安德烈公爵问阿尔帕特奇说,“把我向你所说的一切都转告给他们。”但他一句话也没有回答那默默不语地站在他身旁的贝格,摸了一下马,便走到胡同里去了。

军队从斯摩棱斯克继续撤退。敌人紧追不舍。八月十日,安德烈公爵指挥的团队沿着大路行进,从通向童山的那条路旁经过。炎热和干旱已持续了三个多礼拜。每天,天空都飘着一团团卷曲的白云,偶尔遮住陽光;但到了黄昏,天空又一碧如洗,太陽慢慢沉入褐红色的薄雾中。只有夜晚厚重的露水滋润着大地。残留在麦茬上的麦粒被烤晒干了,撒落在田里。沼泽干涸,牲畜在被太陽烤焦的牧场上找不到饲料而饿得狂叫,只有夜晚在林子里,在露水还保存着的时候才是凉爽的。而在路上,在军队行进的大路上,甚至在夜间,即使在穿过树林,也没有那样的凉意。路面被搅起三——四寸深的尘土里,是看不到露水的。天刚一亮,部队便又开始行军。辎重车和炮车的轮毂,步兵的脚踝,都陷在酥软窒闷、夜里也未冷却的燥热的尘土里,无声地行进着。一部份的沙土被人的脚和车轮搅和着,另一部份扬起来,像云层一样悬浮在军队头顶上,钻入路上行人和牲畜的眼睛,毛发,耳朵,鼻孔,主要是钻入肺部。太陽升得愈高,尘土的云雾也升腾得愈高,但透过稀薄灼热的尘雾,那未被彩云遮盖的太陽仍然可用肉眼瞭望。太陽好似一轮火红的大球。没有一丝风,人们便在这凝滞的空气里喘息。他们行走时,都用毛巾缠住口鼻。每到一个村庄,便都涌到井边,为了争着喝水争得打起来,一直把井水喝到现出泥浆为止。

安德烈公爵统率着他那一团人马,忙于处理兵团的杂务,官兵的福利以及必须的收发命令等事项。斯摩棱斯克的大火和城市的放弃,对安德烈公爵说来是一个时代的特征。一种新的仇恨敌人的感情使他忘掉自己的悲痛。他全神贯注于本团的事务,关心自己的士兵和自己的军官,待他们亲切。团里都叫他我们的公爵,为他感到骄傲,并且热爱他。但他只有在和本团的人,和季莫欣之类的人相处才是善良温和的,这些人都是他新认识的,而且又处于和以前不同的环境,这些人不可能了解和知道他的过去;而他一接触到自己从前的相识,接触到司令部的人,他立刻又竖起头发;变得凶狠、好嘲弄、倨傲。一切使他联想起过去的东西,都使他反感,因此,在对待先前那个圈子的关系上,他只是尽量履行职责和避免不公正而已。

的确,一切照安德烈公爵现在看来,都处于黑暗和忧郁之中——尤其是八月六日放弃了斯摩棱斯克(他认为可以而且应当守住)之后,在他的老而且病的父亲不得不逃往莫斯科,抛弃他如此心爱的多年经营的盖满了住房并且迁进人口的童山,任敌人劫抢之后更觉得暗淡、凄惨,但尽管如此,因为有这一团人马的缘故,安德烈公爵得以考虑另一个与一般问题无关的事情——考虑自己的团队。八月十日,他那一团所在的纵队行至与童山平行的地方。安德烈公爵两天前得到了父亲、妹妹和儿子去了莫斯科的消息。虽然他在童山并没有什么事情可干,但是他生性喜爱自找悲痛,他于是决定顺便到童山去。

他吩咐给他备马,骑着马从行军途中驰往他父亲的乡村。他是在那里出生并度过了童年时代的。安德烈公爵骑马经过水塘旁边,先前那里总有几十个村妇一面谈天,一面捶着捣衣棒洗刷衣服,现在一个人影也看不到,散了架的木排①一半浸到水里,歪歪斜斜地飘到水塘中央。安德烈公爵策马走近看门人的小屋。入口的石头大门旁边没有人,门也是闭锁着的。花园的小径已被杂草淹没,牛犊和马匹在英国式的公园里游荡。安德烈公爵骑马来到暖房:玻璃已被打碎,种在桶里的树有一些倒下了,有一些枯死了。他呼唤花匠塔拉斯,无人回答。他绕过暖房到了标本园,看到雕木栏干完全断裂,结着果子的一些李树枝也已折断。安德烈公爵童年在大门口常见到的那位老农奴正坐在绿色长凳上编织树皮鞋。

①架在水塘边便于取水,洗衣,饮牲畜等。

他已聋了,听不见安德烈公爵走到近旁来。他坐在老公爵爱坐的那条长凳上,他的身旁,在枯死的折断的玉兰花枝条上,挂着树皮。

安德烈公爵骑马走到住宅前,老花园里的几棵菩提树已被砍伐,一匹花马带着马驹在住宅前边的蔷薇花丛中来回走动。窗户都钉上了护窗板。楼下的一扇窗户还开着。一个童仆看见安德烈公爵跑进住宅去了。

阿尔帕特奇送走家眷后,独自一人留在童山;他坐在屋里读一本《圣徒传》。听说安德烈公爵已回来,鼻梁上还架着眼镜,他便边扣衣服钮扣边走出宅院,急忙走到公爵身边,吻着安德烈公爵的膝盖,一句话不说地哭了起来。

然后,他转过身去,为自己的软弱而觉得气忿,开始报告各种事务。全部贵重物品都已运往博古恰罗沃。粮食,约一百俄石,也已运走;干草和春播作物,据阿尔帕特奇说,今年长势特别好是丰收作物,还未成熟就被军队割下征用了。农奴们也都破产,有些去了博古恰罗沃,一小部留了下来。

安德烈公爵不等他说完便问。

“父亲和妹妹什么时候去的?”——他指的是什么时候去莫斯科的。阿尔帕特奇以为问的是去博古恰罗沃,回答说七号去的,接着又细谈经营的事,询问今后的安排。

“您是否说军队开收条便可拿走燕麦?我们还剩下六百俄石呢。”阿尔帕特奇问。

“对他回答什么好呢?”安德烈公爵心里想,看着老人在陽光下闪闪发光的秃顶,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出,他自己也分明懂得这些问题不合时宜,不过是以问题来抑制悲伤罢了。

“好,发给他们吧。”他说。

“如果您看到花园里杂乱无章,”阿尔帕特奇说道,“那是没法防止的:有三个团经过这里,在这里住过,特别是龙骑兵。我记下了指挥官的官阶和姓名,以便递呈子。”

“呶,你怎么办呢?留下来吗,要是敌人占领了这里?”安德烈公爵问他。

阿尔帕特奇把脸转过来朝安德烈公爵,看着他,并突然庄严地举起一只手:

“上帝是我的护佑人,听从他的意旨!”他说。

成群的农奴和家奴从牧场走来,脱帽走近安德烈公爵。

“呶,告别了!”安德烈公爵从马上俯身对阿尔帕特奇说,“你自己也走,能带的都带上,把人都打发到梁赞或莫斯科附近的庄园去。”阿尔帕特奇挨着他的腿痛哭起来。安德烈公爵小心地推开他,使劲一催马,向下面的林荫道疾驰而去。

那个老头儿对这一切仍无动于衷,就像那叮在一个高贵的死者脸上的苍蝇一样,坐在标本园里敲打树皮鞋的楦头,两个小姑娘用衣裙儿兜着她们从暖房树上摘下的李子,从那里跑来碰上了安德烈公爵。大一点的那个姑娘一见到年轻的主人,满脸惊慌地拉起小伙伴的手,一起藏到一颗白桦树的后面,顾不得拾起撒落一地的青李子。

安德烈公爵也慌忙地转过脸去,避开她们,怕她们发觉他看到了她们。他怜悯那个好看的受了惊的小女孩。他害怕回头去看她,但又忍不住想看一眼。他沉浸在一阵新的喜悦的慰藉之中,因为他刚才看见那两个小女孩,明白了世上还存在着另一种对他完全陌生的合乎情理的人类的志趣,它同吸引着他的兴趣是一样的。这两个小姑娘显然渴望着一件事,即拿走和吃掉那些青李子,而且不被人抓住,安德烈公爵也同她俩一起希望这件事成功。他止不住再看了她们一眼。她们认为自己已脱离危险,便从隐藏的地方跳了出来,用尖细的小嗓子叫喊着,兜起衣襟,翻动着晒黑了的光脚板,愉快迅速地沿着牧场的草地跑开了。

离开大路上军队行进时扬起的灰尘区域,安德烈公爵多少感到一些清爽。但离童山不远,他又回到大路上,并在一处小水塘的堤坝旁,赶上正在休息的他那一团的队伍。那是午后一点多钟。太陽,灰尘弥漫中的赤红的圆球,透过他的黑外衣烘烤着他的背脊,令人难以忍受。灰尘依然一动不动地悬浮在停止前进的人声嘈杂的军队的上空。没有风。在驰马经过堤坝时,安德烈公爵闻到池塘的绿藻和清凉的气息。他很想跳到水里去——不管水是多么脏。他环视着池塘,那里传来喊叫声和笑闹的声音。这个不大的长有绿色植物的池塘,浑浊的池水已经涨高了半尺多,漫过了堤坝。因为池塘泡满了,赤裸裸的士兵、他们在池中打扑腾的手臂,脸庞和脖颈像红砖一样,而他们的躯体却是雪白的。所有这些雪白的光身子,在这肮脏的水洼里又笑又叫地扑扑通通玩,就像一群鲫鱼拥挤在一个戽斗里乱蹦乱跳似的,这样扑扑通通的玩水,带有一点欢乐的意味,因而反衬出分外的忧愁。

一个年轻的金发士兵——安德烈公爵认识他——是三连的,小腿肚上系一条皮带,画着十字往后退几步,以便更好地跑动,然后跳进水里去,另一个黑黑的,头发总是乱蓬蓬的军士,站在齐腰深的水里,肌肉发达的身子颤抖着高兴地喷着响鼻,用两只粗黑的手捧水淋自己的脑袋。池塘里响起一片互相泼水的声音,尖叫声,扑扑通通的响声。

岸上,堤坝上和池塘里,到处都是白晃晃的健康的肌肉发达的肉体。红鼻子的军官季莫欣,在堤上用毛巾擦身子,看到公爵时很难为情,但仍毅然对他说:

“可真是痛快,阁下,您也来吧!”他说。

“脏得很。”安德烈公爵皱了皱眉头说。

“我们立刻给您清场。”季莫欣还未穿上衣服就跑着去清场子。

“公爵要来洗了。”

“哪个公爵?我们的公爵吗?”许多声音一齐说,并且,大家都急忙地爬出池塘,安德烈公爵很费劲才劝阻了他们。他想还不如去棚子里冲洗一下。

“肉,躯体,chair a canon(炮灰)!”他看着自己赤裸的身体想道,全身哆嗦着,倒不是由于寒冷,而是由于看到众多躯体在肮脏的池塘里洗澡,因而产生一种无法理解的厌恶和恐怖。

八月七日,巴格拉季翁公爵在斯摩棱斯克大道上的米哈伊洛夫卡村驻地写了下面的信。

“阿列克谢·安德烈耶维奇伯爵阁下:(他是给阿拉克切耶夫写信,但他知道他的信将被皇上御览,故尔倾其所能地斟酌每一词语)。

我想,那位大臣已经报告了斯摩棱斯克落入敌手的消息。这一最重要的阵地白白地放弃,令人痛心悲伤,全军都陷于绝望,就我而言,我曾亲自极其恳切地说服他,后来还给他写了一封信;但什么也不能劝服他。我以我的名誉向您起誓,拿破仑从未像现在这样陷入绝境,他即使损失一半人马,也占领不了斯摩棱斯克的。我军战而又战,胜过以往。我率一万五千人坚守了三十五个小时以上,抗击了敌军;而他却不愿坚守十四小时。这真可耻,是我军的一大污点;而他自己呢,我觉得,是不配活在世上的。如果他报告说,损失惨重,——这不真实,可能是四千左右,不会再多,甚至还不到四千;哪怕是损失一万,也没法子,这是战争!而敌方的损失是难以计数的……

再坚守两天会有什么碍难呢?至少,他们会自己撤离;因为他们没有可供士兵和马匹饮用的水。那位大臣曾向我保证他不会败退,但他突然下达命令,说要晚上放弃阵地。这样就无法作战了,而我们可能很快把敌人引到莫斯科……

有传闻说,您要求和。可别讲和,经过这一切牺牲和如此疯狂的撤退之后——再来讲和;您会招致全俄国的反对,而我们中的每一位身穿军服的都会羞愧的。既然事已至此——

应该打下去,趁俄国尚有力量,趁人们还没有倒下……

应当由一个人指挥,而不是由两个人指挥。您的大臣作为一个内阁大臣可能是好的;但作为将军,不仅坏,而且坏透了,可他却肩负我们整个祖国的命运……的确,我由于沮丧而快要发疯,请原谅我冒昧给您写信。显然,那位建议缔结和约,建议由该大臣指挥军队的人,是不爱戴皇上并希望我们全体毁灭的人。因此,我向您呈诉实情:进行民团的准备吧。因为大臣正极巧妙地带领客人跟随自己进入古都。全军都对皇上的侍从沃尔佐根先生抱有极大的怀疑。据说,他更像拿破仑的人,而不像我们的人,就是他在向大臣提一切建议。我不仅对此恭恭敬敬,而且像班长一样服从他,虽然我比他年长。这很痛苦;但出于我对恩主皇上的爱戴,我得服从。只是为皇上惋惜,他竟把一支光荣的军队托附给了这样的人。您想想看,在退却中我们由于疲劳和在医院里减员共计损失了一万五千多人;如果发动进攻的话,不会损失那么多的。看在上帝面上,请告诉我,我们的俄罗斯,我们的母亲会怎样说,为什么我们如此担忧,为什么我们把多么善良而勤劳的祖国交给那些恶棍,使我们每个臣民感到仇恨和耻辱?干吗胆怯,有谁可怕的?我是没有罪过的。该大臣优柔寡断,胆怯,糊涂、迟钝,具有一切坏的品质,全军都在痛哭,诅咒他罪该万死……”

对生活现象,可分成无数部类,所有这些部类可以划分成以下二类,其中一类以内容为主,另外一类——则以形式为主。属于这后一类别的,是截然不同于乡下的,地方的,省城的,甚至莫斯科的生活的彼得堡的生活,尤其是沙龙生活。

这种生活是不变的。

自从一八○五年以来,我们同波拿巴又和解又断交,多次立了宪法又废除它,而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沙龙和海伦的沙龙从前怎样,现在还怎样——一个跟七年前一样,另一个跟五年前一样,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人们依旧困惑地谈论波拿巴的成功,并且看到,无论在他的成功还是在欧洲君主对他的姑息中,都有一种恶毒的陰谋,其唯一目的便是给安娜·帕夫洛夫娜代表的宫廷集团制造不快和烦恼。在海伦那里也完全一样(鲁缅采夫本人常去光顾,认为她是绝顶聪明的女人),一八○八和一八一二毫无二致,人们依然兴奋地谈论着那个伟大的民族和那个伟大的人物,并遗憾地看待同法国的决裂,依照聚集在海伦沙龙里的人的意见,此事应以和平告终。

近来,在皇上从军队返驾之后,这两个对立的沙龙集团出现了某种不安,发生了某些相互指责的情况,但两个集团的方向仍旧不变。参加安娜·帕夫洛夫娜集团的法国人仅限于顽固的保皇党,所以,这里表现出来的爱国思想是,不该上法国剧院,认为维持一个剧团的经费抵得上维持一个军团的经费。他们专心地注视战事进展,并传播对我军最有利的新闻。在海伦的圈子内,即鲁缅采夫派和法国派的圈子内,关于战争和敌人残酷的传闻受到驳斥,拿破仑求和的各种尝试被加以讨论。在这个圈子里,人们谴责那些建议尽早下令,让皇太后保护的宫廷女子学堂准备向喀山疏散的人。总的说来,战争的全部内容在海伦的沙龙里不过是以一些空洞的示威开始,很快就会以和平告终,而左右一切的是比利宾的意见,他现时在彼得堡成了海伦的常客(所有聪明的人都应去她那里作客),他认为问题不取决于火药,而取决于发明火药的人。在这个圈子里,人们冷嘲热讽而又十分巧妙地(尽管也很谨慎地)讥笑莫斯科的狂热,关于那种狂热的消息,是随皇上驾临彼得堡而传来的。

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圈子里则相反,人们赞美和谈论那种狂热,像普鲁塔克①谈论远古伟人似的。依旧身居要职的瓦西里公爵,成了两个圈子的连环扣。他到ma bonne amie(自己的尊贵朋友)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去,也到dans le salon diplomatique de ma fille(自己女儿的外交沙龙)那里去,由于频繁交替地出入于这一阵营和另一阵营之间,因此常常给搞糊涂了,在海伦那里说了本该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说的话,或者相反。

①普鲁塔克(约46~123),古希腊传记作家。

在皇上到达之后不久,瓦西里公爵在安娜·帕夫洛夫娜那里议论战事,严厉谴责巴克莱—德—托利,但又对任命谁作总司令迟疑不决。客人中的一位平时被称作un homme de beaucoup de mérite(有许多优点的人),讲述了他看见新近担任彼得堡民团司令的库图佐夫在省税务局主持征募新兵的会议,然后谨慎地表达了自己的初步看法,库图佐夫是一个能满足各种要求的人选。

安娜·帕夫洛夫娜凄戚地笑了笑,指出库图佐夫净给皇上制造不愉快,此外便没有干过什么。

“我在贵族会上一再地说,”瓦西里公爵插嘴说道,“但没有人听我的。我说推选他作民团司令会使皇上不悦。他们没有听我的。”

“全是一派反对的狂热,”他继续说,“也不看看当着谁的面?而且全是由于我们想摹仿莫斯科的愚蠢的狂热。”瓦西里公爵说,一时间糊里糊涂,忘了在海伦那里才嘲笑莫斯科的狂热,而在安娜·帕夫洛夫娜这里是应该加以赞扬的。但他立即改正过来。“呶,库图佐夫伯爵,俄国最老的将军,在税务局那地方召集会议适当吗,et il en restera pour sa peine(他的忙碌会一事无成的)!难道可以任命为总司令的竟是一个不能跃马扬鞭的,开会打瞌睡的,脾气最坏的人吗!他在布加勒斯特毛遂自荐得够瞧的了?我这还不是谈他作为将军的资格问题,难道在这种时刻能够任命一个老朽的瞎眼的人,一个十足的瞎子吗?瞎眼将军好极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可以捉迷藏……他简直什么都看不见!”

没有维持异议。

这在七月二十四日是完全公允之论。但七月二十九日库图佐夫被加封公爵头衔。授予公爵头衔可能意味着摆脱,所以,瓦西里公爵的见解仍然正确,虽然他并不急于在此时有所表示,但八月八日,由萨尔特科夫大将,阿拉克切耶夫,维亚济米季诺夫,洛普欣和科丘别伊组成的委员会,开会讨论战争事宜。委员会一致认为,战事之不利,源出于无统一指挥,虽然委员会成员知道皇上不赏识库图佐夫,但经过简短磋商,仍建议任命库图佐夫为总司令。因此,就在那一天,库图佐夫被任命为全军及各个部队据守区域的全权总司令。

八月九日,瓦西里公爵又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遇到了l'homme de beaucoup de mérite(那个有许多优点的人)。l'homme de beaucoup de mérite瓦西里公爵近来对安娜·帕夫洛夫娜很殷勤,希望获得一个女子学校学监的任命。他走进客厅时,像达到目的的胜利者那样喜气洋洋。“Eh bien,vous savez la grande nouvelle?Le prince Koutouzoff est maréchal①。一切分歧消除了。我真幸福,真高兴!”瓦西里公爵说。“Enfin voilà un homme”②,他不停地说,意味深长地严肃地环视所有在客厅里的人。L'homme de beaucoup de mèrite虽然意在谋职,仍忍不住提醒瓦西里公爵曾经发表过的议论。(这在安娜的客厅里对瓦西里公爵和已欣然得知这一消息的安娜·帕夫洛夫娜都是失礼的;但他忍耐不住。)

“Mais on dit qu'il est aveugle,mon

prince?”③他使瓦西里公爵想起他说过的话。

“Allez donc,il y voit assez,”④瓦西里公爵以低沉、急速的声音,咳嗽着说,这样的嗓音和咳嗽他常常用来解决一切困难。“Allez donc,il y voit assez,”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之所以高兴,”他往下说,“是因为,陛下授予了他掌握全国军队和各个军区的全权——这是任何一位总司令从未有过的权力。这是第二位主宰。”他说完之后,露出得胜的微笑。

①法语:呃,你们可知道一个重大消息?库图佐夫成了元帅了。

②法语:毕竟是一个人才。

③法语:但是听说他眼睛瞎了,公爵?

④法语:呃,胡说,他看得相当清楚,您放心。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安娜·帕夫洛夫娜说。L'homme de beaucoup de merite(那个有许多优点人)在宫廷社交界还是个生手,为了阿谀安娜·帕夫洛夫娜,他以此为她先前对这一议论表示的见解解围,说道:

“据说,陛下不大情愿授予库图佐夫这一权力。On dit qu'il rougit comme une demoiselle à laquelle on lirait Joconde,en lui disant:‘le souverain et la patrie vous decernent cet honneur'。”①“peut—être que le coeur n'était pas de la partie。②”安娜·帕夫洛夫娜说。

①法语:据说,当他对他说:“国王与祖国赐与您这一荣誉”时,他脸红得像听到诵读《约康德》的姑娘那样。(《约康德》是拉封丹的第一篇韵文故事,被认为是恶劣的作品。)。

②法语:或许不完全合他的心意。

“噢不,不,”瓦西里公爵激烈地偏袒库图佐夫,现在已不在任何人面前让步。照瓦西里公爵的见解,不仅库图佐夫本人出色,而且大家都崇拜他。“不,这不可能,因为皇上从前就很能赏识他。”他说。

“但愿库图佐夫公爵,”安娜·帕夫洛夫娜说,“真正掌握着权力,不让任何人捣鬼——des batons dans les roues.”

瓦西里公爵立即明白了,这任何人指的是谁。他悄声地说:

“我确切地得知,库图佐夫提出皇太子不留在军中。这个必要的条件,Vous savez ce qu'il a dit a l'émpereur(你们知道他对皇上说了什么吗)?”瓦西里公爵复述了似乎是库图佐夫对皇上说的原话:“如太子行为不轨,臣不便罚其过,反之,亦不便赏其功。啊!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库图佐夫公爵,je le connais de longue date.(我早就认识他了。)”

“他们甚至说,”还不知宫廷待人接物分寸的l'homme de beaucoup de merite说,“公爵大人还提出一个必要条件;国王不要亲自驾临军队。”

此人话刚说完,瓦西里公爵和安娜·帕夫洛夫娜刹那背转身去,为他的幼稚而叹气,二人忧郁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在彼得堡发生那些事情的同时,法军已开过斯摩棱斯克,愈来愈靠近莫斯科。拿破仑的史学家梯也尔,像拿破仑其他史学家们一样,竭力为自己的英雄辩护说,拿破仑是不由自主地被引诱到莫斯科的。他像所有的历史学家一样正确(他们在一个伟人的意愿中寻求历史事件的解释),他也像俄国史学家们一样正确(他们断言拿破仑是因俄国统帅们施巧计而诱引至莫斯科的)。在这里,逆向(回溯)定律认为,把过去的一切视为实现某一事件的准备过程,但除此之外,还有把全部事情搅浑的相互关系。一个好的棋手,在输棋之后由衷地相信,他的失败产生于他的一个错误,他便在开局之初去寻找错误,而忘记在他的每一步棋中,在整个对弈的过程中都有错误,以致没有一着棋是善着。他注意到的那个败着之所以被找出来,是因为这一败着被对手利用了。在一定时间条件下进行的战争这种游戏要复杂得多,其中不是由一个人的意愿领导着那些无生命的机器,一切都产生于各种任意行动的无数次的冲突。

继斯摩棱斯克之后,拿破仑先在多罗戈布日以西的维亚济马附近,然后又在察列沃—扎伊米希附近谋求会战,但结果呢,由于情势的无数次冲突,在到达波罗金罗,离莫斯科只剩一百二十俄里处之前,俄军仍不交战。拿破仑从维亚济马下令,直接进军莫斯科。

Moscou,la capitale asiatique de ce grand emBpire,la ville sacrée des peuples d'Alexandre,Moscou avec ses innombrables églises en forme de pagodes chinoises.①这个莫斯科不让拿破仑的神思安静。拿破仑骑一匹浅栗色的截尾快马,由近卫兵、警卫、少年侍从和副官陪同,从维亚济马到察列沃—扎依米希。参谋长贝蒂埃留下来审问被骑兵抓到的俄军俘虏。他在翻译官Lelorme d'Ideville(勒洛涅·狄德维勒)的陪同下,纵马追上拿破仑,满脸高兴地勒住了马头。

①莫斯科,这庞大帝国的亚洲首都,亚历山大臣民的神圣的城市,莫斯科有数不尽的中国塔顶样式的教堂。

“Eh bien(呃,怎么办)?”拿破仑问。

“Un cosaque de platow(一个普拉托夫的哥萨克)说,普拉托夫军团正同主力大军会合,库图佐夫就任总司令。Très in-telligent et bavard(他聪明,不过是个饶舌的人)。

拿破仑微微一笑,他吩咐拨一匹马给哥萨克,立即带他来见。他要亲自同他谈谈。几个副官策马前去,一个小时后,杰尼索夫出让给罗斯托夫的农奴拉夫鲁什卡,穿着勤务兵的短上衣,骑在法国骑兵的马上,带着一张狡黠、含有醉意、快活的面孔来见拿破仑。拿破仑吩咐他和自己并辔而行开始问他。

“您是哥萨克?”

“哥萨克,大人。”

“Le cosaque ignorant la compagnie dans laquelle il se trouvait car la simplicité de Napoléon n'avait rien qui put ré véler a une imagination orientale la présence d'un souverain,s'entretint avec la plus extreme familiarité des affaires de la guerre actuelle.”①梯也尔叙述这一情节说。的确,拉夫鲁什卡头天晚上喝醉了,没给主人准备好晚餐,挨了鞭打后被派到乡间去买鸡,在那里醉心于抢劫而被法军俘获。拉夫鲁什卡是那种粗野、无耻、见多识广的奴仆,他们以下流狡猾的手段办事为其天职,他们准备为自己的主人干任何勾当,并且他们狡猾地推测主人的坏心思,尤其是虚荣心和琐碎小事。

①哥萨克不知道他现在置身于什么人中间,因为拿破仑的简朴丝毫没有给予这个东方人的想象力以发现皇帝在场的可能,所以,他极其自然地讲述当前战争的形势。

落入拿破仑的人中间,拉夫鲁什卡轻而易举地认清了拿破仑本人,他一点也不惊惶夫措,只是尽力打心眼里为新的老爷们效劳。

他很明白,这就是拿破仑本人,而在拿破仑面前,并不比在罗斯托夫或拿藤条的司务长面前更使他慌张,因为无论是司务长或是拿破仑,都不能夺去他任何东西。

他信口说出在勤务兵之间闲谈的一切。其中有些是真实的。但当拿破仑问他俄国人是怎么想的,他们能否战胜波拿巴时,拉夫鲁什卡眯缝起眼睛,沉思起来。

他在这句话里看出了微妙的狡黠,类似拉夫鲁什卡的人总能在各种事情中看出狡猾的计谋,因而皱紧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是这样的,如果有会战,”他思索地说道,“并且很快的话,那末,这样说就对了。呶,要是再过三天,要是在那天以后,那末,就是说,会战本身会拖下去。”

给拿破仑翻译的话是这样的:Si la bataille est donnée avant trois jours,les Francais la gagnBeraient,mais que si elle serait donnée plus tard,Dieu sait ce qui en arriverait①,Le lorme d'lderBille.(勒洛涅·狄德维勒)微笑着转达了。拿破仑并没有微笑,虽然他心情显然很愉快,并吩咐重说一遍。

①假如会战在三天前爆发,法国人将赢得会战,如果在三天之后呢,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

拉夫鲁什卡发觉了这一点,为了取悦于他,装着不知道他是谁的样子。

“我们知道你们有个波拿巴,他打败了世界上所有的人,但关于我们,情况却不同……”他说,连自己也不知道,说到最后,不知为什么和怎么流露出浮夸的爱国精神来了。翻译官把他的话转述给拿破仑,省掉了结尾,波拿巴于是微笑了。“Le jeune cosaque fit sourire son puisant inBterlocuteur.”①梯也尔说。拿破仑沉默地走了几步,在马上转身对贝蒂埃说,他想试验一下对这个enfant du Don说,他的谈话的对方正是皇帝本人,即是那位把不朽的常胜者的名字书写在埃及金字塔上的皇帝。sur cet enfant du Don②会产生什么影响,

这番话传达给他了。

①年轻的哥萨克使自己强大的交谈者微笑起来。

②对这个顿河的孩子。

拉夫鲁什卡(他明白这样做是为了使他发窘,明白拿破仑认为他会吓了一跳),为了讨好新的老爷们,他立刻装出惊诧慌乱的样子,鼓起眼睛,做了一副他被带去受鞭笞时惯有的表情。“A peine l'interprete de Napoléon,”梯也尔说,“avait—il parlé,que le cosaque,saisi d'une sorte d'ébahissement ne proféra plus une parole et marcha les yeux constamment attachés sur ce conquérant,dont le nom avait pénétré jusqu'à lui,à travers les steppes de l'orient.Toute sa loBquacite s'était subitement arrêtée,pour faire place à un sentiment d'admiration naive et silenBcieuse.Napoleon,apres l'avoir récompensé,lui fit donner—la liberté,comme á un oiseau qu'on rend aux champs gui l'ont vu nalAtre.”①

①拿破仑的翻译官刚把话说完,哥萨克立即惊愕得发呆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就这样继续骑马走着,定睛望着征服者,他的名声越过东方草原传到他的耳边。哥萨克的健谈骤然中断,由天真的默默的狂喜所代替。拿破仑赏赐哥萨克,下令给他自由,就像给予小鸟自由,让它飞回家乡的田野一样。

拿破仑继续骑马往前走,一边想着使他心醉神迷的那个莫斯科,而l'oiseau qu'on rendit aux champs qui l'on vu nartre(那个被放回家乡田野的小鸟)向前哨奔驰而去,事前杜撰着实际上没有发生而是他要向自己人讲述的一切。他所实际经历的事,他并不想说,因为他觉得这是不值得一说的。他走去寻找哥萨克兵,打听到了属于普拉托夫纵队的那个团在哪里,傍晚便找到了自己的老爷尼古拉·罗斯托夫,他驻扎在扬科沃,刚骑上马,要同伊林一道去周围的乡村溜一溜。他给了拉夫鲁什卡另外一匹马,带他一道走。

如同安德烈公爵所想象的那样,玛丽亚公爵小姐并不曾到达莫斯科,也没有脱离危险。

在阿尔帕特奇从斯摩棱斯克回来之后,老公爵突然间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下令从各乡召集民兵并把他们都武装起来,同时又给总司令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自己已决定留下来保卫童山并坚持到底,至于总司令是否设法保卫童山,保卫俄国最老的将军之一可能被俘或者被打死的地方,请总司令自行定夺,同时也向家里的人宣布,他绝不离开童山。

公爵本人留在童山,但是,他命令公爵小姐和德萨尔带领小公爵去博古恰罗沃,然后从那里去莫斯科。玛丽亚公爵小姐对父亲一反他先前的消沉状态,夜以继日地狂热地活动,感到吃惊,她不能把他一个人丢下不管,他生平第一次使自己不服从他。她拒绝动身,于是公爵对她大发雷霆,他把以往所有冤枉她的话又数落了一遍。他竭力加罪于她,说她折磨了他,说她唆使儿子和他吵架,说她蓄藏卑劣的猜疑,她一生的任务就是使他的生活不愉快,于是他把她从自己的书房中赶了出去,他对她说,如果她不走,那在他是完全一样。他说,他不想知道她的存在并且预先警告她,不要让他看见她。与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担心相反,他没有强令把她带走,只是说不要让他看见她,这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喜出望外。她知道,这足以证明,她留下来不走,他在内心深处是高兴的。

在尼古卢什卡走后的第二天,一大早,老公爵身着全副戎装去见总司令。四轮马车已经准备停当。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他身着戎装,佩戴着全部勋章,从屋内走出来,到花园中去检阅已经武装起来的农夫和家奴。玛丽亚公爵小姐坐在窗户旁边,倾听着从花园里传来的他的声音。突然间,从林荫道上跑出来几个惊慌失色的人。

玛丽亚公爵小姐跑出门外,穿过花径,跑到林荫道上。迎面而来的是一群民兵和家奴,在这一群人中间有几个人用手架扶着一个身着戎装、佩戴勋章的小老头。玛丽亚公爵小姐向他飞奔过去,透过林荫道旁菩提树荫影射下来的摇曳不定的陽光碎点,看不出来他的脸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看到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先前脸上的那种严厉果断的表情,已变换成一副怯弱和屈服的表情。他看到女儿之后,动了动他那无力的嘴唇,发出了呼呼噜噜的声音,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人们把他抬进书房,把他安放在他近来害怕的那张沙发上。

请来的医生在当天夜间给他放了血并说明公爵患中风,右半身不遂。

留在童山已经越来越危险了,公爵中风的第二天就迁住博古恰罗沃。医生也跟着去了。

当他们前往博古恰罗沃时,德萨尔已带领小公爵动身前往莫斯科。

瘫痪的老公爵在博古恰罗沃安德烈公爵新迁的房子里躺了三个星期,病情还是那个老样子,既没有好转,也没有恶化。老公爵昏迷不醒;他像一具变了形的尸体躺卧着,他不停地嘟噜着什么,眼眉和嘴唇抽动着,不知道他是否了解他周围的一切。可以确切知道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很痛苦,很想说点什么。不过,是什么呢,谁也不能够明白这一点;这或许是一个病人或一个半疯癫状态的人突发的古怪脾气,或许是与公共事务或家庭事务有关的什么。

医生说,这种躁动不安并不意味着什么,这只不过是由于生理上的原因;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想到,当她在他跟前时,他总是更加躁动不安,这一点就证实了她的想法,她认为他是想对她说点什么,他显然在肉体上和精神上都很痛苦。

治愈已无希望。迁往他处也绝不可能。如果在路途中死去,那可怎么办?“是不是完结更好些,干脆完结吧!”玛丽亚公爵小姐有时是这样想的。她不分白天和黑夜,几乎完全没有睡觉,时刻不离地守护着他,说来可怕,她这样守护他,时常不是期望能发现病情好转的迹象,而是期望能发现临近结局的迹象。

纵然,公爵小姐已经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感情,为此感到十分奇怪,然而,她内心确实有这种感情。对玛丽亚公爵小姐来说,更可怕的是,自从她父亲生病之后(甚至更早,在她料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情而同他一起留下来的时候),所有的在她内心深处隐藏着的,已被遗忘了的个人的心愿和希望,都在她心中苏醒过来了。多少年来都没有在她的脑海中出现过的念头——没有严父畏惧的自由生活,甚至建立爱情和家庭幸福的可能性,像魔鬼的诱惑一般不断地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有一个问题不停地在脑海中浮现,她无论怎样都驱逐不掉,那就是在眼下,也就是在办完后事之后,她怎样去安排自己的生活。公爵小姐知道,这是魔鬼的诱惑。她知道,能够对付这种诱惑的唯一武器是做祈祷,于是她试着做祷告。她做出一种祷告的姿势,注视着神像,念诵着祷告词,然而她祈祷不下去。她感到,她现在已经完全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一个世俗的、劳碌的、自由活动的世界,而这个世界与先前把她禁锢在其中的精神世界完全相反,在那个精神世界中,她过去最大的安慰就是做祷告。她无法祷告,欲哭无声,因为尘世的忧虑包皮围着她。

继续留在博古恰罗沃变得危险起来了,从四面八方传来了法国人已经迫近的消息,在离博古恰罗沃十五俄里的一个村庄,有一所庄园已经遭到法国匪兵的抢劫。

医生坚持要把公爵迁得远一点;首长派一名官员来见玛丽亚公爵小姐,劝告她尽可能早点离开。县警察局长亲自来到博古恰罗沃,也同样坚持这一主张,他说,法国人离此地只有四十俄里,在各村庄教发传单,如果公爵小姐不在十五日之前和她父亲离开这里,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负责了。

公爵小姐决定十五日动身。她忙了一整天,从事各项准备,她向所有前来请示的人发布命令。从十四日深夜,她同往常一样,在公爵卧病的隔壁的那间屋里和衣而卧,她醒来好几次,都听到了他的哼哼声和嘟囔声,床的响声,吉洪和医生替他翻身的脚步声。有好几次,她靠近门旁细听,他觉得他的嘟囔声比平时要大一些,替他翻身的次数更勤。她不能入睡,好几次她走近房门,侧耳倾听,想进去看看,然而却不敢进去。虽然他不说话,但是玛丽亚公爵小姐看得出也知道,他每一次看见她为他担心的表情就十分不快。她看见他是多么不满地避开她有时不由自主地盯在他身上的眼光。她知道,她在夜间这个不寻常的时候进去,一定会惹他生气。

她从来没有这样怜惜,这样害怕失去他。她回忆起和他在一起的整个一生,在他的每一句话中和每一个行动中都能发现他对她的疼爱。在这些回忆中间,那魔鬼的诱惑——在他死后她怎样安排她的新的自由的生活的念头,时时浮现在她的想象之中。她以厌恶的心情驱赶这些念头。快到早晨的时候,他安静了下来,她也睡着了。

她醒得很晚,在刚刚醒来时常有的纯净心态清楚地表明,父亲的病已经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她醒来之后,在门外侧耳细听屋里的情形,她听见他仍在呼呼哧哧,她叹息着自言自语道,还是那个样子。

“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要他怎么样呢?我想要他死去!”她怀着对自己的厌恶心情叫道。

她穿好衣裳,洗完脸,念完了祈祷词,然后走到门廓上。门廓前面停着几辆尚未套马的大车,人们正在往车上装东西。

早晨温暖、陰沉。玛丽亚公爵小姐站在门廓上,她对自己内心的卑鄙不断地感到恐惧,在进屋去看父亲之前,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

医生下楼向她走来。

“他今天好些,”医生说,“我在找您。可以从他所说的话中了解点什么。他的头脑清醒一点了。我们一道去吧。他正在叫您呢……”

玛丽亚公爵小姐一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心一下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的脸色苍白,为了不致晕倒在地,她倚靠在房门上。正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整个心灵充满可怕的罪恶诱惑的时刻去见他,去和他说话,去看他盯住自己的眼神,那是一种令人痛苦的高兴,而且令人害怕。

“我们去吧。”医生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走进了房间,来到父亲床前。他仰卧着,背靠得很高,他那双瘦小的、青筋虬结的手平放在被子上面,他的左眼直瞪瞪地盯着,他的右眼歪斜,眉毛和嘴唇一动也不动。他的整个身子变得又瘦又小,很可怜。他的脸显得干瘪,五官都变得更小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向前去,吻了他的手,他的左手用力握她的手,要她知道,他早就在等她来了。他拉动她的手,他的眼眉和嘴唇忿忿地抽动着。

她惶恐不安地望着他。尽力揣测他想要她做什么。她换了个姿势,向前移动了一下身子,以便他的左眼能够看见她的脸,这时他平静下来了。一连几秒钟他的眼睛都没有离开她。随后他的嘴唇和舌头动了,发出了声音,他开始说话了,他怯生生地恳求地看着她,显然他怕她可能听不懂他所说的话。

玛丽亚公爵小姐集中全部精力凝视着他。看见他使出可笑的力气转动舌头,玛丽亚公爵小姐垂下眼帘,勉强压制住上升到了喉咙的呜咽声。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又重复着说了好几次。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不懂;她力图猜出他在说什么,并且疑问地重复他发出的声音。

“嗬嗬——波依……波依……”他重复了若干次……

无论怎样也不能弄明白这些话。医生以为他猜明白了这些话,他问道:“公爵小姐害怕吗?”他摇了摇头表示否认,他又重复发出同样的声音。

“心里,心里难过。”玛丽亚公爵小姐猜测着说。他肯定地发出一种含含糊糊的声音,他抓住她的手在他胸前的各个部位按来按去,似乎是要找到她要找到的那个部位。

“整个的心!都在想念你……整个的心。”然后,他发出的声音比先前好多了,更清楚些了,他确信,大家已经了解他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把头贴在他的手上,极力隐藏住她的呜咽声和流出来的眼泪。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整夜都在叫你……”他说。

“要是我知道……”她流着眼泪说道,“我不敢进来。”

他握着她的手。

“你没有睡吗?”

“没有,我没有睡。”玛丽亚公爵小姐否定地摇了摇头说道,她不由自主地顺从着父亲,依照着他的样子,说话时尽量比划着手势,好像是她的舌头转动起来也很困难。

“亲爱的……”或许是说:“好孩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弄不清楚他所说的话,不过从他眼神的表情来看,他大概是说了一句他从来都没有说过的温情的、爱抚的话。“为什么不进来呢?”

“而我希望,希望他死去!”玛丽亚公爵小姐想到。他沉默了一会儿。

“谢谢你……女儿,好孩子……为了一切,为了一切,谢谢……原谅……谢谢,原谅……谢谢!……”泪水夺眶而出。

“去把安德留沙叫来。”他突然说,一说出这句话,他脸上表露出孩子般的怯生生的和怀疑的神情。他自亡似乎也知道,他这个要求是没有意义的。至少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是这样。

“我接到他一封信。”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道。

他惊诧地胆怯地看着她。

“他在哪里?”

“他在军队里,mon pere①,在斯摩棱斯克。”

①法语:爸爸。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好一阵;然后,好像解答他自己的疑问,并且证明他现在一切都明白,一切都记起来了,他肯定地点点头,又睁开了眼睛。

“是啊,”他声音清晰而低沉地说道。“俄国完了。他们把她给毁了!”他又闭上了眼睛,泪水夺眶而出。玛丽亚公爵小姐再也无法克制自己,望着他的脸,哭了起来。

他又闭上眼睛,止住了恸哭。他对着眼睛做了个手势;吉洪懂得了他的意思,替他擦掉了眼泪。

随后他又睁开眼睛,说了一些什么,有好一阵谁都没弄明白,最终只有吉洪一个人弄懂了,转述了他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根据他方才他说话的神情来揣测他的话的意思。她揣测他时而说俄国,时而说安德烈公爵,时而说她,时而说孙子,时而说到他的死。可是她不能由此而猜出他所说的话。

“穿上你那件白色布拉吉,我喜欢它。”他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听懂了这句话,她放声大哭,医生用手架扶着她,把她从室内扶到陽台上,劝她要冷静和准备动身的事情。玛丽亚公爵小姐离开公爵后,他又说起儿子,说起战争,说起皇帝,忿忿地牵动着眉头,提高了他那粗哑的声音,他所患的中风又第二次发作了,这也是最后一次。

玛丽亚公爵小姐站在陽台上。天已放晴,太陽照得暖洋洋的。她什么都不理解;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觉得,只有对父亲的热爱,她感到她在此之前从来还不曾这样热爱她的父亲。她哭着跑向花园,沿着安德烈公爵所栽的菩提树的林荫小道向下面的池塘跑去。

“是的……我……我……我愿他死去。是的,我希望快点结束……我想得到安静……我将来会怎么样呢?当他不在世的时候,我的安静又有什么用呢?”她在花园里迈着疾速的脚步走着,一边用双手按住胸口,不由自主地抽抽搭搭地哭,一边念叨着。她沿着花园转了一圈,又来到住宅前,这时她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布里安小姐(她留在博古恰罗沃不愿意离开)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此人是本县的首长。他亲自前来告知公爵小姐必须尽快离开此地。玛丽亚公爵小姐听了他的话,但不明白他所说的;她把他请进屋里,请他用早餐,陪他坐下。然后,她向他道了歉,就起身向老公爵的房门走去。

医生面色惊慌出来对她说,此刻不能进去。

“走吧,公爵小姐,走吧,走吧!”

玛丽亚公爵小姐又回到花园里,在池塘旁边假山下面一处谁也看不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她不知道她在那里坐了多久。一个沿着小径奔跑的女人的脚步声惊醒了她。她站起身,看见她的女仆杜尼亚莎①,她显然是跑来找她的,一看见小姐的神色,好像受到惊吓一样突然停住了脚。

①杜尼亚莎是阿夫多季娅的小名。

“请您,公爵小姐……公爵……”杜尼亚莎断断续续地说。

“我现在,就去,就去。”公爵小姐迭声说道,不等杜尼亚莎说完,极力不看一眼杜尼亚莎,就往家里跑去。

“公爵小姐,这是上帝的旨意,您应当做好一切准备。”县首长在门口迎着他说。

“不要管我,这不是真的!”她怒冲冲地对他吼叫道。医生想阻挡住他,她推开医生,向门里跑过去。“为什么这些人惊惶失色地阻拦我?我不需要任何人!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她推开门,在这间先前半陰暗的房间里,大白天的亮光使她大为惊恐。屋里有几个妇女和一个保姆。他们从床边退到一旁,给她让路。他依旧躺在床上;但是他那安详的脸上的严厉的表情,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在门槛上停了下来。

“不,他没有死,这不可能!”玛丽亚公爵小姐自言自语,她克制着内心的恐惧走近他的跟前,把嘴唇贴近他的面颊,但是她立即向后退缩,回避他。霎时间,她原先对他所怀有的全部柔情消失了,为呈现在她眼前的光景所引起的恐怖所代替。“完了,再没有他了!他去世了,在这里,他生前所在的地方,有一种陌生的含有敌意的东西,是一种令人十分恐慌战栗和令人反感的神秘!”玛丽亚公爵小姐双手捂着脸,倒在医生架扶她的手臂上。

几个妇女当着吉洪和医生的面洗涤了他的遗体,为使他那张开的嘴不致变硬,用一条手巾扎在他的头上,用另一条手巾扎起他那叉开的双腿,随后给他穿上佩戴勋章的制服,把他那又小又干的尸体安放在一张桌子上面,天知道是谁又是什么时间操持过这种事情,然而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完成了。入夜,在棺材周围点燃了蜡烛,棺材上面又加了罩子,地板上撤了杜松枝,在僵死干瘪的头下面枕着一张印刷的祷文,一个教堂的助祭坐在屋角唱赞美歌。

正如一些马向一匹死马飞快扑过去,拥挤在一起,打着响鼻一样,家里的人和外来的人都挤在客厅里,挤在棺材周围——县首长、村长、妇女们——都瞪着惊惶的眼睛,划着十字,鞠躬、吻老公爵冰凉而僵硬的手。

在安德烈公爵没有来博古恰罗沃之前,这里是主人从未来过的庄园,博古恰罗沃的农夫与童山的农夫性格迥然不同,他们在口音、衣着、习俗等方面都与童山的农夫不同。他们被称为草原农民。以往他们到童山帮助收割庄稼和挖掘池塘沟渠时,老公爵赞赏他们能吃苦耐劳,但是不喜欢他们的那种野性。

安德烈公爵在这一次来博古恰罗沃之前不久,曾来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他创办了一些新设施——医院、学校和减轻免役税①,等等,这一切并未能略微改变他们的习俗,而且相反,更加强了他们那些被老公爵称之为野性的性格特点。在他们中间经常流传着一些含含混混的谣言,时而传说要把他们全都编入哥萨克,时而传说要他们改信一种新的宗教,时而传说沙皇颁布了什么告示,时而传说一七九七年保罗·彼得罗维奇的誓词(关于这一誓词的传说是,已经赐给他们自由,但是被地主们剥夺了),时而传说彼得·费奥多罗维奇②过七年要复位,那时一切都很自由,一切都很简单,什么麻烦事情都不会再有了。关于战争和波拿巴,以及他入侵的传闻,在他们的头脑中,跟基督的敌人、世界末日和绝对自由等模糊观念混在一起。

①封建时代为免劳役所交纳的赋税。

②彼得三世皇帝,在一七六二年其妻叶卡捷琳娜二世即位的时候,被刺杀或病死了;但是沙皇在农民的头脑中是永生的,他们不相信沙皇会死去。

博古恰罗沃附近所有大村庄都是属于皇家和收免役税的地主。在这一地区居住生活的地主非常之少,家奴和识字的农奴也很少,在这一地区农民的生活中,俄罗斯人民生活中神秘的潜流比其他地方表现得更加明显和更为有力。当代人对这些潜流的原因和意义十分费解。二十年前在这一地区的农民中间曾经发生过向着某某温暖的河流迁徙的运动,这就是这些潜流的表现之一。成百上千的农民,其中就有博古恰罗沃人,他们忽然卖掉牲口,携全家老小向着东南方向的某个地方走去。好像一群鸟飞向海外某个地方一样,这些人携带着老婆孩子向着东南方向飞奔,而要去的这个地方,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曾经去过。他们成群结队出发,一个一个地赎回他们的自由,有的逃跑出来,他们坐车的坐车,步行的步行,朝着温暖的河流走去。很多人遭到惩罚,有的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有些人在路上被冻死和饿死。很多人又自己转身回来,这一场运动就像其一开头那样,看不出其中有什么明显的原因,就自然而然地平息下去了。但是,这股潜流在这些人中间并没有停止,而且还在积聚着新的力量,一旦爆发,依然是那么奇特,那么突然,同时又那么简单,自然,有力。现在,一八一二年,每一个和这帮人接近的人都能看得出,这股潜流正在加紧活动,离爆发的日子已为期不远了。

阿尔帕特奇是在老公爵临终前不久来到博古恰罗沃的。他发现,在这里的人当中有一种激动不安的情绪,这里与童山地区的情况则完全相反,在那里方圆六十里内的农民都逃走了,他们把村庄留给哥萨克去破坏。而在博古恰罗沃周围草原地带,听说他们跟法国人有过联系,他们得到过法国人的传单,这些传单在他们当中流传,他们都停留不动。他通过几个心腹家奴获悉,前几天赶官府大车的农民卡尔普(此人在村公社①有很大影响)从外地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哥萨克破坏那些居民外逃的村庄,而法国人却不动他们一根毫毛。他知道,还有一个农民昨天从法军占领的维斯洛乌霍沃村带回来一张法国将军颁发的布告,布告上说,一定不会加害居民,只要他们留在原处不动,凡是从他们手里取的东西,都照价付钱。作为这一点的证明,这个农民从维斯洛乌霍沃村带回预先支付的一百卢布的干草款(他不知道这是些假钞票)。

①沙皇时代的农村公社。

还有极为重要的是,阿尔帕特奇知道,就在他吩咐村长调集大车把公爵小姐的行李从博古恰罗沃运走的当天早晨,村里举行了一次集会,会上决定,不搬走,等着瞧。然而时间却不允许再等得了,县首长在公爵去世的那一天,八月十五日,极力劝玛丽亚公爵小姐当天就动身,因为局势已很危急。他说,十六日以后他就不负责任了。公爵去世的当天晚上,他走了,他答应第二天公爵下葬时再来,但是第二天他不能来了,因为根据他们得到的消息,法国人出乎意料地向前推进了,他只来得及从村子里带走家属和贵重物品。

村长德龙(老公爵叫他德龙努什卡)管理博古恰罗沃已经三十来年了。

德龙是这一带有强壮体魄的精神饱满的农民之一,这些壮实汉子一成年就长满脸的大胡子,一直到六、七十岁模样一点不变,头上没有一根白头发,不掉一颗牙,六十岁的人就好像三十岁的人一样刚健有力。

德龙也像别的农民一样,参加过向温暖的河流迁徙的运动,回来不久,他被指派为博古恰罗沃的村长,自那时起,他无可指责地在这个职位上坐了二十三年。农民们怕他甚过怕他们的主人。主人们——老公爵、小公爵,以及管家的,都尊重他,并戏称他是“家务大臣”。德龙在全部任职期间没有醉过一次酒,没有生过一次病;不论是一连几天几夜不睡觉,也不论干了多劳累的话,从来没有露出过一丝倦容,他虽然目不识丁,却从来不曾忘记一笔帐,他轻手卖掉无数车的面粉,从来也没有忘掉——普特,他从来没有忘掉在博古恰罗沃的每俄亩土地上收获的任何一堆粮食。

在老公爵下葬的那一天,从被破坏了的童山来的阿尔帕特奇把这个德龙叫来,吩咐他为公爵小姐的马车准备十二匹马和十八辆大车,以便从博古恰罗沃动身。虽然,农民都是交免役税户,但在阿尔帕特奇看来,执行这个命令不致于会有什么困难,因为博古恰罗沃有二百三十户交免役税户,他们户户都富裕。然而村长德龙听到这个命令,默默地垂下眼皮。阿尔帕特奇把他知道的农民的名字说给他听,命令他从他们那里征集大车。

德龙回答说,这些农户的马都在外面拉脚,阿尔帕特奇又说出另外一些农民。按照德龙的说法,这些农户没有马,有一些马正在替官府运输,另一些马已不中用,还有些马因为缺少饲料给饿死了,照德龙所说,不但找不到拉行李的马,连拉人坐的车所用的马也弄不到了。

阿尔帕特奇凝神地看了看德龙,紧锁眉头。正如德龙是一个模范村长一样,阿尔帕特奇并非白白地把公爵的田庄管理了二十年,他是一个模范管家。他凭嗅觉就能了解那些与他打交道的人的需要和本能,他有高度的才能,因此他是一个出色的管家。他看了德龙一眼,立刻就明白,德龙的回答并不代表他本人的思想,而是代表博古恰罗沃村公社那种普遍的情绪,这位村长已经屈从于村公社农户的这种情绪。然而,他同时也知道,发了财的和被全村仇视的德龙,必然在地主和农奴两个阵营之间摇摆不定。他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这种动摇。于是阿尔帕特奇皱起眉头,向他走近了些。

“你,德龙努什卡,给我听着!你少给我说废话。安德烈·尼古拉伊奇公爵大人亲口向我吩咐过,全体老百姓都得走,不能留在敌占区,沙皇也下了同样的命令。谁留下不走,谁就是沙皇的叛徒。听见没有。”

“听见了!”德龙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他回答道。

阿尔帕特奇对这一回答不满意。

“哎,德龙,不会有好下场的!”阿尔帕特奇摇着头,说。

“全由您作主!”德龙悲哀地说。

“哎,德龙,不用再说了吧!”阿尔帕特奇又重复说,他从怀里抽出手来,庄严地指着德龙脚下的地板。“我不但可以看透你,就是你脚底下三尺都可以看个透。”他看着德龙脚下的地板说。

德龙着了慌,偷看了阿尔帕特奇一眼,又搭拉下眼皮。

“你少说那些废话,去通知老百姓收拾好准备前往莫斯科,明天一大早把运公爵小姐行李的大车准备好,你本人不要去参加会,听见没有?”

德龙突然跪了下去。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把我撤职吧,请把钥匙拿去,看在耶稣的份上,把我撤了职吧。”

“收起你那一套!”阿尔帕特奇严厉地说。“我可以看透你脚下三尺深处,”他又重复着说,熟悉他那养蜂的技巧,他那适时播种燕麦的知识,以及他能一连二十年保持老公爵恩宠这一事实,使他久已获得神巫的名声,人们认为,只有神巫才能看透脚下三尺深的地方。

德龙站起身,想要说点什么,但是阿尔帕特奇阻住了他。

“您怎么会想到这里?咹?……您是怎么想的?咹?”

“我拿老百姓怎么办呢?”德龙说,“全都疯了,我也是那么对他们说的呀……”

“我也是那么说,”阿尔帕特奇说,“他们在喝酒?”他简短地问了一句。

“全都发了狂。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他们又弄来一桶。”

“你给我听着。我到警察局长那里去,你去管一下老百姓,要他们不要干这种事,把大车都准备好。”

“我听见了。”德龙回答道。

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不再坚持了。他在长时期对老百姓的统治中知道,要使人们服从的一个主要手段就是不要向他们流露出对他们有可能会不服从的怀疑。从德龙的口中得到顺从的“是的——您老”这一句回话,雅科夫·阿尔帕特奇感到满意,虽然他不但怀疑,而且差不多相信,不借助军队的力量,根本弄不到大车。

果真,到了晚上,大车并未来到。在村中的酒馆旁边又举行了一次集会,在会上决定把马赶到森林中去,并且不出大车。阿尔帕特奇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公爵小姐。他吩咐把从童山来的大车上的他的全部行李都卸下来,把那些马套在公爵小姐的马车上,之后,他亲自去找地方官长去了。

父亲安葬后,玛丽亚公爵小姐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许任何人进来。女仆来到门前,禀告阿尔帕特奇前来请示出发的事。(这是在阿尔帕特奇和德龙谈话之前的事。)玛丽亚公爵小姐从她躺着的沙发上欠起身来,冲着关闭的门说,她什么地方也不去,不要叫人来打扰她。

玛丽亚小姐卧室的窗户是朝西开的。她面对墙壁躺着,手指来回地抚摩皮靠枕的扣子,眼睛死盯着这个皮靠枕,她那模糊的思绪集中到一点上:她在想父亲不可挽回的死以及在这之前她还不知道,只是父亲患病期间才表现出来的内心的卑鄙。她想祈祷,但又不敢祈祷,不敢在她现在的心境中向上帝求援。她就这样躺了很久。

太陽照到对面的墙上,夕陽的斜晖射进敞开的窗户,照亮了房间和她眼前的羊皮靠枕的一角。她的思路忽然停住了。她毫无意识地坐起来,整理了一下头发,站起来走到窗前,晚风送来清凉新鲜的空气,她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

“是的,现在你可以随意欣赏傍晚的风光了!他已经不在了,谁也不会打扰你了。”她心里说道,倒在椅子上,头靠着窗台。

有人从花园的方向用娇柔的声音轻轻叫她的名字,吻她的头,她抬头看了看。原来是布里安小姐,她穿一件黑衣裳,戴着黑纱。她悄悄走到玛丽亚公爵小姐跟前,叹着气吻她,立即哭了起来。玛丽亚公爵小姐看了看她。想起跟她的一切过去的冲突,对她的猜疑,还想起他近来改变了对布里安小姐的态度,不能见她,由此看来,玛丽亚公爵小姐内心对她的责备是多么不公平。“难道不是我,不是我盼望他死吗?我有什么资格责备别人呢!”她想道。

玛丽亚公爵小姐生动地想象布里安小姐的处境,近来她离开自己的亲人,而同时又得依靠她,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她心里对她怜悯起来。她温和地疑惑地望了望她,迟疑地伸出手。布里安小姐立刻又哭起来,不断地吻她的手,念叨着公爵小姐遭遇的不幸,把自己扮成一个同情她不幸的人。她说,在她的不幸的时刻,唯一的慰藉就是公爵小姐允许她分担她的不幸。她说,在这巨大的悲伤面前,所有过去的误会应当全部化除,她觉得她在一切方面都是清白的,他在那个世界会看到她的眷恋和感激的。公爵小姐听着她的说,有些不理解,只是偶尔看看她,听听她的声音。

“你的处境格外可怕,亲爱的公爵小姐,”布里安小姐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明白,你从来不会,现在也不会想着自己;但是由于我爱您,我必须这样做……阿尔帕特奇到您这儿来过吗?他和您谈过动身的事吗?”她问。

玛丽亚公爵小姐没有回答。她不明白是什么人要走,要到那儿去。“现在还能做什么事,想什么事呢?难道不是一样吗?”她没有吭声。

“您可知道,chère Marie①,”布里小姐说,“您可知道我们的处境极危险,我们被法国军队包皮围住了,现在走,太危险了。如果走的话,恐怕准会被俘虏,上帝才知道……”

玛丽亚公爵小姐望着她的女伴,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①法语:亲爱的玛丽亚。

“哎,真希望有人了解我,我现在对一切,对一切都不在乎,”她说。“当然罗,我无论怎样也不愿撒开他就走……阿尔帕特奇对我说过走的事……您和他谈谈吧,我现在对什么,对什么都无能为力,也不想管……”

“我和他谈过。他希望我们明天就走,可是我想,现在最好还是留下,”布里安小姐说。“因为您会同意,chère Marie在路上碰到大兵或者暴动的农民,落到他们手里——那真可怕。”布里安小姐从手提包皮里取出一张不是用普通俄国纸印的法国将军拉莫的文告,上面晓谕居民不得离家逃走,法国当局将给予他们应有的保护,她把文告递给公爵小姐。

“我想,最好还是求助于这位将军,”布里安小姐说,“我相信他会给您应有的尊重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读着那张文告,无声无泪的哭泣使她的脸颊抽搐。

“您是从谁手里拿到这个的?”她说。

“大概他们从我的名字知道我是法国人,”布里安小姐红着脸说。

玛丽亚公爵小姐拿着文告离开窗口站起来,她脸色苍白,从屋里出来走到安德烈公爵以前的书房里。

“杜尼亚莎,去叫阿尔帕特奇,德龙努什卡,或者别的什么人到我这儿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告诉阿马利娅·卡尔洛夫娜,不要来见我。”她听见布里安小姐的话语声,又说,“要赶快走!快点走!”一想到她可能留在法军占领区,她就不寒而栗。

“要让安德烈公爵知道我落在法国人手里,那还了得,要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女儿去求拉莫将军先生给予她保护,并且接受他的恩惠,那怎么行!”她越想越觉得可怕,以致使她战栗,脸红,感到从未体验过的愤懑和骄傲。她生动地想象她将要面临的处境是多么困难,主要的,是多么屈辱。“他们那些法国人住在这个家里;拉莫将军先生占着安德烈公爵的书房;翻弄和读他的书信和文件来取乐。“M—lle Bourienne lui ferd les honneurs de博古恰罗沃①。他们恩赐我一个房间;士兵们挖掘我父亲的新坟,取走他的十字架和勋章;他们对我讲述怎样打败俄国人,假装同情我的不幸……”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思考,她不是以自己的思想为思想,她觉得应该用父亲和哥哥的思想来代替自己的思想。对于她个人,不论留在哪儿,自己可能会怎样,都无所谓;她觉得她同时还是死去的父亲和安德烈公爵的代表。她不由得用他们的思想来思想,用他们的感觉来感觉。他们现在可能怎么说,可能怎么做,也就是她现在觉得必须要照样去做的。她走到安德烈公爵的书房里去,极力地深入体会他的思想,来考虑她目前的处境。

①法语:布里安小姐在博古恰罗沃恭恭敬敬地招待他。

求生的欲望,本来她认为随着父亲的去世不复再有了,可是它突然以前所未有的力量在玛丽亚公爵小姐面前出现,并且占有了她。

她激动得满面通红,在屋里踱来踱去。时而派人唤阿尔帕特奇,时而派人唤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时而派人唤吉洪,时而派人唤德龙。杜尼亚莎、保姆和所有的女仆都不能断定布里安所宣布的事究竟有多少真实性。阿尔帕特奇不在家:他到警察局去了。被唤来的建筑师米哈伊尔·伊万内维奇来见玛丽亚公爵小姐,他睡眼惺忪,什么也不能回答。他十五年来回老公爵话时养成了一种习惯,那就是带着同意的微笑,不表示自己的意见,回答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话也是这样,从他的嘴里得不到任何肯定的东西。被召唤来的老仆人吉洪,他两颊深陷,面孔瘦削,带着无法磨灭的悲哀印记,他对公爵小姐所有的问话都回答:“是您老”,他望着她,几乎忍不住要大哭起来。

最后,管家德龙走进房来,他向公爵小姐深深地鞠了一躬,在门框旁站住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屋里来回走了一趟,在他对面停下。

“德龙努什卡,”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在她心目中,她把他视为无可置疑的朋友,就是这个德龙努什卡,他每年去赶维亚济马集市的时候,每次都给她带回一种特制的甜饼,微笑着交给她。“德龙努什卡,现在,在我们遭遇到不幸之后……”她刚开始说,就停住了,再也没有力气说下去。

“一切都凭上帝的安排。”他叹息着说。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德龙努什卡,阿尔帕特奇不知到哪儿去了,我没有可问的人。有人说我走不得,是真的吗?”

“为什么走不得,公爵小姐,可以走。”德龙说。

“有人对我说,路上危险,有敌人。亲爱的,我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不明白,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今天晚上或者明天一大早,我一定要走。”德龙不作声。他皱着眉头,瞥了公爵小姐一眼。

“没有马,”他说,“我对阿尔帕特奇已经说过了。”

“为什么没有马?”公爵小姐说。

“都是上帝的惩罚,”德龙说,“有的马被军队征用了,有的马饿死了,遇到今年这个年景,不用说没东西喂马,连人也饿得要死!有的人一连三天吃不上饭。一无所有,完全破产了。”

玛丽亚公爵小姐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的话。

“庄稼人都破产了?他们没有粮食?”她问。

“他们快饿死了,”德龙说,“还谈得上什么大车……”

“德龙努什卡,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难道不能救济吗?我要尽一切可能……”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在目前这样的时刻,当她的心头充满了悲伤的时刻,人们还要分成富的和穷的,而且富人不能救济穷人,有这种想法是很奇怪的。她模糊地知道,并且听到人家说,地主家都有储备粮,那是给农民备荒的。她也知道,不论是哥哥还是父亲都不会拒绝救济贫困的农民的?关于给农民分配粮食一事,她想亲自过问,不过在这个问题上她怕出差错。她很高兴,能有一件事操心,借此可以忘掉自己的悲伤而不致受良心谴责。她向德龙努什卡详细询问农民的急需,并且询问博古恰罗沃的地主储备粮的情况。

“我们不是有地主的储备粮吗?我哥哥的?”她问。

“地主的储备粮原封未动,”德龙骄傲地说,“我们的公爵没有发放粮食的命令。”

“把它发放给农民吧,他们需要多少就发放多少。我代表哥哥允许你发放。”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德龙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去把粮食分给他们吧,如果粮食还够分给他们的话,全分了吧。我代表哥哥向你下命令,你告诉他们:我们的,也是他们的。为了他们,我们什么都不吝啬。你就这么说吧。”

公爵小姐说话的时候,德龙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好小姐,你把我开除吧,看在上帝面上,吩咐手下人接收我的钥匙吧,”他说,“我当了二十三年差,没出过一次差错;开除我吧,看在上帝面上。

玛丽亚公爵小姐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他为什么请求开除他。她告诉他,她从来不怀疑他的忠诚,她愿意为他和农民做任何事。

在这之后过了一个钟头,杜尼亚莎前来向公爵小姐报告一则消息:德龙来了,按照小姐的吩咐农夫们都集合在谷仓旁,有事要跟女主人商谈。

“是吗?我并没叫他们来,”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只是叫德龙努什卡把粮食分给他们。”

“看在上帝的份上,亲爱的公爵小姐,叫人把他们赶走吧,决不要到他们那儿去。那不过是个圈套,”杜尼亚莎说,“等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他们回来,我们就走……您千万别……”

“什么圈套?”公爵小姐惊讶地问。

“我确实知道,看在上帝的份上,可得听我说。您只要问问保姆就知道了。听说他们都不愿按照您的吩咐离开村子。”

“你扯到哪儿去了。我从来没有吩咐他们离开村子……”

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把德龙努什卡叫来。”

德龙来了,他证实了杜尼亚莎说的话;农民是按照公爵小姐的吩咐来的。

“可是我从来没有召集他们,”公爵小姐说,“你大概把话传错了。我只是叫你把粮食分给他们。”

德龙没有回答,叹了一口气。

“您只要下个命令,他们就会四散的。”他说。

“不,不,我去见他们。”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不顾杜尼亚莎和保姆的劝阻,玛丽亚公爵小姐来到台阶上。德龙、杜尼亚莎、保姆和米哈伊尔·伊万内奇跟在她后面。

“他们大概以为我要分给他们粮食,是要他们留下来不动,而我自己离开,扔下他们让法国人肆虐,”玛丽亚公爵小姐想,“我答应在莫斯科近郊庄园按月发给他们口粮并给他们安排住处;我相信,安德烈若处在我的位置,一定会做得更多。”她一面想,一面在暮色苍茫中向站在牧场上谷仓旁的人群走去。

人群开始移动,聚集在一起,迅速地取下帽子。玛丽亚公爵小姐垂下眼帘,连衣裙绊脚,走近他们。那么多各种各样的眼睛,年老的和年青的,都在注视她,还有那么多不同的面孔,以致于玛丽亚公爵小姐连一张面孔也看不真切,只觉得必须一下子和所有的人说话,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但当她意识到她是她父亲和哥哥的代表时,她的劲头便增添了,于是她壮着胆子开始讲起话来。

“你们来了,我很高兴,”玛丽亚公爵小姐开始说了,她没有抬起眼睛,觉得心跳得厉害。“德龙努什卡告诉我,战争使你们破了产。这是我们共同的不幸。为了帮助你们,我不惜献出一切。因为这儿很危险,我要离开了,敌人离得很近……因为……我把一切都给你们,我的朋友们,我请求你们拿走一切,拿走我们所有的粮食,这样,你们就不致缺吃少用了。如果有人对你们说,我把东西给你们是为了叫你们留在这里,那不是实话。相反,我请求你们带着你们的全部财产搬到我们莫斯科近郊的庄园去,在那儿有我负责,保证你们不会过贫穷的日子,并给你们住宅和粮食。”公爵小姐停住了,只听见人群中的叹息声。

“我这样做,不仅是我个人的心意,”公爵小姐接着说,“我这样做是代表我辞世的父亲,你们的好主人,还代表我的哥哥和他的儿子。”

她又停住了,没有人打破这种沉默。

“我们的不幸是共同的,让我们一起分担这个不幸吧。我的一切,也是你们的一切。”她说完,扫视了一下站在她面前的人群的面孔。

所有的眼睛都以同样的表情望着她,她不能明白这种表情的含义。不知道是好奇、忠诚、感激,还是惊慌或不信任,只是所有脸上的表情都是相同的。

“对于您的恩典,我们非常感激,不过,我们不能拿地主的粮食。”后面传来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呢?”公爵小姐问。

没有人回答,玛丽亚公爵小姐环视人群,发现现在所有的眼睛一碰到她的目光,就立刻垂下了。

“为什么你们不想要呢?”她又问,仍没有人回答。

这种沉默使玛丽亚公爵小姐感到窘迫,她竭力捕捉随便哪个人的目光。

“你们干吗不说话啊?”她转向面前一个拄着拐棍的老人,说。“如果你认为还需要什么,你就说吧。我一切都可以办到。”她捉住他的视线,说。但是他好像对这件事很生气,把头完全低了下来,咕哝了一句:

“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我们不需要粮食。”

“怎么,要我们抛弃一切?不同意。不同意……我们决不同意。我们同情你,但决不同意。你自己走吧,一个人走……”这样的话从四周的人群中传来。人们脸上又露出了同样的表情,但这时完全不是好奇和感激的表情,而是忿怒的、坚决的表情。

“你们大概没有明了我的话,”玛丽亚公爵小姐带着忧郁的笑容说。“你们为什么不愿走呢?吃的住的,我答应给你们供应。可是在这儿敌人会把你们弄得倾家荡产的……”但是人群的声音盖住了她的声音。

“我们决不同意,就让敌人来破坏吧!不要你的粮食,我们决不同意!”

玛丽亚公爵小姐又在人群中捕捉随便哪个人的目光了,但是没有一个人的目光是注视着她的;显然,眼睛都在回避她。她觉得奇怪,也感到难堪。

“你瞧,她说得多好听,跟她去当农奴,把家毁掉去受奴役?怎么样?我给你们粮食,她说!”人群中发出这些声音。

玛丽亚公爵小姐低着头离开人群走回家去。她又重新吩咐了德龙一遍,叫他准备好明天启程的马,然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独自一人呆着,思绪如麻。

这天夜晚,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她卧室敞开的窗房坐了很久,留心地听从村里传来的农民的说话声,但她不去想他们。她觉得她无论怎样想他们,也不能理解他们。她总在思忖一件事——那就是自己的不幸,在经过那关心现实生活的一段时间之后,这种不幸,对于她已成往事。她现在能够回忆,能够哭泣,也能祈祷了。日落后,风停了,夜显得宁静而清新。十二点时人声渐渐消失,鸡叫头遍,从菩提树后面升起一轮满月,清凉的、乳白色的浓雾弥漫开来,寂静笼罩着村庄和宅院。

不久前过去的图景——父亲的病和临终的时刻,一幅接一幅在她的脑海里闪现。现在她带着快乐的忧郁细细回味这些画面的形象,只是恐惧地摒除最后父亲死亡时的景象。这景象,她觉得,在这寂静、神秘的夜晚,即便浮光掠影地想象一下,她也没有勇气。这些图景在她的脑海里是那么清晰,连微小的细节都历历在目,她觉得这些图景忽而是现实的,忽而是过去的,忽而又是未来的。

她时而生动地想起他中风的情景,人们搀扶着他从童山的花园里出来,他用无力的舌头咕噜着什么,扭动着白眉毛,不安地、胆怯地望着她。

“他当时就想说他临死那天对我说的话,”她想,“他经常在想他对我说的话。”于是她回忆起他在童山中风的前一天夜里一切详细的情景,当时玛丽亚公爵小姐就预感到有灾祸临头,也因此违反他的旨意留在他身边。她没有就寝,夜里蹑手蹑脚下楼梯,来到她父亲过夜的花房门前,侧耳倾听他的声音。他和吉洪在说什么,他的声音疲惫不堪而且痛楚。看来他很想和人谈谈话。“他为什么不叫我呢?为什么他不让我和吉洪换个位置呢?”玛丽亚公爵小姐当时和现在都是这样想的。“他永远对任何人也说不出他的心里话了。他本来可以说出他要说的话的,本来应该是我,而不是吉洪听到和懂得他的话的,但是这样的机会,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都一去不复返了。当时为什么我不走进屋里去呢?”她想,“也许他当时就会对我说出他在去世那天要说的话。而且当时他在和吉洪的谈话中就有两次问到我。他希望看见我,而我却站在门外。他和不了解他的吉洪谈话是很感伤、难受的,记得他们谈话时提到丽莎,仿佛她还活着似的,他忘记她已经死了,吉洪提醒他说,丽莎已经去世了,于是他大声喝斥:‘傻瓜!'‘他是很痛苦的。隔着门我听见他躺在床上的呻吟声并高声喊叫:‘上帝啊!'当时我为什么不进去呢?他能把我怎样?我能有什么损失呢?我进去了,也许当时他就能得到慰藉并对我说出那句话了。”于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大声地叫出了他临死那天对她说的那个亲切的字眼。“亲—爱—的!”她重复着这个字眼,放声大哭起来,流着眼泪,眼泪使她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些。现在他的面孔就在她的眼前。可那已不是她从记事时就认识的、经常从远处看见的面孔,而是一张胆怯、懦弱的面孔,是她在最后一天向他的嘴弯下身去细听他的话、第一次那么近地真切地看见的有着满脸皱纹和细微线条的面孔。

“亲爱的。”她重复着。

“他说这话时,在想什么呢?他现在在想什么呢?”她的脑海里忽然出现这个问题,紧接着,作为应答的是,她的眼前闪现了他在棺材里用白手巾包皮着头的面部表情。于是一阵恐惧向她袭来,这正是当天刚一接触他,就认为这不仅不是他,而且是一种神秘的、令人反感的东西的那种恐惧。她想思索点别的,想祈祷,但什么也做不成。她睁大眼睛望着月光和陰影,随时等待着看见他那死人的面孔。她觉得,笼罩着住宅内外的寂静气氛紧紧箝制着她。

“杜尼亚莎!”她喃喃地说,“杜尼亚莎!”她狂叫一声,挣脱出一片寂静,跑向女仆的住室,迎面碰上向她跑来的保姆和女仆们。

八月十七日,罗斯托夫和伊林带着刚从俘虏营放回来的拉夫鲁什卡和一名骠骑军传命兵,骑着马从离博古恰罗沃十五俄里的驻扎地扬科沃出发——试骑一下伊林刚买的马并打听这一带村子里有无干草。

最近三天,博古恰罗沃处在对峙的两军之间,俄军的后卫和法军的先锋都很容易到那儿去。罗斯托夫是一个有心计的骑兵连长,他想抢在法国人前头,取用留在博古恰罗沃的军需食品。

罗斯托夫和伊林心情十分愉快。他们在路上有时向拉夫鲁什卡询问拿破仑的故事,以此取乐;有时互相赛跑,试试伊林的马。他们就这样驰向博古恰罗沃一位公爵的庄园,希望在那儿能找到大批家奴和漂亮的女郎。

罗斯托夫不知道也没有想到,他要去的那个村子就是和他妹妹定过婚的博尔孔斯基的庄园。

快要驶入博古恰罗沃时,罗斯托夫和伊林撒开他们的马,沿着有慢坡的高地作最后一次赛跑。罗斯托夫赶过伊林,首先跑到了博古恰罗沃村的街上。

“你跑到前面去了。”涨红了脸的伊林说。

“是啊,一路上都在前面,无论在草地还是在这儿。”罗斯托夫用手抚摸着汗淋淋的顿河马,答道。

“我骑我的那匹法国马,伯爵大人,”拉夫鲁什卡在后面说。他把他那匹拉车的驽马叫做法国马。“谁能跑赢,不过,我不愿使别人丢面子。”

他们骑着马慢慢地向站着一大群农民的谷仓走去。

农民们看见来了几个骑马的人,有些脱帽,有些没有脱。这时,从酒馆里出来两个摇摇晃晃的高个老头,长着满脸的皱纹和稀疏的胡髭。他俩笑着,唱着不成调的歌曲向军官们走来。

“好样的!”罗斯托夫笑着说,“这儿有干草吗?”

“全是一个样……”伊林说。

“快……快……活……活,我的心肝呀……宝贝儿……”

那两个醉汉唱着,露出幸福的微笑。

人群里走出一个农民,来到罗斯托夫跟前。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法国人,”伊林戏谑着,“这就是拿破仑本人。”他指着拉夫鲁什卡回答说。

“这么说来,你们都是俄国人吧?”那个农民又问。

“你们这儿的军队很多吗?”另一小个子农民走近前来,问道。

“很多,很多。”罗斯托夫回答说。“你们都聚在这儿干什么?”他问道,又加了一句:“是过节吗?”

“老头们聚在一块,商量公社的事。”那个农民回答道,说有就走开了。

就在这时,通往庄主宅院的路上出现了两个女人和一个戴白帽子的人,他们向军官面前走来。

“那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女人归我,注意不要乱抢。”伊林看见那显然是向他走来的杜尼亚莎,说。

“是咱们大家的!”拉夫鲁什卡向伊林挤挤眼说。

“您需要什么,我的美人儿?”伊林笑着问。

“公爵小姐有吩咐,她要知道你们是哪个团队的和你们的尊姓大名。”

“这是罗斯托夫伯爵,骠骑兵连长,我是您忠顺的仆人。”

“我的心肝呀……宝贝儿……”那醉汉一边唱,一边用眼睛瞅着和姑娘谈话的伊林,露出幸福的微笑。跟在杜尼亚莎后面的阿尔帕特奇向罗斯托夫走来,老远就摘下帽子。

“大人,我斗胆打扰您,”他把一只手揣到怀里,毕恭毕敬地说,但又因这个军官很年轻而多少几分轻视的意味,“我们家小姐,本月十五日去世的上将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公爵的女儿,由于这些人的愚昧无知而陷入困境。”他指着那些农民说,“她欢迎您光临……不知可否,”阿尔帕特奇苦笑着说,“请您走动几步,不然当着……不怎么方便。”阿尔帕特奇指着两个像马蝇缠马似的在他旁边来回晃悠的农民。

“啊!……阿尔帕特奇……啊?雅科夫·阿尔帕特奇!……很好!看在耶稣的面上,饶了我们吧!啊?……”那两个农民笑嘻嘻地对他说。罗斯托夫看了看喝醉酒的两个老头,笑了。

“或许这使大人,您,很开心吧?”雅科夫·阿尔帕特奇用那只没有揣在怀里的手指着那两个老头,带着庄重的神态说。

“不,这没有什么可开心的,”罗斯托夫一边说,一边骑马往前走。“这是怎么回事?”他问。

“我斗胆向大人禀告,此地的粗野乡民不让小姐离开庄园,他们气势汹汹地要把马卸下来,所以一早就装好了车,公爵小姐就是走不了。”

“不可能!”罗斯托夫喊了一声。

“我谨向您禀告的是真实情况。”阿尔帕特奇说道。

罗斯托夫下了坐骑,把马交给传令兵,就和阿尔帕特奇一同向住宅走去,边走边询问详情。确实,昨天公爵小姐提议给农民发放粮食,她向德龙和集会的人说明自己的态度,把事情弄得那么糟,以致德龙最终交出钥匙,和农民站到一边,不再听从阿尔帕特奇的使唤了。早晨公爵小姐吩咐套车,准备动身,但大批的农民聚在谷仓前,派出人来声称,不让公爵小姐离开村子,说是有命令不准运走东西,他们要把马从车上卸下来。阿尔帕特奇出来劝他们,但他得到的回答仍是:公爵小姐不能走,这是有命令的(说话的主要是卡尔普,德龙没有在人群里露面),他们说,请公爵小姐留下来,他们照旧服侍她,事事都顺从她。

当罗斯托夫和伊林在路上驰骋的时候,玛丽亚公爵小姐不听阿尔帕特奇、保姆和女仆的劝阻,吩咐套车准备动身,但是看见驰来几个骑兵,以为来的是法国人,车夫逃散了,家里响起妇女们的一片哭声。

“我的老天爷呀,救命恩人!上帝派你来了。”罗斯托夫走过前城时,听到一片感激声。

当人们把罗斯托夫引见给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时候,她正张皇失措,浑身无力地坐在大厅里。她不明白他是什么人,是来干什么的,对她会怎么样。她看见他那俄罗斯人的脸型和他走进来的步态以及他一开口说的那些话,就认出他是她那个阶层的人。她用她那深沉、明亮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起话来激动得断断续续、抖抖嗦嗦。罗斯托夫立刻觉得这次相遇具有罗曼谛克情调。“一个孤立无援、悲伤万分的姑娘,独自一人落入粗鲁狂暴的农民手里,听任他们摆布!多么离奇的命运把我引到这儿!”罗斯托夫听着,凝视着她,想道。

“她的面貌和神情多么温顺、高尚!”他听着她怯生生地讲述,想道。

当她开始讲到这一切是发生在父亲下葬的第二天时,她的声音颤抖了。她转过脸去,然而,她怕罗斯托夫以为她是有意引起他的怜悯,她疑惑地、惊慌地看了看他。罗斯托夫的眼里噙满泪水。玛丽亚公爵小姐注意到这一点,感激地看了看罗斯托夫,那目光是那么明亮,让人忽视了她那并不怎么美的面貌。

“公爵小姐,我偶然走到这里,能够为您效劳,真是说不出的荣幸,”罗斯托夫站起身来说,“您动身吧,我以自己的名誉向您担保,只要您允许我护送您,决不会有人胆敢找您的麻烦。”他好像向一位皇族妇女敬礼一样,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向门口走去。

罗斯托夫谦恭有礼的态度似乎表明,虽然与她相识是一件幸事,但他却不愿趁她不幸时来接近她。

玛丽亚公爵小姐懂得并十分珍惜这种态度。

“我非常,非常感激您!”公爵小姐用法语对他说,“但是我希望这只是一场误会,谁也没有过错呀!”公爵小姐突然哭起来。“原谅我。”她说。

罗斯托夫皱起眉头,又深深鞠了一躬,走出屋去。

“怎么样,可爱吗?不,老弟,我的那个穿粉红衣裳的女郎才迷人呢,她叫杜尼亚莎……”可是伊林一瞧罗斯托夫的脸色,就不吭声了。他看见他心中的英雄——连长完全怀着另一番心思。

罗斯托夫凶狠狠地瞪了伊林一眼,没有答理他,就快步流星地向村子走去。

“我给他们个厉害瞧瞧,非收拾他们不可,这群土匪!”他自言自语地说。

阿尔帕特奇尽力做到不跑,只迈着急速的步子紧赶,勉强追上罗斯托夫。

“请问作了什么决定?”他追上后,问道。

罗斯托夫停下脚步,握紧拳头,忽然神色严厉地向阿尔帕特奇迈了一步。

“决定?什么决定?你这个老东西!”他呵斥道。“你怎么管的家?啊?农民造反,你就管不了?你自己就是叛徒。我清楚你们这些人。我要剥掉你们的皮……”他仿佛怕他那满腔怒火被白白浪费掉,扔下阿尔帕特奇,快步向前走去。阿尔帕特奇克制住受辱的感情,迈开滑行的步子,紧紧追赶罗斯托夫,不断向他提出自己的想法。他说,农民非常顽固,在目前,没有武装队伍,跟他们斗是不明智的,先派人去把军队叫来,这样是不是会好些。

“把军队叫来收拾他们……我要斗倒他们较量!”尼古拉一边不知所云地说着(这种没有理智的兽性愤怒和要发泄愤怒的欲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并不考虑应当怎么办)一边不自觉地迈着急促、坚定的步子向人群走去。他越走近人群,阿尔帕特奇就越觉得,他这种不明智的行动可能产生良好的效果。那群农民一见他那急促而坚定的步子和拧紧的眉头的面部表情,也有同样的感觉。

在这几个骠骑兵刚进村,罗斯托夫去见公爵小姐之后,人群中发生了混乱和争吵。有些农民说,来的是俄国人,可能怪罪他们扣留小姐。德龙也这么认为,但当他刚一有所表示时卡尔普和另外一些农民就开始攻击这位已经辞职的村长。

“你在公社横行霸道有多少年了?”卡尔普斥责他,“你当然不在乎啦!你挖出钱罐子,带走了事,我们的家毁不毁掉,与你都不相干,是吗?”

“有命令,要维持秩序,任何人不准离开家,什么都不准运走,就是这样!”另一个叫道。

“轮到你儿子去当壮丁了,你准是舍不得你那宝贝疙瘩。”忽然一个小老头开始攻击德龙,他说得很快,“拿我家万卡去剃头①。唉,我们只有死的份儿了!”

①当时俄国新兵入伍时要剃头。

“可不是,我们只有死的份儿!”

“我和公社并不是对立的,”德龙说。

“当然罗,你已经填满肚皮了!……”

那两个高个农民也说了自己的意见。罗斯托夫带着伊林、拉夫鲁什卡和阿尔帕特奇刚来到人群跟前,卡尔普就走出来,露出一丝轻笑,把手指插进宽腰带里。德龙却相反,他躲到后排去了,人群更紧地挤在一起。

“喂,你们这儿谁是村长?”罗斯托夫快步走到人群前,喊道。

“村长吗?您找他干什么?……”卡尔普问。

可是没等他把活说完,他的帽子就从头上飞走了。他挨了重重的一掌,脑袋向一旁歪了一下。

“脱帽,叛徒!”罗斯托夫厉声命令道,“村长在哪儿?”他狂怒地喊起来。

“村长,叫村长呢……德龙·扎哈雷奇,叫您呢。”人群中传出急促顺从的声音,帽子都从头上脱了下来。

“我们决不造反,我们是守规矩的。”卡尔普说,同时,后面有几个人突然一齐说:

“是老人们决定的,当官的太多了……”

“还犟嘴?……造反?……强盗!叛徒!”罗斯托夫嚎叫着,说出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嗓音都变了。他抓住卡尔普的脖领,“捆起来,把他捆起来!”他喊道,虽然那儿除了拉夫鲁什卡和阿尔帕特奇,没有可以捆他的人。

最后还是拉夫鲁什卡跑过去,反剪起卡尔普的两只胳膊。

“是不是要把我们那边山下的人叫来?”他喊道。

阿尔帕特奇喊出两个农民的名字,叫他们来捆卡尔普,那两个农民顺从地从人群中走出来并解下腰带。

“村长在哪儿?”罗斯托夫又喊道。

德龙蹙起眉头,脸色苍白,从人群中走出来。

“你是村长吗?捆起来,拉夫鲁什卡!”罗斯托夫喊道,好像这道命令也不会遇到什么障碍似的。果然,又有两个农民出来捆德龙,德龙好像帮他们似的,把自己的腰带解下来递给他们。

“你们大家都听着,”罗斯托夫对那些农民说,“你们马上都统统回家,别让我再听到你们的声音。”

“怎么?我们并没有什么得罪人的,我们只不过一时糊涂。只是瞎闹了一场……我就说嘛,是太乱了。”可以听见农民们互相责备的声音。

“我不是对你们说了吗?”阿尔帕特奇说,他开始行使他的权力了。“这样不好,孩子气的人!”

“都怪我们糊涂,雅科夫·阿尔帕特奇。”一些人回答,人们立刻在村子里四散了。

两个绑着的农民被带到了主人的宅院。那两个喝醉酒的农民尾随着他们。

“嘿,我倒要看看你!”其中一个对卡尔普说。

“怎么能这样跟老爷们讲话呀?你想到哪儿去了?”

“笨蛋,”另一个附和说,“真是个大笨蛋!”

两小时后,几辆大车停在博古恰罗沃住宅的庭院。农民们起劲地搬出主人的东西装到车上,关在大柜子里的德龙,按照玛丽亚公爵小姐的意思被释放出来,他站在院子里指挥农民们。

“你那样放,不对。”一个总是笑嘻嘻的高个子圆脸农民,从女仆手中抢过一只小箱笼,说道。“要知道,这也值钱呀,你干吗乱扔?干吗要捆上绳子——它会磨坏的。我不喜欢这样。做什么都要认真仔细,都要有个定规。这就应当用席子这样包皮上,盖上干草。这一点很重要!”

“哦,这是书,书,”另一个搬出安德烈公爵的书橱的农民说。“你当心别绊着!老沉老沉的伙伴们,书真多啊!”

“是啊,老在写,也不休息休息!”那个高个子圆脸农民指着放在顶上的厚厚的辞典,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说道。

罗斯托夫不愿死气白赖地去结交公爵小姐,没去见她,在村子里等她出来。等到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车辆从宅院里出来时,罗斯托夫骑上马,一直把她送到离博古恰罗沃十二俄里驻扎我军的路上。在扬科沃客店里,他恭恭敬敬地和她告别,第一次吻了吻她的手。

“看您说的,”当玛丽亚公爵小姐感谢他搭救她(她说他的行为是搭救)的时候,他红着脸回答,“任何一个警察局长都办得到的事。如果我们打仗的对手是农民的话,我们就不会让敌人深入这么远了。”不知是什么缘故他有点害羞,极力要改变一下话题。“这次有机缘同您结识,是我的荣幸。再见,公爵小姐,祝您幸福并得到慰藉,希望下次在比较欢愉的环境中和您相会。如果您不愿使我脸红的话,请不要再说感谢的话。”

但是,如果说她不再用言词来感谢他的话,她已经用她那由于感激和柔情而容光焕发的脸上的全部表情来感谢他了。她不能相信他不应当受到感谢。相反,她认为毫无异议,如果没有他的话,她准毁在暴徒和法国人手里;他为了搭救她,甘冒最明显的最可怕的危险,他是一个具有崇高灵魂、高贵气度的人,善于理解她的处境和不幸,这一点也是毫无疑义的。他那善良、正直的眼睛,在她诉说自己不幸的遭遇而哭泣的时候,他那双涌出泪水的眼睛,总在她的脑际萦回。

当玛丽亚公爵小姐和他告别,只剩下她一人时,她含着眼泪思忖——不是头一回才想到那个奇怪的问题:她是不是爱上他了?

在此后去莫斯科的途中,虽然公爵小姐的处境并不称心,同她坐一辆车的杜尼亚莎不止一次看见,公爵小姐向车窗外探出身子,不知什么缘故又喜又悲地微笑。

“我就爱上了他,又怎么样?”玛丽亚公爵小姐想着。

无论她怎样羞于承认她的初恋是爱那个可能永远不会爱她的人,但她安慰自己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如果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对任何人提起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爱上一个人,她也决不悔恨。

她有时回忆起他的眼神、他的同情、他说的话,她觉得幸福不是不可能的。这个时候,杜尼亚莎看见她正含着微笑望着车窗外。

“正巧他到博古恰罗沃来,而且恰当其时!”玛丽亚公爵小姐想着。“正巧他的妹妹拒绝了安德烈公爵!”①玛丽亚公爵小姐似乎从这一切中看到了神的意旨。

①俄国习俗:小姑子不许和嫂嫂的兄弟结婚。如果安德烈和娜塔莎结婚,玛丽亚就不能嫁给尼古拉·罗斯托夫。

玛丽亚公爵小姐给罗斯托夫的印象是很愉快的。他一想起她,心里就很高兴。当同事们知道他在博古恰罗沃的奇遇,跟他开玩笑,说他找干草,却找到一位全俄国最富有的未婚妻时,罗斯托夫一听就怒形于色。罗斯托夫所以恼火,是因为和他所中意的、拥有巨大财产、性情温和的玛丽亚公爵小姐结婚,这个念头不止一次违反他的意志在他头脑中闪现。对尼古拉个人来说,他不可能娶到一个比玛丽亚公爵小姐更合适的妻子了:和她结婚会使伯爵夫人——他的母亲高兴;会改善他父亲的境况,尼古拉还觉得,这样会使玛丽亚公爵小姐幸福。

但是索尼娅怎么办?曾许下的誓言呢?当人们拿博尔孔斯基公爵小姐跟他开玩笑的时候,也正是这个缘故惹得罗斯托夫生气。

库图佐夫在奉命统率全军以后,想起了安德烈公爵,于是给他送去一道到总部报到的命令。

安德烈公爵抵达察列沃—扎伊米希的那天,正赶上库图佐夫检阅军队,而且是检阅正在进行的时刻。安德烈公爵在村里牧师住宅旁停下来,那儿有一辆总司令的马车,然后他在大门旁的长凳上坐下等勋座(现在大家都这么称呼库图佐夫)。从村外的田野里时而传来军乐声,时而传来欢呼新总司令“乌拉!”的巨大吼叫声。离安德烈公爵十来步远的大门旁站在两个勤务兵、一个通信员和一个管家。他们趁公爵不在,天气晴和,便走了出来。一位黑脸膛、生着浓密髭须和颊须的小个子骠骑兵中校,骑马来到大门前,他端详一下安德烈公爵,问道:勋座大人是不是就在这儿,他什么时候回来。

安德烈公爵说,他不是勋座司令部的人员,也是刚来报到的。骠骑兵中校问那个服装华丽的勤务兵。那个勤务兵带着所有总司令的勤务兵与军官说话时所具有的特别蔑视的腔调对他说:“什么勋座大人?大概快回来了。您有何贵干?”

对此骠骑兵中校只冷笑了一声。他下了马,把马交给传令兵,然后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向他弯弯腰以示致敬。博尔孔斯基在长凳上掷挪身子让了坐。骠骑兵中校在他身旁坐下。

“您也是等总司令的吗?”骠骑兵中校问。“据说,人人都见得到,谢天谢地。不然和那些卖腊肠的家伙①打交道,够倒霉的!难怪耶尔莫洛夫要申请入德籍。现在我们俄国人大概也能说上话了。鬼知道搞的啥名堂。一个劲地后退、后退!

您参加过战役吗?”他问。

“有幸参加过战役,”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不仅参加过撤退,而且在撤退中失去了我所珍惜的一切。且不说田庄和亲爱的家园……我父亲就死于忧愤。我是斯摩棱斯克人。”

“啊?……您是博尔孔斯基公爵吗?认识您,我非常高兴。我是杰尼索夫中校,大家都知道我叫瓦西卡。”杰尼索夫说,他握着安德烈公爵的手,用特别和善的目光凝视着博尔孔斯基的面孔。“是的,我听说了。”他深表同情地说,停了片刻,又接着说:“简直是西徐亚人战争②。这一切都很好,只是对那些替人背黑锅的不好。您是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吗?”他摇了摇头。“非常高兴,非常高兴和您认识。”他握着他的手,带着感伤的微笑又说。

①指德国人,当时俄军中有不少德籍高级将领。

②西徐亚,意思是说这次战争是野蛮人的战争。

安德烈公爵听娜塔莎讲过,知道杰尼索夫是她的第一个求婚人。这段又甜蜜又痛苦的回忆现在又触动了他那敏感的负伤的心灵。近来久已不去想它,但在灵魂深处仍感到痛楚。最近的感受太多了。如放弃斯摩梭斯克,童山之行,不久前他父亲逝世的消息等等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感受是那么多,以致过去那些事的印象久已淡薄,即使记起来,对他的影响也远远没有先前那么深远了。可是对杰尼索夫来说,由博尔孔斯基这个名字引起的一连串回忆却是富有诗意的遥远的过去。当时在吃罢晚饭,听完娜塔莎歌唱之后,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竟然向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求起婚来。他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以及他对娜塔莎的爱慕之情,禁不住微微一笑,然后又立刻转向他目前最热心、最专注的事情上去了。这就是他于撤退期间在前哨服务时想出的作战方案。他曾经把这个方案呈交给巴克莱·德·托利,现在他打算向库图佐夫提出。这个方案的论点是:法军的战线拉得太长,我军不必从正面堵截法军,应当攻击他们的交通线,或则一面正面作战,一面攻击他们的交通线。他开始向安德烈公爵说明他的方案。

“他们想据守住整个战线。这是不可能的。我保证突破他们的防线。给我五百人,我会把他们的交通线切得七零八落,准行!唯一的办法,就是打游击战。”

杰尼索夫站起来、打着手势,向安德烈公爵描述他的方案。他在描述时,从检阅的地方传来军队的呐喊声,这声音越来越不连贯,越来越散乱,其中夹杂着军乐和歌声。村里传来马蹄声和喊声。

“他来了,”站在大门旁的哥萨克喊道,“他来了!”

博尔孔斯基和杰尼索夫向大门口走去,那儿排着一大群士兵(仪仗队),他们看见库图佐夫骑着一匹枣红色小马沿着大街驰来。一大群将军侍从骑马跟随着他。巴克莱几乎和他并辔而行。一群军官在他们四周边跑边喊:“乌拉!”

副官们先驰进院子。库图佐夫烦躁地策着那匹在他身体重压下稳步徐行的小马。他把手举到他那白色的近卫重骑兵军帽边(带有红箍,没有遮檐),不停地点头。他走到向他致敬的仪仗队前面时(仪仗队多半是佩戴勋章的年轻英俊的近卫兵),他用长官沉着的目光默默地、注意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转向周围那些将军和军官。他脸上的神情突然起了微妙的变化,他不知所措地耸了耸肩。

“有这么棒的小伙子,还总是退却,退却!”他说,“好了,再见,将军。”他又说,策着马经过安德烈公爵和杰尼索夫面前向大门口走去。

“乌拉!乌拉!乌拉!”人们在他后面欢呼着。

自从安德烈公爵上次看见库图佐夫之后,他变得更胖了,面皮松弛,浮肿。但是安德烈公爵所熟悉的那只白眼①、伤疤,以及他脸上和身上显出的疲倦的样子,依然如故。他穿着军服,肩上挂着细皮条鞭子,戴着一顶白色的近卫重骑兵军帽。

他骑在那匹精壮的小马上,沉重地摇晃着。

①指库图佐夫那只失明的眼睛。

“嘘……嘘……嘘……”他口哨吹得几乎听不见,骑马走进院子。他脸上现出快慰而喜悦的神情,那是一个人在人多的场合作为代表露面之后想休息一下时常有的表情。他从马镫里抽出左脚,然后向前倾着整个身子,吃力得皱起了眉头,左脚使劲迈过马鞍,又用臂肘支撑着膝盖,哼哧了一声,整个人就歪倒在准备扶他的哥萨克们和副官们的手臂上。

他定了定神,眯起眼睛环顾四周,他看了看安德烈公爵,好像认不得,就迈着他那一颠一颠的步子向台阶走去。

“嘘……嘘……嘘”,他吹着口哨,又转脸看了看安德烈公爵。过了几分钟才把安德烈公爵的面孔和与其有关的回忆联系起来。(这是老年人常有的现象)

“啊,你好,公爵,你好,亲爱的朋友,来吧……”他一面环视,一面疲惫地说,挺费劲地登上在他身体的重压下咯吱作响的台阶。他解开扣子,坐到台阶上的一条长凳上。

“你父亲怎么样?”

“昨天接到他辞世的消息。”安德烈公爵简短地说。

库图佐夫睁大惊讶的双眼看了看安德烈公爵,然后摘下制帽,划了个十字:“愿他在天国安息!我们所有的人都应服从上帝的意旨!”他沉重地、深深地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我敬爱他,我衷心地同情你。”他拥抱安德烈公爵,把他搂到他那肥厚的胸脯上,久久地没有放开。当他放开他时,安德烈公爵看见库图佐夫厚厚的嘴唇在颤抖,眼睛里含着泪水。

他叹了口气,两手按着长凳要站起来。

“走,到我那里去吧。我们谈一谈。”他说,但是,这时,在长官面前一如在敌人面前很少胆怯的杰尼索夫,不顾门廊旁副官的愤怒的低声阻拦,响着马刺,大胆地沿着阶梯走进门廊。库图佐夫两手支撑着长凳,不满地望着杰尼索夫。杰里索夫自报了姓名,声称他有关于国家利益的重大事情要向勋座大人汇报。库图佐夫用疲倦的眼神望着杰里索夫,摆出一副厌烦的姿势,抬起两手,交叉放在肚子上,重复说:“有关国家的利益?是什么事?说吧?”杰尼索夫像姑娘的脸红了(看见这个满脸胡须、苍老、醉醺醺的脸上现出红晕,令人觉得惊异),开始大胆地陈述他切断斯摩棱斯克和维亚济马之间敌军防线的计划。杰尼索夫在那个地区住过,熟悉那一带的地形。他的计划无疑是可取的,特别是他说话的口气带有极为坚强的信心。库图佐夫看看自己的脚,有时望一望隔壁的院子,似乎在等待那边有什么令人不快的事发生。果然,在杰尼索夫正讲述的时候,从他望见的那间小屋里出来一个腋下夹着公事包皮的将领。

“怎么样?”杰尼索夫还在讲述,库图佐夫问那个将领道。

“已经准备好了吗?”

“勋座大人,准备好了。”将军说。库图佐夫摇摇头,仿佛说:“一个人怎么能办完这么多事。”然后他继续听杰尼索夫讲述。

“我用俄国军官高尚而诚实的誓言向您保证,”杰尼索夫说,“我准能切断拿破仑的交通线。”

“基里尔·安德烈耶维奇·杰尼索夫,军需总监是你什么人?”库图佐夫打断了他的话,问道。

“是家叔,勋座大人。”

“噢,我们是老朋友了,”库图佐夫挺高兴地说。“好的,好的,亲爱的,你就留在总部吧,咱们明天再谈谈。”他向杰尼索夫点了点头,就转身伸手去拿科诺夫尼岑交来的文件。

“是不是请勋座大人到屋里去?”执勤的将军用不满的语声说,“要审查几份计划和签署一些文件。”从门口走出一个副官报告说,室内一切都准备停妥。但是,看样子库图佐夫想办完事再回屋里去。他皱皱眉头……

“不,亲爱的,吩咐把桌子搬来,我就在这儿审阅文件。”他说。“你先别走。”他转向安德烈公爵说。安德烈公爵于是站在台阶上听那个执勤的将官作报告。

这时,安德烈公爵听见门里有女人的低语声和绸衣的窸窣声。他向那边看了几眼,看见门里有一个穿粉红衣裳,包皮上雪青色丝绸头巾,丰满、红润的美丽少妇,她捧着一个盘子,显然在等总司令进去。库图佐夫的副官低声对安德烈公爵解释道:这是女房东、牧师的老婆,她要向勋座大人献盐和面包皮①。她丈夫在教堂用十字架欢迎过勋座大人,她在家中……“她很漂亮。”那个副官面露微笑补充一句。库图佐夫听到这些话,回头看了看。库图佐夫在听执勤的将官的报告(报告的主要问题是对察列沃—扎伊米希阵地的抨击。),正如他听杰尼索夫的陈述和七年前在奥斯特利茨军事会议上听那些争论一样,他之所以听,只是因为他长着两只耳朵,不得不听,尽管他的一只耳朵里还塞着一小段海船的缆索②;不过显而易见,那个执勤的将军对他所能说的话,不仅没有一点可以使他吃惊或引起他的兴趣,而且他事前全知道他要说的话,他之所以听完这一切,只是因为不得不听完,正如不得不听完那像念经似的祈祷文一样。杰尼索夫说得头头是道,很有头脑,执勤的将官的话就更头头是道,更有头脑,但是显而易见,库图佐夫轻视聪明才智,他知道另外一种可以解决问题的东西——那是与聪明才智毫无关联的东西。安德烈公爵悉心观察总司令的面部表情,他所能看到的他脸上唯一的表情就是愁闷及对门里那个女人的低语的好奇以及遵守礼节的心意。显然,库图佐夫轻视聪明才智,甚至轻视杰尼索夫的爱国热情,但他的蔑视并不是由于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感情(因为他极力不显露这些天赋),而是由于别的缘故。他蔑视这一切,是因为他的高龄和丰富的生活经验。对那个报告库图佐夫只作了一个关于俄国军队在战场上抢劫一事的指示。报告结束时,执勤的将官呈上一份因士兵割青燕麦,地主要求各军长官追偿损失的文件,并请勋座大人在上面签字。

听了这件事,库图佐夫咂咂嘴,摇了摇头。

①俄国风俗,对新来的客人,献面包皮和盐表示欢迎。

②俄国旧习,认为这样可以治牙痛。

“扔进炉子里……投进火里去!我索兴给你说吧,亲爱的,”他说,“把所有这些东西都扔进火里去。庄稼,让他们尽管割吧;木材,让他们尽管烧吧。我不发任何命令允许这样做,但也不禁止,可是我不能赔偿,非这样不行。既然劈木头,难免木片飞。”他又看了看那个文件。“哦,德国式的精细!”他摇摇头说。

“好,就到此结束。”库图佐夫签署了最后一份文件,说,他吃力地站起身,白胖脖领上的皱褶舒展开来,他带着快活的神情向门口走去。

那个牧师太太的脸立即涨得通红,十分激动,她端起准备了很久而未能及时献上的盘子,深深地鞠了一躬,把它捧到库图佐夫面前。

库图佐夫眯起眼睛,脸上流露出笑容,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说:

“多么标致的美人!谢谢,亲爱的!”

他从裤袋里掏出几枚金币放在她的盘子里。

“喂,过得怎样?”库图佐夫一面说,一面向给他准备的房间走去。牧师太太绯红的面颊上绽开两个酒窝,随他走进正房。副官走到台阶上请安德烈公爵和他一道用早饭;半小时后,安德烈公爵又被召唤到库图佐夫那儿。库图佐夫仍然穿着那件敞开的军装,躺在沙发上。他手里拿着一本法文书,安德烈公爵进去时,他合上那本书,用一把小刀夹在读到的地方。安德烈公爵看见了封面,知道是《Les chevaliers du Cygne》①,Madame de Genlis②的作品。

①法语:《天鹅骑士》。

②法语:让利斯夫人。

“坐下,坐在这儿,我们谈谈,”库图佐夫说。“悲恸啊,很悲恸。但是要记住,亲爱的朋友,我也是你的父亲,第二个父亲……”安德烈公爵把他所知道的父亲临终时的情形和途经童山时目睹的情形对库图佐夫叙述了一遍。

“弄到什么地步……到什么地步!”库图佐夫突然说,他声音激动,显然,从安德烈公爵的叙述中,他清楚地想象到俄国目前的处境。“给我一段时间,给我一段时间!”他脸上带着愤怒的表情又说,很明显,他不愿继续这个使他激动的话题,他说:“我叫你来,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多谢勋座大人,”安德烈公爵回答说,“但是我怕我不适合再做参谋工作了。”他面带微笑说,库图佐夫注意到了他的微笑,于是疑惑地看了看他。“主要是,”安德烈公爵又说,“我已经习惯团队的生活,我喜欢那些军官们,似乎军官们也喜欢我。离开团队,我会觉得可惜的。如果我辞谢在您身边供职的殊荣,那么请您相信我……”

库图佐夫虚胖的脸上,流露出聪明、和善,同时又含有几分嘲笑的表情。他打断博尔孔斯基的话说:

“遗憾,我真的需要你;不过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我们这儿倒不缺人。顾问总有的是,可是缺乏人才。如果所有的顾问都像你那样到团队里去供职,我们的团队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我在奥斯特利茨就记得你……记得,记得,我记得你手擎一面军旗。”库图佐夫说,一回想这段往事,安德烈公爵脸上立刻出现欢快的红晕。库图佐夫拉了拉他的手,把脸给他吻,安德烈公爵又看见老头眼里的泪花。虽然安德烈公爵知道库图佐夫容易流泪,且由于同情他的父丧而对他表示特别的亲切和怜恤,但关于奥斯特利茨的回忆仍使安德烈公爵既愉快又得意。

“上帝保佑,走你自己的路吧。我知道,你的道路,是一条光荣的道路。”他停了一会儿。“在布加勒斯特,我怜惜你来着:当时我务必派遣一个人。”于是库图佐夫改变了话题,谈到土耳其战争和缔结和约的事。“是啊,我遭到不少的责备,”库图佐夫说,“为了那场战争,也为了和约……但是一切来得都恰当其时。Tout vient a point à celui qui sait attendre①那里的顾问也不比这里的少……”他又谈起顾问一事,这个问题老困绕着他。“咳,顾问,顾问!”他说。“如果谁的话都听,那么我们在土耳其,和约就缔结不成,战争也结束不了。欲速则不达,倘若卡缅斯基不死,他会遭殃的。他用三万人突击要塞。攻克一个要塞并不难,难的是赢得整个战役的胜利。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的不是突击和冲锋,而是忍耐和时间。卡缅斯基把兵派往鲁修克,可我只派去两样东西——忍耐和时间——比卡缅斯基攻克更多的要塞,而且逼得土耳其人吃马肉。”他摇了摇头,“法国人也会有这个下场!相信我的话,”库图佐夫拍着胸脯,非常兴奋地说,“我要让他们吃马肉!”他的眼睛又被泪水弄模糊了。

①法语:对善于等待的人,一切都来得恰当其时。

“然而总该打一仗吧?”安德烈公爵说。

“打一仗是可以的,如果大家都愿意的话,没有什么可说的……可是要知道,亲爱的朋友:没有比忍耐和时间这两个战士更强的了,这两位什么都能办成。可是顾问们n'entenBdent pas de cette oreille,voilà le mal.①一些人要这样,另一些又不这样。怎么办呢?”他问,显然在等着回答。

“你说说看,叫我怎么办?”他重复着,眼睛显得深沉、睿智。

“我告诉你怎么办:我是怎么办的。Dans le doute,mon cher,”他停了一下,“abstiens-toi.”②他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句地说。

“好吧,再会,好朋友;记住,我诚心诚意要分担你的损失,我不是你的勋座,不是公爵,也不是总司令,我是你的父亲。你需要什么,就来找我。再见,亲爱的。”他又拥抱他,吻他。安德烈公爵还没走出门,库图佐夫就轻松地舒了口气,又捧起那本没有看完的让利斯夫人的小说《Les chevaliers du Cygne》③。

①法语:不肯听这个,困难就在这里。

②法语:如果你犹豫不决,亲爱的,那你就先干别的。

③法语:《天鹅骑士》。

安德烈公爵怎么也说不清这种感觉是怎样产生的;但是,在同库图佐夫会见后回到团里,对于整个战争的进程和担此重任的人,他都放了心。他愈是看到在这个老人身上没有个人的东西,缺少分析事件和作出结论的才智,有的仿佛只是热情奔放的习惯和静观事件发展趋向的能力,他就愈加放心,觉得一切都会安排妥当的。“他没有什么个人的东西。他什么也不思考,什么也不着手做,”安德烈公爵想道,“可是他听取一切,记取一切,把一切都安排得合情合理,对有益的事情,他不妨碍;对有害的事情,他不纵容。他懂得,有一种东西比他的意志更强,更重要,——这就是事件的必然过程。他善于观察这些事件,善于理解这些事件的意义,因而也善于放弃对这些事件的干预,放弃那本来另有所企的个人意志。最主要的,”安德烈公爵想道,“为什么信任他呢?因为他是俄国人,虽然他读让利斯夫人的小说和说法国谚语;也因为当他说:‘弄到什么地步!'的时候,他的声音颤抖了,当他说他逼得他们吃马肉的时候,他啜泣起来。”正是由于这种或多或少的、模模糊糊的感情,人民才称赞库图佐夫并有了一致的想法,违反宫廷的意思,选择了他当总司令。

国王离开莫斯科之后,莫斯科的生活仍旧回到以往的平淡之中,这样的生活是如此平凡,以致令人难以想起前些日子高涨的爱国热情,难以相信俄国的处境真的岌岌可危,难以相信英国俱乐部的会员就是不惜任何牺牲的祖国儿女,唯一能令人记起国王在莫斯科期间那种普遍的爱国热忱的事情,就是关于有人出人,有钱出钱的号召。这事儿一做起来,就附以法律和正式官方的文件,成为非做不可的了。

随着敌人逐渐的逼近,莫斯科人对自己处境的态度,正像那些眼见大祸临头的人们常有的情形一样,不但没有变得更严肃,反而更轻率了。在危险迫近时,人的灵魂里常有两种同样有力的声音:一种声音很理智地叫人考虑危险的性质和摆脱危险的办法,另一种声音更理智地说,既然预见一切和躲避事件的必然发展是人力所不能做到的,又何必自寻烦恼去考虑危险呢?最好在苦难未到之前不去想它,只想些愉快的事。一个人独处时,多半是听从第一种声音的,但在大众生活中就相反地听从第二种声音了。现在莫斯科居民正是这样。莫斯科很久以来都没有像这一年这样快乐了。

拉斯托普钦散发了一种传单,上面画着一家酒馆、一个酒保、一个莫斯科小市民卡尔普什卡·奇吉林(这个奇吉林曾当过后备兵,他多喝了几杯;听说波拿巴要攻打莫斯科,就火冒三丈,用脏话痛骂所有的法国佬。他走出酒馆,在鹰形招牌下面,对聚在那儿的民众讲起话来,),这张传单如同瓦西里·利沃维奇·普希金①的限韵诗被人们诵读与讨论。

在俱乐部拐角的一幢屋子里,人们聚在一起读传单,有些人喜欢卡尔普什卡对法国人的讥笑,他们说:法国佬被大白菜催肥了,被菜汤撑死了,肚子也被稀饭撑破了,他们全是一些小矮人,有个农妇用干草叉一下子叉起三个扔了出去。有些人不喜欢这种调子,说这未免太庸俗、太愚蠢了。他们说,拉斯托普钦把所有法国人甚至其他外国人都从莫斯科赶出去,他们之中有拿破仑的特务和间谍;不过,讲这些话的目的,主要是想趁机转述拉斯托普钦在遣返那批外国人时所说的俏皮话。用帆船把外国人解送到尼日尼时,拉斯托普钦对他们说:“Rentrez en vous-même,entrez dans la

①瓦西里·科沃维奇·普希金(1767~1830),俄国诗人,伟大诗人普希金的叔父。

barque et n'en faites pas une barque de Charon.”①人们讲起所有的机关都迁出了莫斯科时,立刻提起串串的玩笑,说是因为这一点莫斯科应当感谢拿破仑。人们谈到马莫诺夫要为他的兵团准备八十万卢布的花销,别祖霍夫为他的士兵破费得更多。但是,别祖霍夫最出色的表演是:他自己穿上军服,骑马走在团队的前面,对前来观看的人一律免费,不收一分钱。

“您对谁都不施恩。”朱莉·德鲁别茨卡娅说,她正用她那戴满戒指的纤细手指,把撕碎的棉线收在一起捏成团儿。

朱莉打算第二天离开莫斯科,现在举行告别晚会。

“别祖霍夫这个人est ridicule②,但是他是那么和善,那么可爱。caustique③算什么取乐啊?”

“罚款!”一个身穿后备军制服的年轻人说。朱莉称他为“mon chevalier”④,他将要陪伴朱莉去尼日尼。

①法语:回老家吧,请上船,当心别让它变成哈伦的船。(希腊神话中哈伦是渡亡魂去冥府的神。)

②法语:很可爱。

③法语:爱造谣中伤。

④法语:我的骑士。

在朱莉的社交团体里,也和莫斯科许多社交团体一样,规定只许说俄语,说法语要受罚,罚金交给捐献委员会。

“这是从法国借用的,要再罚一次。”客厅里一位俄国作家说,“‘算什么取乐'不是俄国话。”

“您谁也不宽恕,”朱莉不理睬作家的话,继续对那个后备军人说,“caustique,我说了法语,我认罚,”她说,“对您直说吧,因为‘算什么取乐',这一句话,我准备再付一次款,但至于它是不是从法语借用的,我不能负责。”她对作家说,“我没有戈利岑公爵那样有钱有时间请教师,向他学俄语。啊,他来了,”朱莉说。“Quand on①……不,不,”她转身对那个后备军人说,“您不要尽抓我的错,说到太陽,就见到了陽光。”女主人对皮埃尔亲切地微笑着,说,“我们正说你呢,”

①法语:当着。

朱莉用她那上流社会妇女所特有的能把谎言说得自然流利的本领,说,“我们说您的兵团准比马莫诺夫的好。”

“唉呀,可别提我的兵团了,”皮埃尔边回答,边吻着女主人的手,在她身旁坐下。“兵团让我厌烦死了!”

“您大概要亲自指挥那个兵团吧?”朱莉说,她和那个后备军人互递了个狡黠的、嘲笑的眼神。

有皮埃尔在场,那个后备军人已经不那么caustique了,可是对朱莉微笑的涵意,他的脸上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情,皮埃尔虽然漫不经心,心地仁厚,可是任何想当着他的面嘲笑他的企图在他的人品面前都自动放弃了。

“不,”皮埃尔看了看自己肥胖、庞大的身体,笑着说,“我会成为法国人绝好的目标,再说,我怕我爬不上马去……”

朱莉在闲谈她的社交团体里的一些人时,提到了罗斯托夫之家。

“听说他们的家事很糟。”朱莉说,“他是那么糊涂——我是说伯爵这个人。拉祖莫夫斯基要买他的住房和莫斯科近郊的田庄,可是这件事老拖着。他索价太高了。”

“不,听说最近几天内即可成交,”一个客人说,“虽然眼下在莫斯科置办什么产业是极不明智的。”

“为什么?”朱莉说,“难道您认为莫斯科有危险吗?”

“那您为什么要走呢?”

“我?问的真奇怪。我走是因为……是因为大伙儿都走,还因为我不是贞德①,也不是亚马孙人。”

“对了,对了,再给我一些碎布。”

“如果他善于管理家务,他可以还清所有的债务。”那个后备军人继续谈罗斯托夫。

“倒是一个忠厚老头,就是太pauvre sire②。他们为什么在这儿住这么久?他们早就想回乡下了。娜塔莉现在似乎好了吧?”朱莉狡黠地笑着皮埃尔。

①贞德(约1412~1431),法国民族女英雄。

②法语:窝囊。

“他们在等小儿子呢,”皮埃尔说。“他加入了奥博连斯基的哥萨克部队,到白采尔科维去了。在那儿整编为团队。可现在他已经调到我的团队了,他们天天在盼着他,伯爵早就想走,可伯爵夫人在儿子没到之前,怎么也不肯离开莫斯科。”

“前天,我在阿尔哈罗夫家看见他们。娜塔莉又漂亮起来了,又活泼了。她唱了一支浪漫曲。有人那么轻易就把一切都忘掉了!”

“忘掉什么?”皮埃尔不高兴地问。朱莉微微一笑。

“伯爵,您可知道,像您这样的骑士,只有在苏扎夫人的小说中才找得到。”

“什么骑士?为什么?”皮埃尔涨红了脸问。

“亲爱的伯爵,得了,得了,c'est la fable de tout Moscou.Je vous admire,ma parole d'honneur.①”

“罚款!罚款!”那个后备军人说。

“好吧,好吧。不许说,真烦!”

“Qu'est ce qui est la fable de tout Moscou?②”皮埃尔站起来,生气地问。

“伯爵,得了,您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皮埃尔说。

“我知道您跟娜塔莉好,因此……不,我一向跟薇拉更好。

Cette chère Vèra!③”

“Non,madame,”④皮埃尔继续用不满的腔调说。“我根本没有担任罗斯托娃小姐的骑士这个角色。我差不多已经一个月没到他们那儿去了。但我不懂这种残忍……”

“Qui s'excuse——s'accuse.”⑤朱莉微笑着,挥动着棉线团说。为了不让对方辩解,随即改变了话题。“听我说,我知道什么来着!可怜的玛丽亚·博尔孔斯卡娅昨天到莫斯科了。你们听说了吗?她父亲去世了。”

①法语:全莫斯科都知道。真的,您真叫我惊讶。

②法语:全莫斯科都知道什么了?

③法语:这个可爱的薇拉。

④法语:不对,太太。

⑤法语:谁为自己辩护,谁就是揭发自己。

“真的呀!她在哪儿?我很想见到她。”皮埃尔说。

“昨晚我和她消磨了一个晚上。她就要和她侄儿一起到莫斯科近郊的田庄去,今天或者明儿一早。”

“她怎么样,还好吗?”皮埃尔问。

“还好,就是很忧愁。您可知道是谁救了她?这真是一个浪漫故事。是尼古拉·罗斯托夫。她被包皮围了,那些人要杀害她,伤了一些她的人。罗斯托夫冲进去把她救了出来……”

“又一个浪漫故事,”那个后备军人说。“一定是为全体老小姐都能出嫁,才来这次大逃难的。卡季什是一个,博尔孔斯卡娅又是一个。”

“您可知道,我真的相信,她un petit peu amoureuse du jeune homme.①”

①法语:有点爱上那个年轻人了。

“罚!罚!罚!”

皮埃尔回到家里,仆人交给他当天取来的两张拉斯托普钦的传单。

第一张传单说,谣传拉斯托普钦伯爵禁止人们离开莫斯科——不真实。与之相反,太太小姐和商人的妻子离开莫斯科,使拉斯托普钦伯爵感到高兴。“可以少点恐惧,少点传闻,”传单上说,“但是我以生命担保,那个凶手决到不了莫斯科。”这句话使皮埃尔第一次清楚地看出,法国人一定要到莫斯科。第二份传单是说我们的大本营在维亚济吗,维特根施泰因伯爵打败了法国人,因为许多居民愿意武装起来,所以武器库为他们准备了武器:军刀、手槍、长槍。这些武器将廉价地卖给他们。传单的口吻已不像原先在奇吉林谈话中那样诙谐了。面对这些传单,皮埃尔沉思起来。显然一场可怕的、孕育着暴风雨的乌云——他曾经以全部灵魂的力量呼唤,同时使他不由自主地恐惧的乌云,已经临近了。

“我是去参军,到部队去呢,还是再等一等?”他第一百次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他从桌上拿起一副牌,开始摆起纸牌卦来。

“假如卦猜开了,”他洗好牌,把牌拿在手里,眼睛往上望着,自言自语道:“假如成功,那就是说……说什么呢?”他还未来得及决定应该说什么的时候,书斋门外传来大公爵小姐的声音,她问可不可以进来。

“那就是说,我应该去参军。”他对自己说。“进来,进来。”

他把脸转向公爵小姐,补充说。

(只有这个最大的公爵小姐,就是那个腰肢长长的,面孔板板的公爵小姐,还住在皮埃尔家里,另外两个小的都出嫁了。)

“请原谅,mon cousine①,我来找您。”她用责备的、激动的口气说。“终究要想个办法才行!老是这样算怎么回事呀?大家都离开莫斯科了,老百姓在闹事。我们留下来作什么呀?”

①法语:表弟。

“正好相反,看来一切顺利,ma cousine①,”皮埃尔带着开玩笑的语气说,皮埃尔对充当她的恩人这个角色,总觉得过意不去,所以习惯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

①法语:表姐。

“可不是嘛,一切顺利……好一个顺顺利利!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今天对我讲,我们的军队打得如何好。这确实很光荣。可老百姓却完全反了,他们不肯听话。连我的使女也变野了。照这样下去,她们不久就要打我们了。简直不敢上街。要紧的是,法国人说不定哪天就打来了,我们还等什么!我只求您一件事,mon cousin,”公爵小姐说,“请吩咐人把我送到彼得堡去吧: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在波拿巴统治下没法儿活。”

“得了,ma cousine,您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消息?相反……”

“我决不做您的拿破仑的顺民。别人爱怎样就怎样……如果您不愿意这样办……”

“我来办,我来办,我马上就吩咐他们。”

看来,公爵小姐因为没有人可供她发脾气而懊恼了,她喃喃自语地在椅子上坐下。

“不过,您听到的消息不可靠,城里到处都很平静,什么危险也没有。您看,我刚读过……”皮埃尔把传单给公爵小姐看。“伯爵这样写的,他要用生命担保,决不让敌人进入莫斯科。”

“唉呀,您的那位伯爵,”公爵小姐恼恨地说,“他是个伪君子,坏蛋,是他亲自撺掇老百姓闹事的。他不是在那些荒谬的传单上写过吗?不管是谁,抓住他的头发就往拘留所送(多么愚蠢)!他还说,是谁抓住的,荣誉就归谁。他就是这样献殷勤的。瓦尔瓦拉·伊万诺夫娜说,因为她开始说起法国话来,老百姓就差一点没把她打死……”

“就是那么一回事……您把一切太放在心上了。”皮埃尔说,开始摆他的纸牌猜卦。

虽然既牌卦摆通了,皮埃尔还是没到军队去,他留在莫斯科这座空城里,每时每刻都在惊慌、犹豫、恐惧,同时又喜悦地期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次日傍晚时分,公爵小姐走了。皮埃尔的总管来告诉他,说,若不卖掉一处庄子,就筹不出装备一个团所需要的费用。总之,总管向皮埃尔说明,建立一个团的主意,一定会使他破产。听着总管的话,皮埃尔忍不住要笑。

“那您就卖了吧,”他说,“没办法,我现在不能打退堂鼓!”

情况变得越糟,特别是他的家业越糟,皮埃尔就越高兴,他所期待的灾难的临近也就越明显。城里几乎没有皮埃尔的熟人了。朱莉走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走了。亲近些的熟人中,只有罗斯托夫一家没走,但皮埃尔不常到他们那里去。

这天,皮埃尔出门散心,走到沃罗佐沃村去看列比赫制造的用来歼求敌人的大气球。一只实验用的气球要在第二天升上天空,这只气球还没做好,皮埃尔听说,气球是遵照国王的旨意制造的。为此,国王曾给拉斯托普钦写了如下一封信:

“AussitoAt que Leppich sera prêt,composez lui un équipage pour sa nacelle d'hommes suArs et intelligents et dépêchez un cour-rier au général Koutousoff pour l'en prévenir.Je l'ai instruit de la chose.

Recommandez,je vous prie,a Leppich d'être bien attentif sur l'endroit où il descendra la première fois,pour ne pas se tromp-er et ne pas tomber dans les mains de l'ennemi.Il est indispensible qu'li combine ses mouvements avec cle général—en chef.”①

①法语:一旦列比赫准备完毕,您就组织一批机智可靠的人作吊篮的乘员,并派一名信使到库图佐夫那里去关照他。此事我已通知他了。

在从沃罗佐沃村回家的途中,经过沼泽广场时,皮埃尔看见断头台那儿有一群人,他停下来,下了车。这是一个被指控为特务的法国厨子在受鞭刑。鞭刑完后,行刑手从行刑登上解下一个穿蓝裤子、绿坎肩、可怜地呻吟着的有一脸红胡子的胖子。另一个面色苍白、身体瘦削的罪犯站在旁边。从脸型看,两个人都是法国人。皮埃尔挤进人群,他那神情很像那个瘦削的法国人,惊慌而且痛苦。

请嘱咐列比赫,对第一次降落的地点要特别小心,不要误落到敌人手中。务必叫他多多考虑他的活动与总司令的活动之紧密配合。

“这是怎么回事?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他问。但是那群人(其中有官吏、小市民、商人、农民、穿肥大外衣和短皮外套的妇女)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宣谕台上,没有人答话。那个胖子站起来,紧锁着眉头,大概是要显示一下自己的坚强吧,他耸耸肩、不向周围看,把坎肩穿上,可突然,他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自己生着自己的气,像个易动感情的成年人似的哭了。人们大声谈起话来,皮埃尔觉得,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抑制自己的怜悯。

“他是某公爵的厨子……”

“怎么样,先生?看来俄国的酱油到法国人嘴里就变成醋了……酸得龇牙咧嘴的。”一个站在皮埃尔旁边的满脸皱纹的小职员在法国人刚开始哭时说。然后,他看看四周,似乎是在等着别人赞扬他说的笑话。有些人笑了,有些人仍然吃惊地望着给另一个罪犯脱衣服的行刑手。

皮埃尔哼了几声,皱着眉头,赶快转身回到马车旁,在他走着去坐车的时候,他不断地自言自语,在回家的途中有好几次浑身打战,大声地喊叫,以致车夫问他:

“您有什么吩咐吗?”

“你往哪儿走?”皮埃尔对正把马车赶往鲁比扬卡去的车夫喊道。

“您吩咐见总司令的。”

“糊涂虫!畜生!”皮埃尔喊起来,他很少这样骂他的车夫。“我说过要回家;快走,糊涂虫!我今天就得离开。”他自言自语,嘟哝着。

看到那个受刑的法国人和围着宣谕台的人群以后,皮埃尔最后决定,再也不能留在莫斯科了,他今天就要去参军,他似乎觉得,不是他已经这样吩咐过车夫,就是车夫自己应当知道这一点。

一回到家,皮埃尔就吩咐他那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闻名全莫斯科的车夫叶夫斯塔菲耶维奇,把他的几匹鞍马送到莫扎伊斯克,他当夜就要到那儿去参军。这件事不可能当天就安排好,依叶夫斯塔菲耶维奇的意思,皮埃尔的行期得推迟到第二天,好有时间把替换的马赶到路上。

二十四日,陰雨过后,天转晴。午饭后皮埃尔离开莫斯科。当夜在佩尔胡什科夫换马的时候,皮埃尔听说那天傍晚打了一场大仗。人们都在讲,佩尔胡什科夫的地面都被炮声震得打颤。皮埃尔问谁打赢了。没有人能回答。(这是二十四日舍瓦尔金诺村战役。)翌日拂晓,皮埃尔到达莫扎伊斯克。

莫扎伊斯克所有的房屋都驻有士兵,皮埃尔的马夫和车夫都在这里的客店迎接他,客店已没有空房间了,都住满了军官。

莫扎伊斯克城里城外都有军队驻扎和通过。到处可以见到哥萨克、步兵、骑兵、大车、炮弹箱和大炮。皮埃尔急急忙忙向前赶路,他离莫斯科越远、越深入这士兵的海洋,就越感到焦急不安,同时有一种还没有体验过的新鲜的喜悦之情。这是一种类似他在斯洛博达宫当国王驾到时所体验的,一种必须做点什么或牺牲点什么的感觉。他现在愉快地感觉到,构成人们的幸福的一切——生活的舒适、财富,甚至生命本身,比起某种东西来,都是弃之为快的虚妄的东西……比起什么东西呢?皮埃尔弄不清楚,也不想极力去弄清楚为了何人,为了何事而牺牲一切才使他认为特别美好。他对自己为之而牺牲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是牺牲本身对他来说是一种新鲜的、快乐的感觉。

八月二十四日,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打了一仗,二十五日,双方都没有开火,二十六日,波罗底诺战役爆发了。

舍瓦尔金诺和波罗底诺两次战役是为了什么呢?是怎样挑起、怎样应战的呢?为什么又打起波罗底诺战役呢?不论是对法国人还是对俄国人来说,这次战役都是毫无意义的。这次战役,对俄国人来说,最直接的结果曾是也必然是促进莫斯科的毁灭(这是我们最担心的),对法国人来说,则是促进他们的全军覆没(这也是他们怕得要命的)。这个结果甚至在当时也是非常明显的,然而拿破仑还是发动了这次战役,库图佐夫也奋起应了战。

如果两位统帅均以理智为指南,拿破仑似乎应当明白,深入俄国两千俄里,在很有可能损失四分之一军队的情况下发动一场大战,他必将趋于毁灭;库图佐夫也似乎同样应当明白,冒着损失四分之一军队的军队应战,他准会失掉莫斯科。这在库图佐夫就像做算术题一样明显,比如下跳棋,我方少一个子儿,而要跟对方对拼子儿,我方一定会输,因为不应当对拼。

当对方有十六个子儿,我方有十四个子儿的时候,我方只比对方弱八分之一;但是如果我方拼掉了十三个子儿,对方就比我方强三倍了。

在波罗底诺战役之前,我方兵力与法军相比,大致是五比六;战役之后,是一比二,也就是战役以前是十万比十二万,战役以后是五万比十万。然而聪明且富有经验的库图佐夫应战了。被人称为天才统帅的拿破仑发动了那次战役,损失了四分之一的兵力,更拉长了战线。如果说他认为占领莫斯科就像占领维也纳一样,可以结束战争,那么他错了,有许多证据证明并非如此。拿破仑的史学家们亲口说,他在占领了斯摩棱斯克之后就想停止前进,他知道拉长战线的危险,也知道占领莫斯科不会是战争的终结,因为在斯摩棱克他就看到,留给他的那些俄国城市是怎样的情景,他一再表示愿意进行谈判,但一次也没有得到答复。

拿破仑和库图佐夫发动和应接波罗底诺战役都是不由自主和毫无意义的。但是后来史学家们用这些既成事实强牵附会地证明两个统帅的预见和天才。其实,这些统帅不过是历史的工具,且是所有不由自主的历史工具中最不自由、最不由自主的活动家。

古人留给我们许多英雄史诗的典范,其中的英雄人物引起历史上的普遍注意,但是我们还不能习惯这样的事实,那就是这类历史对于我们人类的时代是没有意义的。

关于另外一个问题:波罗底诺战役以及在这之前的舍瓦尔金诺战役是怎样打起来的,也存在一个极为明显、众所周知、完全错误的概念。所有史学家都是这样描述的:俄国军队在从斯摩棱斯克撤退时,就为大会战寻找最有利的阵地,在波罗底诺找到了这样的阵地。

在莫斯科到斯摩棱斯克的大路左侧,与大路几乎成直角——从波罗底诺到乌季察,也就是作战的那个地方,俄国人事前在那儿修筑了防御工事。

在这个阵地的前方,在舍瓦尔金诺高地,设立了一个观察敌情的前哨。二十四日,拿破仑进攻这个前哨,占领了它;

二十六日,开始进攻已经进入波罗底诺战场的全部俄军。

史书上是这样记载的,而这是完全歪曲的,这一点,任何愿意深入研究事情真相的人,都能很容易弄清楚。

俄国人并没有寻找最好的阵地;恰恰相反,他们在退却中放过了许多比波罗底诺更好的阵地。他们没有据守这些阵地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库图佐夫不愿采纳不是他所选择的阵地;因为人们对大会战的要求还不够强烈;还因为带领后备军的米洛拉多维奇尚未赶到;还有其他无数的原因。事实上,以前所放过的阵地都比较强大,波罗底诺阵地(大会战的地点)不但不强大,与俄罗斯帝国任何一个地方相比较,哪怕随便用针在地图上插一个地方,它都更不像一个阵地。

在大路左侧与大路成直角的波罗底诺战场(就是大会战的地点),俄国人非但没有设防,而且在一八一二年八月二十五日前,从未想到在这个地点会打一场大仗。以下事实可以说明这一点:其一,不但二十五日以前那里没有战壕,而且二十五日开始挖的那些战壕,到二十六日也没有挖成;其二,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的形势可资证明,那个在发生战斗的阵地前面的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无任何意义的,为什么比别的据点更要加强那个多面堡呢?为什么要耗费一切力量,损失六千人,把它据守到二十四日深夜呢?要观测敌人,一个哥萨克侦察班就足够了;其三,作战的那个阵地不是事先料到的,而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也不是那个阵地的前哨,因为直到二十五日,巴克莱·德·托利和巴格拉季翁还相信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阵地的·左·翼。而库图佐夫本人在那次战役之后,在一时盛怒之下写的报告中,也说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此阵地的·左·翼。只是在很久以后,可以自由地写波罗底诺战役的报告时,才捏造出那一套奇谈怪论(大概是为一个不会犯错误的总司令辩护),说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一个前哨(其实,它不过是左翼的一个设防点),说波罗底诺战役是在我们预先选定的、在修筑了工事的阵地上进行的。实际上,那次战斗是在一个完全意外的,几乎没有任何工事的地点爆发的。

事情显然是这样的:沿科洛恰河选定了一个阵地,这条河斜穿过大路,不是成直角,而是成锐角,因此左翼是在舍瓦尔金诺,右翼靠近诺沃耶村,中心在波罗底诺,也就是在科洛恰和沃伊纳两河汇流的地方。假如不去管仗是怎么打的。只要看一看波罗底诺战场,就一目了然,这个战地是以科洛恰河为掩护,以阻止沿斯摩棱斯克大路进犯莫斯科的敌军。

二十四日拿破仑骑马来到瓦卢耶瓦,他没有看见(正如史书上所说的)从乌季察到波罗底诺的俄国阵地(他不可能看见那个阵地,因为它并不存在),他也没有看见俄国的前哨,但在追击俄军后卫的时候,他碰到俄军阵地的左翼——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出乎俄国人意料之外,拿破仑把他的军队移过科洛恰河。这样一来,俄国人已经来不及迎接大会战了,只好撤掉他们本来要据守的左翼阵地,占领一个不曾料到的,没有修筑工事的新阵地。拿破仑转移到科洛恰河对岸,也就是大路的左侧,这样拿破仑就把即将打响的战斗从右侧移到左侧(从俄军方面看),移到乌季察、谢苗诺夫斯科耶和波罗底诺之间的平原上(作为一个阵地,这片平原并不比俄国任何一片平原更为有利),二十六日的大会战就在这片平原上打响了。预定的战斗和实际的战斗的草图见下页:

假如拿破仑不在二十四日傍晚到达科洛恰河;假如他当晚没有立刻下令攻打多面堡,而是在第二天早晨开始攻打的话,那么,就不会有人怀疑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是我们的左翼了;而战斗也会像我们所预料的那样进行了。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大概会像我们所预料的那样进行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大概会顽强地守卫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与此同时,从中央或者从右面攻击拿破仑,而二十四日大会战就会在预定的修筑有工事的阵地上进行了。但是,因为对我们左翼进攻是在紧接着我们的后卫撤退的晚上,也就是在格里德涅瓦战役刚结束的晚上发生的,还因为俄国的军事将领不愿意或者来不及在二十四日晚上就开始大会战,以致波罗底诺战役的第一仗,也是主要的一仗,在二十四日就打输了,而且显然导致二十六日那一仗的失败。

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沦陷后,二十五日清晨我们已经没有左翼阵地了,于是不得不把左翼往后撤,随便选择一个地方仓促地构筑工事。

但是,只说俄军仅用薄弱的、未筑成的工事来防守还不够,更加不利的情况还在于,俄军将领不承认显而易见的既成事实(左翼已失守,当前的战场已经从右面向左面转移),仍停留在诺沃耶村至乌季察这一带拉长的阵地上,因此,在战斗开始后,不得不把军队从右方调到左方。这样一来,在整个战斗期间,俄国方面仅有对方一半的兵力用以抵抗法军对我军左翼的进攻(波尼亚托夫斯基对乌季察的进攻以及乌瓦罗夫从右翼攻击法军,只是大会成进程中的单独的军事行动)。

由此可见,波罗底诺战役完全不像人们描绘的那样(极力隐瞒我们军事将领们的错误,从而贬低俄国军队和人民的光荣)。波罗底诺战役并不是在一个选定的,设了防的阵地上进行的,也不是俄军的兵力仅仅稍弱于敌军,实际上俄国人由于失掉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不得不在一个开阔的,几乎没有防御工事的地带,兵力比法军少一半的情况下迎接波罗底诺战役,也就是说,在这样的条件下,不仅战斗十小时和打一场不分输赢的战役不可思议,就是坚持三小时而不使军队完全崩溃和逃遁也是不可思议的。

二十五日清早,皮埃尔离开莫扎伊斯克。出了城就是蜿蜒而陡峭的山坡,右边山上有一座教堂,那儿正在鸣钟,做礼拜。皮埃尔下了马车,徒步前进。他后面有一个骑兵团队正从山坡上走下来,团队前面有一群歌手。迎面来了一队大车,载着昨天在战斗中负伤的士兵。赶车的农民吆喝着,响着鞭子,不断地在车子两边奔走。每辆坐着或躺着三、四个伤兵的大车,在陡峭的山坡石路上颠簸着。伤兵包皮着破布,面色苍白,紧闭着嘴,皱着眉头,抓住车栏杆在车上颠动、互相碰撞。几乎所有的伤兵都怀着孩子般的天真的好奇心望着皮埃尔那顶白帽子和绿色燕尾服。

皮埃尔的车夫气忿地吆喝伤兵运输队,叫他们靠边走。骑兵团唱着歌直冲着皮埃尔的马车走下山坡,把路都堵塞了。皮埃尔停下来,被挤到铲平的山路边上去了。山坡挡住了太陽,低洼的路上见不到陽光,显得又冷又潮湿,而皮埃尔头顶上是明朗的八月的早晨的天空,教堂里发出欢乐的钟声。一辆伤兵车停放在皮埃尔身边旁的路边上,那个穿树皮鞋的车夫喘不过气来跑到车前,往没有轮箍的后轮塞了一块石头,然后又给停下的小马整理皮马套。

一个吊着一只胳膊的年老的伤兵,跟着车步行,他用没负伤的那只大手抓住大车,转脸看了看皮埃尔。

“我说,老乡,是不是就把我们扔到这儿?还是送往莫斯科?”他问。

皮埃尔正陷入沉思,没听见有人问他,他时而看看迎着伤兵车走来的骑兵团队,时而看看他身旁的大车,车上的伤兵有两个坐着,一个躺着。其中一个坐着的,大概脸腮子受了伤,整个脑袋都包皮着破布,一边腮肿了起来,像孩子的头似的。他的嘴和鼻子都歪到一边了。这个伤兵正望着教堂划十字;另一个是年幼点的新兵,金黄色的头发,脸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带着友好的傻笑望着皮埃尔;第三个趴在那儿,看不见他的脸,骑兵歌手们从车子旁边走过。

“咳,你在哪儿……倔强的人……”

“你流落在异乡……”他们唱着士兵舞曲。仿佛是响应他们,山坡高处不断地发出叮当的钟声,别有一番欢乐意味。此外,还有一种别样的欢乐:对面山坡顶上沐浴着灼热的陽光,可是山坡下,伤兵车旁边,喘息着的小马附近,皮埃尔站着的地方,却充满着潮湿、陰暗和忧伤。

那个肿脸的士兵怒气冲冲地望着骑兵歌手们。

“嗬,花花公子!”他责备地说。

“这个年头,不仅看见了士兵,也看见了农夫!农夫也被赶上战场,”那个站在车后面的士兵面露苦笑对皮埃尔说,“现在什么都不分了……要老百姓都一齐冲上去,一句话——为了莫斯科。他们要拼到底啊。”尽管那个士兵说得不清楚,皮埃尔仍明白了他的意思。赞同地点点头。

路通了,皮埃尔走下山坡,坐车继续前进。

皮埃尔一路上左顾右盼,寻找着熟悉的面孔,但是见到的都是不同兵种的陌生的军人面孔,他们全都惊奇地盯着他那顶白帽子和绿色燕尾服。

走了四俄里,他才遇到第一个熟人,于是高兴地招呼他。这个熟人是个军医官。他坐着一辆篷车,向皮埃尔迎面赶来,他旁边坐的是一个青年医生。这个军医官认出皮埃尔,就叫那个坐在前座代替车夫的哥萨克停下来。

“伯爵!大人,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医生问。

“想来看看……”

“对了,对了,就要有可看的了……”

皮埃尔下了车,站在那儿跟医生谈话,向他说明自己打算参加战斗。

医生劝别祖霍夫直接去见勋座。

“在开战的时候,您何必要到这个谁也不知道,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来。”他说,向年轻的同事递了个眼色,“不管怎么说,勋座总认识您,他会厚待您的。老兄,就这么办吧。”医生说。

医生好像很疲倦而且很匆忙。

“您是这么考虑的……不过我还想问您,阵地在哪儿?”皮埃尔说。

“阵地?”医生说。“那可不是我的事。过了塔塔里诺沃,那儿有许多人挖战壕,您爬上那个高岗,就可以看见了。”医生说。

“从那儿可以看见吗?……要是您……”

但是医生打断了他的话,向篷车走去。

“我本来可以送您,可是,说真的,我的事情多得到这儿(他在喉咙上比划了一下),我还要赶到兵团司令那儿去。我们的情况怎么样……您可知道,伯爵,明天就要打一场大仗,一支十万人的军队,至少会有两万伤员,可是我们的担架、病床、护士、医生,还不够六千人用。我们有一万辆大车,但是还需要别的东西;那只好自己看着办了。”

在那成千上万活泼的、健康的、年轻的、年老的,怀着愉快的好奇心看他的帽子的人们中间,有两万人注定要负伤或死亡(也许就是他看见的那些人),这个古怪的念头使皮埃尔不由得感到吃惊。

“他们也许明天就死掉,可为什么除了死他们还想别的呢?”由于某种不可揣测的联想,他突然很生动地想起莫扎伊斯克山坡,载着伤兵的大车,教堂的钟声,夕陽的余晖,以及骑兵们的歌声。

“骑兵们去作战,路上遇见伤兵,可是他们一点不去想那正在等待他们的命运,而只是瞟了伤兵一眼就走过去了。在他们之中有两万人注定要死亡,可是他们却对我的帽子感到惊讶!多么奇怪!”皮埃尔在去塔塔里诺沃的路上想道。

路左边有一所地主的住宅,那儿停着几辆马车、带篷的大车、一些勤务兵和哨兵。勋座就住在那儿。但是皮埃尔到的时候,他人不在,几乎一个参谋人员也没有。他们都做礼拜去了。皮埃尔坐上马车继续往前走,向戈尔基进发。

皮埃尔的车上了山,到了山村里一条不大的街上,在这儿他第一次看见了农民后备军,他们头戴缀有十字架的帽子,身穿白衬衫,大声谈笑着,兴致勃勃,满身大汗正在路右边一座长满青草的高大土岗上干活儿。

他们中有许多人在挖土,另一些人用手推车在跳板上运土,还有些人站在那儿不动。

两个军官站在土岗上指挥他们。皮埃尔看见这些农夫显然还在为刚当上军人而开心、他想起了莫扎伊斯克那些伤兵,他开始明了,那个兵说·要·老·百·姓·都·一·齐·冲·上·去这句话的意思。这些在战场上干活儿的大胡子农夫,他们那古怪的笨重的靴子,冒着汗的脖子,有些人的敞开的斜领口,衬衫里面露出的晒黑的锁骨,这一切景象比皮埃尔过去所见所闻的更强有力地使他感到此时此刻的严肃性和重要性。

皮埃尔下了马车,从干活儿的后备军人身边走过去,爬上那个医生告诉他从那儿可以看见战场的土岗。

这时是上午十一点左右。透过明净的、稀薄的空气,一轮太陽高悬在皮埃尔的左后方,明晃晃地照耀着面前像圆剧场一般隆起的广阔的战地全貌。

斯摩棱斯克大路从左上方穿过圆形剧场,经过一座坐落在土岗前下方五百来步有白色教堂的村子(这村子就是波罗底诺)蜿蜒曲折地延伸着。然后又从村子下面过去,跨过一座桥,一起一伏地经过几个山坡,盘旋着越爬越高,一直延伸到从六俄里外可以看见的瓦卢耶瓦村(现在拿破仑就驻扎在那儿)。过了瓦卢耶瓦村,大路就隐没在地平线上一片已经变黄的森林里了。在那片长满白桦和枞树的森林里,大路的右边,科洛恰修道院的十字架和钟楼远远地在太陽下闪光。在那黛青色的远方,在森林和大路的两旁,好些地方都可以看见冒烟的篝火和分辨不清的敌我双方的战士。右边,沿科洛恰河和莫斯科河流域,是峡谷纵横的山地。在峡谷中间,从远处可以看见别祖博沃村和扎哈林诺村。左边地势比较平坦,有长着庄稼的田地,那里可以看见一座被烧掉的冒烟的村子——谢苗诺夫斯科耶村。

皮埃尔从左右两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不明确。战场的左右两边都不大像他所想象的那样。到处都找不到他希望看见的样子。只是看见田野、草地、军队、篝火的青烟、村庄、丘陵、小河,无论怎样观看,也不能从这充满生命活力的地方找到战场,甚至分不清敌人和我们的队伍。

“得问一个了解情况的人。”他想,于是转身问一个军官,那个军官正好奇地打量他那不是军人装束的庞大身躯。

“请问,”皮埃尔对那个军官说,“前面是什么村庄?”

“是布尔金诺吧?”那个军官问他的伙伴。

“波罗底诺。”另一个纠正他说。

显然,那个军官有一个谈话的机会,觉得很高兴,于是凑近皮埃尔。

“那儿是我们的人吗?”皮埃尔问。

“是的,再往前去就是法国人,”那个军官说,“那儿就是他们,看得见。”

“哪儿?哪儿?”皮埃尔问。

“凭肉眼就看得见。那不是,就在那儿!”军官用手指着河对岸左边看得见的烟,他脸上的神情严肃而认真,皮埃尔碰到的很多面孔都有这种表情。

“啊,那是法国人!那儿呢?……”皮埃尔指着左边的山岗,那附近有一些队伍。

“那是我们的人。”

“啊,是我们的人!那边呢?”皮埃尔指着远方有一棵大树的土岗,旁边有一个坐落在山谷里的村子,也有一些篝火在冒烟,还有一些黑糊糊的东西。

“这又是·他,”那个军官说。(即指舍瓦尔金诺多面堡。)

“昨天是我们的,现在是·他·的了。”

“那么我们的阵地呢?”

“阵地?”那个军官带着得意的微笑说。“这个我可以给您讲清楚,因为我修筑过我们所有的工事。在那儿,看见么,我们的中心在波罗底诺,就在那儿。”他指着前面有白色教堂的村庄。“那儿是科洛恰河渡口。就在那儿,您看,那边洼地上还堆放着成排的刚割下来的干草呢,您瞧,那儿还有一座桥。那是我们的中心。我们的右翼就在那儿(他指着离山谷很远的正右方),那儿是莫斯科河,那儿我们有三个多面堡,修筑得非常坚固。右翼……”军官说到这儿停住了。“您知道,这很难给您说得明白……昨天我们的右翼在那里,在舍瓦尔金诺,在那里,瞧见么,那儿有一棵橡树;现在我们把左翼后撤了,现在在那儿,那儿——您看见那个村子和那缕青烟了吗?——那是谢苗诺夫斯科耶,而这里,”他指了指拉耶夫斯基土岗。“不过,战斗未必在这里进行。·他把军队调到这里,只是一种诡计;·他很可能从右边迂回莫斯科。不过,不管在哪儿打,我们的人明天都要大大地减少了!”那个军官说。

一个年老的中士在军官说话的时候走过来,默默地等待他的长官把话说完;但是,显然他不喜欢军官在这个地方说这样的话,他打断了他的话。

“该去取土筐了。”他说,口气颇严厉。

军官似乎慌了神,好像明白他不该说这种话,只可以在心里想会有多么大的伤亡。

“对了,又要派三连去。”军官急忙说。

“您有何贵干,是大夫吗?”

“不是,我随便看看。”皮埃尔回答道。然后他又绕过那些后备军人走下山岗去。

“咳,该死的东西!”军官跟在他后面,捂着鼻子从干活的人们旁边跑过去,说道。

“瞧,他们!……抬着来了……那是圣母……马上就要到了……”突然听见嘈杂的人声,军官、士兵、后备军人都顺着大路往前跑去。

在波罗底诺山脚下出现了游行的教会队伍。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步兵在前面整整齐齐地走着,他们光着头,槍口朝下背着。步兵后面响起了教会的歌声。

没有戴帽子的士兵和后备军人绕过皮埃尔,向那队人跑去。

“圣母来了!保护神!……伊韦尔圣母!……”

“斯摩棱斯克圣母。”另外一个人更正说。

后备军人们——就是那些在村子里的,还有那些正在炮兵连干活儿的,都扔下铁锹向教会的游行队伍跑去。在尘土飞扬的路上行进着的一营人后面,是穿着法衣的神甫们——一个戴着高筒僧帽的小老头、一群僧侣和唱诗班。再后面就是士兵和军官抬着一幅巨大的、金光闪闪的黑脸圣像。这是从斯摩棱斯克运出并且从此就跟着军队的圣像。圣像的周围是成群的没戴帽子的军人,他们走着,跑着,跪拜叩头。

圣像抬到山上就停了下来,用一大块布托着圣像的人们换了班,读经员重新点起手提香炉,开始祈祷了。炽热的陽光烘烤着大地;清凉的微风吹拂着人们的头发和圣像的饰带,歌声在寥廓的苍穹下显得不怎么响亮。一大群光头的军官、士兵和后备军人围着圣像。有一些官员站在神甫和读经员后面的一片空地上,一个脖子上挂着圣升治十字勋章的秃顶将军,站在神甫背后,他没划十字(显然是德国人),耐心地等待祈祷结束,他认为必须听完那想必可以激发俄国人民的爱国热忱的祈祷。另外一个将军很精神地站在那里,一只手不时地在胸前抖动着划十字,他老向四周张望。站在农民中间的皮埃尔认出了官员中的几个熟人,但他没看他们: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这群贪看圣像的士兵和后备军人的严肃面孔吸引住了。疲倦的读经员一开始懒洋洋地、习惯地唱(唱第二十遍了):“把你的奴隶从灾难中拯救出来吧,圣母。”神甫和助祭就接着唱:“上帝保佑我们,投向你,就像投向不可摧毁的堡垒。”于是所有人的脸上又现出那种意识到即将来临的重大事件时的表情,这种表情那天早晨皮埃尔在莫扎伊斯克山脚下看见过,有时也在碰见的许许多多张脸上看见过这种表情,人们更加频繁地低头,抖动头发,听得见叹息声和在胸前划十字发出的声音。

围着圣像的人群忽然闪开来,推挤着皮埃尔。从人们匆忙地让路这一点来看,向圣像走来的大概是一个非常显要的人物。

这是视察阵地的库图佐夫。他在回塔塔里诺沃的路上前来祈祷。皮埃尔从他与众不同的特殊身形,立刻认出了库图佐夫。

库图佐夫庞大而肥胖的身上穿着一件长长的礼服,背微驼,满头白发,没有戴帽子,浮肿的脸上有一只因负伤而流泪的白眼睛,他迈着一瘸一拐的摇晃不定的步子走进人群,在神甫后面停了下来。他用习惯性的动作划了十字,然后一躬到地,深深地叹了口气,低下满是白发的头。库图佐夫后面是贝尼格森和侍从。虽然总司令的出现引起了全体高级官员的注意,但是后备军人和士兵却没看他,仍然继续祷告着。

祈祷完毕了,库图佐夫走到圣像前,挺费劲地跪下叩头,试了半天想站起来,却因身体笨重、衰弱,站不起来。最后他还是站了起来,像天真的孩子似的噘起嘴唇去吻圣像,又鞠了一躬,一只手触到地面。将军们都跟着他这样做;然后是军官们照样做了,在军官之后,士兵和后备军人互相推挤着,践踏着,喘息着,流露出激动的神情在地上爬行。

被挤得跌跌撞撞的皮埃尔,向四处张望着。

“伯爵,彼得·基里雷奇!您怎么在这儿?”不知是谁在叫他,皮埃尔回头看了一眼。

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伊用手拍着弄脏了的膝盖(想必他也向圣像跪拜过),微笑着走了过来。鲍里斯穿着雅致,一副剽悍英武的气派。他穿一件长外衣,像库图佐夫一样肩上挎一根马鞭。

这时,库图佐夫向村庄走去,到了最近一户人家,就在陰凉处坐在一个哥萨克跑着送来的一张长凳上,另一个哥萨克赶快铺上一块毯子。一大群衣着华丽的侍从围着总司令。

圣像向前移动了,后面跟着一大群人。皮埃尔站在离库图佐夫三十来步的地方,在跟鲍里斯谈话。

皮埃尔说他想参加战斗,并且察看一下阵地。

“好哇,您这样做很好,”鲍里斯说。“Je vous ferai les honneurs du camp①,您可以从贝尼格森伯爵要去的地方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就在他的部下。我一定向他报告。如果您想巡视阵地,就跟我们来;我们要去左翼。然后再回来,请您在我们那里过夜,咱们可以凑一局牌。您不是认识德米特里·谢尔盖伊奇吗?他也在那儿住。”他指着戈尔基村第三户人家说。

①法语:我一定代表营盘招待您。

“不过我很想看看右翼,听说右翼很强。”皮埃尔说。“我想从莫斯科河出发,把整个阵地都走一遍。”

“好的,这以后再说,主要的是左翼……”

“是的,是的。博尔孔斯基的团队在哪儿?您能给我指点指点吗?”皮埃尔问道。

“安德烈·尼古拉耶维奇吗?我们要从那儿经过,我领您去找他。”

“我们的左翼怎么样?”皮埃尔问。

“我对您说实话,entre nous①,天知道左翼的情况是怎样的,”鲍里斯说,机密地、压低了声音,“贝尔格森伯爵完全不是那么设想的。他本来打算在那个山岗上设防,完全不是现在这样……但是,”鲍里斯耸了耸肩。“勋座不同意,也许他听了什么人的话。要知道……”鲍里斯没有把话说完,因为这时库图佐夫的副官凯萨罗夫来了。“啊!派西·谢尔盖伊奇,”鲍里斯带着很随便的微笑对凯萨罗夫说。“我正给伯爵介绍我们的阵地呢。真奇怪,勋座对法国人的意图怎么料得这么准!”

①法语:只是咱们俩私下谈谈。

“您是说左翼吗?”凯萨罗夫说。

“是的,是的,正是。我们的左翼现在非常、非常坚固。”

虽然库图佐夫把参谋部所有多余的人都打发走了,鲍里斯却能不受这次调动的影响而留在司令部。鲍里斯在贝尔格森伯爵那儿谋了个职位。贝尼格森伯爵也像鲍里斯跟随过的所有的人一样,认为德鲁别茨科伊是个无价之宝。

军队领导层中有两个截然不同,泾渭分明的派别:库图佐夫派及其参谋长贝尼格森派。鲍里斯属于后一派,谁也没有他那样善于奴颜婢膝,曲意奉承库图佐夫,而同时又给人以老头子不行,一切都由贝尼格森主持的感觉。现在到了战斗的决定时刻,库图佐夫就该垮台了,大权将要交给贝尼格森,或者,就算库图佐夫打了胜仗,也要使人觉得一切功劳归贝尼格森。不管怎样,为明天的战斗将有重赏,一批新人将被提拔。因此,鲍里斯整天情绪激昂。

在凯萨罗夫之后,又有一些熟人走过来,皮埃尔来不及回答他们像撒豆子似的向他撒来的关于莫斯科情况的询问,也来不及听他们的讲述。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既兴奋又惊慌,但是皮埃尔觉得,其中一些人之所以紧张,多半是因为考虑到个人得失,而另外一些人脸上的另一种紧张表情(这种紧张不是因为关心个人问题,而是关心整体的生死问题)却始终萦绕在皮埃尔心头。库图佐夫看见了皮埃尔和围着他的一群人。

“叫他来见我。”库图佐夫说。副官传达了勋座的命令,于是皮埃尔就向长凳走了过来。但是有一个普通的后备军人抢在他的前头向库图佐夫走去。这人是多洛霍夫。

“这家伙怎么在这儿?”皮埃尔问。

“这个骗子手,没有他钻不到的地方!”有人这样回答道。

“他早就降为士兵了。现在却要提升。他提出了些作战方案而且夜里爬到敌人的散兵线……倒是条好汉!……”

皮埃尔脱下帽子,恭恭敬敬地向库图佐夫鞠了一躬。

“我认为,如果我向勋座大人报告,您可能把我撵走,也许会说,您已经知道我所报告的事,即使这样,对我也没有什么坏处……”多洛霍夫说。

“是的,是的。”

“如果我对了,这就会给祖国带来好处,我随时准备为祖国献身。”

“是的,……是的……”

“假如勋座大人需要不吝惜自己生命的人,请记起我……

也许勋座大人用得上我。”

“是的……是的……”库图佐夫重复着,眯起眼睛,微笑地望着皮埃尔。

这时,鲍里斯以其侍从武官特有的灵活性,迅速移到皮埃尔身边,靠近了首长,用最自然的态度,仿佛是继续已经开始的谈话似的,低声对皮埃尔说:

“后备军人都穿上了干净的白衬衫,准备为国捐躯。多么英勇啊,伯爵!”

鲍里斯对皮埃尔说这话,显然是为了让勋座听见。他知道库图佐夫一样会注意这句话,勋座对他说:

“你说后备军人怎么来着?”他问鲍里斯。

“勋座大人,他们穿上白衬衫,准备明天去赴死。”

“啊!……英勇卓绝、无与伦比的人民!”库图佐夫说,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无与伦比的人民!”他叹息着,重复说了一遍。

“您想闻闻火药味吗?”他对皮埃尔说。“是的,令人愉快的气味。我很荣幸作为尊夫人的崇拜者。她好吗?我的住处可以供您使用。”正像老年人常有的情形,库图作夫精神恍惚地向四周张望,好象忘了他要说什么或者要做什么似的。

显然他想起他要寻找的东西了,于是他向副官的弟弟安德烈·谢尔盖伊奇·凯萨罗夫招手。

“马林那首诗是怎么说来着,怎么说的?就是咏格拉科夫的那几句:‘你在兵团里充教师爷……'你说说看,你说说看。”库图佐夫说,显然想笑出来。凯萨罗夫背诵起来……库图佐夫微笑着,头随着诗的节奏摇晃着。

当皮埃尔离开库图佐夫时,多洛霍夫走近皮埃尔,握起他的手。

“我非常高兴在这儿看见您,伯爵,”他不顾有别人在场,大声说着,语气特别坚定而激昂。“在这只有上帝才知道咱们之间谁注定活下来的前夕,我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对您说,我为咱们中间曾经发生的误会而抱歉,我希望您对我不再有任何芥蒂。请您原谅我。”

皮埃尔看着多洛霍夫,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一味咧着嘴微笑。多洛霍夫含泪拥抱皮埃尔,吻了吻他。

鲍里斯对他的将军说了几句话,于是贝尔格森转向皮埃尔,邀他一同去视察战线。

“那会使您感兴趣的。”他说。

“是的,会非常有趣。”皮埃尔说。

半小时后,库图佐夫向塔塔里诺沃进发,贝尼格森带着他的侍从,皮埃尔和他们一道,视察战线去了。

贝尼格森离开戈尔基,顺着山坡大路向大桥进发,这就是军官指给皮埃尔看的那个阵地中心,那座桥旁边的河岸上堆放着刚割下来的,散发着香味的干草。他们驰过桥,进入波罗底诺,再向左转,经过大批的士兵和大炮,来到有士兵在那儿挖土的高岗。这个多面堡当时还没有命名,后来叫作拉耶夫斯基多面堡或者叫作高地炮台。

皮埃尔没有特别注意这个多面堡。他不知道,这个地方对他来说比波罗底诺战场任何其他地方,都更值得纪念。随后他们经过一条山沟来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士兵们正在那儿从农舍和烘干室拖走最后剩余的木头。然后,他们又翻了一座山,经过一片像被冰雹砸平的黑麦地,沿着耕地上刚被炮兵踏出来的坎坷不平的道路驰到了正在构筑的突角堡①。

①突角堡是一种防御工事。——托尔斯泰注。

贝尼格森在突角堡停下来,向前眺望那昨天还属于我们的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看得见那儿几个骑马的人。军官们说,那里面有拿破仑,要不就有缪拉。大家都贪婪地望那一群骑马的人。皮埃尔也往那边看,极力猜测那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中哪一个是拿破仑,后来,骑马的人下了山岗就不见了。

贝尼格森对走到跟前的军官开始讲解我军的整个形势。皮埃尔听着贝尼格森的讲解,绞尽脑汁想弄清目前战役的真相,但是他很苦恼,觉得自己脑子不够用。他一点也没听懂。

贝尼格森停住了,看着仔细倾听的皮埃尔,忽然对他说:

“你大概不感兴趣吧?”

“啊,正相反,非常感兴趣。”皮埃尔说了违心的话。

他们离开突角堡向左转,在一片稠密的白桦树矮林中,沿着一条蜿蜒的小道前行。走到树林中时,一只白腿的褐色兔子跳到他们面前的路上,被众多的马蹄声吓得惊慌失措,在他们前面的路上跳上了很久,引起大家的注意和哄笑,直到几个人一齐吆喝它,才跳到路旁的密林里。在密林里又走了两三俄里,他们来到一片林间空地上,这儿驻扎着防守左翼的图奇科夫兵团的队伍。

在这极左翼的地方,贝尼格森激动地讲了很久,然后发布了一个皮埃尔觉得是重要的军事命令。在图奇科夫的队伍驻地前面有一个高地。这个高地没有驻扎军队。贝尼格森大声地批评这个错误。他说,不据守制高点而把军队放在山下面,简直是发疯。有几个将军也表示了同样的意见。其中一个特别具有军人的暴烈脾气,他说,把军队放在这儿是等着敌人来屠杀。贝尼格森自作主张,命令把军队都转移到高地上去。

左翼的部署,使皮埃尔更加怀疑自己对军事的理解能力。听贝尼格森和将军们批评军队驻在山上,皮埃尔完全明白他们所说的话,也赞成他们的意见;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不能理解那个把军队放在山下的人怎么会犯这样明显、重大的错误。

皮埃尔不知道,这些军队布置在那儿,并不像贝尼格森所想的那样是为了守卫阵地,而是隐蔽起来打伏击的,也就是出其不意地打击来犯的敌人。贝尼格森不知道这一点,不向总司令报告,便自作主张把军队调到前面去。

八月二十五日,晴朗的八月傍晚,安德烈公爵在克尼亚兹科沃村的一间破旧棚屋里支着臂肘躺着,他的团就驻在村边。他从破墙的裂缝看见沿着篱笆下面的一排白桦树(枝桠都被砍掉了,树龄有六十年)和一片堆放着弄乱了的燕麦垛的田地,以及上面冒着炊烟(士兵们在烧饭)的灌木丛。

安德烈公爵觉得,现在他的生活尽管憋闷、痛苦,无人关心,但仍然像七年前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前夕那样,心情激动而焦躁。

他已经接到并已发出明天作战的有关命令。这时他无事可做。但是最简单、最清晰的思绪,因而也是最可怕的思绪,使他不得安宁。他知道,明天的战斗将是他参加过的一切战斗中最激烈的一次,他生平第一次生动地、几乎确信无疑地,而且单纯地恐怖地想到了死亡的可能,这死亡的可能与尘世生活完全无关,也不去考虑它对别人会产生什么影响,它只是关系到他自己、关系到他的灵魂。从这个意念的高度来看,从前使他痛苦和担心的一切,忽然被一道寒冷的白光照亮了,那道白光既无陰影,也无远景,也无轮廓的差别。他觉得整个人生有如一盏魔灯,长期以来,他透过玻璃,借助人工的照明来看魔灯里的东西。现在他突然不是透过玻璃,而是在明晃晃的白昼中看见画得很差劲的图片。“是的,是的,这就是曾经使我激动和赞赏、并且折磨过我的那些虚幻的形象,”他自言自语,在想象中一一再现他的人生魔灯中的主要画面。此时是在白昼的寒光中,在清楚地意识到死亡的时刻观看这些画面,这就是那些曾经认为美丽和神秘的拙劣粗糙的画像。

“荣誉,社会的幸福,对女人的爱情,甚至祖国——我过去觉得这些图景是多么壮丽,蕴藏着多么深刻的思想!而今天(我觉得它是为我降临的)在寒冷的白光下,这一切却如此简单、苍白和粗糙。”他此时的注意力特别集中在他生平三大不幸之事上面。他对女人的爱情,父亲的去世和占领半个俄国的法国人的入侵。“爱情!……那个我觉得充满了神秘力量的小姑娘。我多么爱她啊!我曾经制定了关于爱情以及和她共同生活的幸福的、富有诗意的计划。啊,我这个天真的孩子!”他愤恨地高声说。“当然啦!我曾相信理想的爱情,在我整年不在的时候,她对我仍忠贞不渝!就像寓言中的温柔多情的小鸽子,她一定因为和我离别而憔悴。——而这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太简单了,讨厌!”

“我父亲也曾建设童山,并认为那是他的地方,他的土地,他的空气,他的农民,可是拿破仑来了,不承认他的存在,像从路上踢开一块木片似的把他踢开了,把他的童山以及他的全部生活都摧毁了。而玛丽亚公爵小姐说,这是来自上天的考验。既然他已经死了,再不会复活,这考验又为了什么呢?他永远不再存在了!不再存在了!那么这对谁是一个考验呢?祖国,莫斯科的毁灭!明天我就要被打死了——甚至可能不是被法国人,而是被自己人打死,就像昨天有一个士兵在我身边放了一槍,于是法国人就会过来拖起我的腿和头,把我扔进坑里,以免我在他们鼻子底下发臭。然后新的生活条件形成了,别人也就习惯了那些生活条件,而我却不会知道它们了,我将不存在了。”

他望了望那排白桦树,黄的、绿的树叶一动不动,雪白的树皮在陽光下熠熠闪耀。“死,明天我被杀死,我就不存在了……这些东西都存在,可是我不存在了。”他生动地想象他不存在时生活中的情景。这些闪光的、投出陰影的白桦树,这些曲卷的彩云,这些篝火的青烟——他觉得周围一切都改了样子,似乎都变得恐怖了。他的脊背禁不住打了一阵寒战。于是赶快站起来,走出棚屋,在外面徘徊着。

突然他听到棚屋后面有说话声。

“谁在哪儿?”安德烈公爵吆喝了一声。是红鼻子上尉季莫欣,曾是多洛霍夫的连长,由于缺少军官,现在当了营长。他胆怯地走进棚屋。在地后面还走进了一个副官和团部的军需官。

安德烈公爵急忙站好,听军官们向他报告公事,然后对他们作了一些指示,正要让他们走时,屋后传来熟悉的低语声。

“Que diable!”①一个人被什么绊了一下,说。

①法语:见鬼!

安德烈公爵从棚屋里往外看,看见了向他走来的皮埃尔,地上一根杆子几乎把他绊倒。

安德烈公爵看见同一阶层的人,特别是看见皮埃尔总觉得不痛快,因为这令他忆起了前次莫斯科之行的痛苦时刻。“噢哟,是你呀!”他说,“哪阵风把你吹来了?真想不到。”

当他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不仅冷淡而且含有敌视的意味,皮埃尔立刻察觉了这一点。他本是兴高采烈地向棚屋走来的,但一见到安德烈公爵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局促不安,不自在起来。

“我来……嗯……您知道……我来……我觉得很有趣。”皮埃尔说,他这一天已经多次无意识地重复“有趣”这个字眼了。“我想看一看战斗的情况。”

“是的,是的,共济会员们对战争有什么看法?怎样才能防止战争啊!”安德烈公爵讥讽地说,“莫斯科怎么样?我家里的人怎么样?他们终于都到莫斯科了吗?”他认真地问道。

“他们都到了。是朱莉·德鲁别茨卡娅告诉我的。我去看过他们,但是没有遇见。他们到莫斯科近郊的庄园去了。”

军官们要告辞了,但安德烈公爵好像不愿和他的朋友单独呆在一起,于是请他们再坐一会儿,喝杯茶。板凳和茶都端来了。军官们不无惊讶地望着皮埃尔肥胖而庞大的身躯,听他讲莫斯科的情形,讲他在巡视中见到的我军的部署。安德烈公爵沉默着,脸色显得那样陰沉,弄得皮埃尔在讲话时不得不更多地对着和善的营长季莫欣,而较少地对着博尔孔斯基。

“那么整个军队的部署你都清楚了?”安德烈公爵打断他的话说。

“是的,怎么?”皮埃尔说,“我不是军人,不敢说全弄懂了,但大体的部署总算弄清楚了。”

“Eh bien,vous êtes plus avancé que qui cela soit.”①安德烈公爵说。

“啊!”皮埃尔狐疑地应了一声,透过眼镜片盯着安德烈公爵。“您对任命库图佐夫有什么看法?”他说。

“对此我非常高兴,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安德烈公爵说。

“嗯,请您谈谈您对巴克莱·德·托利有什么看法?在莫斯科天知道人们都怎样谈论他。您觉得他怎么样?”

“你问他们。”安德烈公爵指着军官们说。

皮埃尔带着虚心请教的微笑望着季莫欣。大家都带着情不自禁地微笑看他。

“大人,自从勋座阁下上任以来,大家又看见光明②了。”

季莫欣说,他不时怯生生地看看他的团长。

“那是为什么呢?”皮埃尔问。

“我就向您报告一下关于木柴或饲料的事吧。我们从斯文齐亚内撤退时,连一根树枝,一根干草或什么的,都不敢动。我们走了,他③得到手了,不是这样吗,大人?”他转向公爵说。“可你不能动。为这种事儿,我们团有两名军官被送交军事法庭了。可是勋座阁下来了,这类事就不算回事了。我们看见光明了……”

①法语:这么说来,你比谁都知道得更多。

②这里是双关语,俄语“勋座”一词的词根是“光明”。

③指拿破仑。

“那么他为什么禁止呢?”

季莫欣不好意思地望了望周围,对这个问题不明白该怎样回答,该回答些什么。皮埃尔于是又向安德烈公爵问这个问题。

“为了使地方不遭到破坏,好留给敌人受用。”安德烈公爵刻薄地挖苦说。“理由很充分:不许抢劫地方,不让士兵养成抢劫的习惯。在斯摩棱斯克他的判断也正确,他说法国人可能包皮围我们,因为他们的兵力比我们强。但是他不能明白这一点,”安德烈公爵突然不由自主地尖声喊叫起来,“他不能明白,我们在那儿第一次为俄罗斯的土地而战,我在军队中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高昂的士气,我们一连两天打退了法国人,这一胜利使我们的力量凭添了十倍。他却命令撤退,所有的努力和损失都白费了。他不是内奸,他努力把一切都尽可能地做好,把一切都尽可能地考虑周到;但是正因如此,他是不中用的。他现在不中用了,正是由于他像每一个德国人那样,对每件事都考虑得过分认真、精细。怎么对你说呢……譬如说吧,你父亲有一个德国仆人,他是一个顶好的仆人,比你更能满足你父亲的一切要求,当然让他干下去;但是假如你父亲病得要死了,你就得把仆人撵走,亲自笨手笨脚地侍候你父亲,你会比那个熟练的,然而却是一个外国人的仆人更能安慰他。巴克莱就是这样。当俄国早安无事时,一个外国人可以服侍它。他可能是一个顶好的大臣,可是一旦它处于危急关头,就需要自家的亲人了。而你们俱乐部的人却胡诌说他是内奸!诽谤他是内奸,到后来只能为你们错误的非难而羞愧,忽然由内奸捧为英雄和天才,那就更不公道了。他是一个诚实的、非常认真的德国人……”

“可是,听说他是一个精明的统帅呢。”皮埃尔说。

“我不懂什么是精明的统帅。”安德烈公爵嘲笑地说。

“精明的统帅,”皮埃尔说,“他能预见一切偶然的事件……他能猜到敌人的意图。”

“但这是不可能的。”安德烈公爵说,仿佛在说一个早已解决了的问题。

皮埃尔惊奇地看了看他。

“不过,”他说,“大家都说,战争就像下棋。”

“是的,”安德烈公爵说,“不过有点区别,下棋每走一步,你可以随便想多久,下棋不受时间的限制,另外还有一点区别,那就是马永远比卒强,两个卒比一个卒强,而在战争中,一个营有时比一个师还强,也有时反倒不如一个连。任何人都弄不清军队的相对力量。相信我,”他说,“如果说参谋部的部署具有决定性的作用,那么,我就在那儿从事部署工作了,但是我没有那样做,而荣幸地到这儿,到团里服务,和这些先生们共事,我认为明天的战斗确实取决于我们,而不是取决于他们……胜利从来不取决于将来,也不取决于阵地,也不取决于武装,甚至不取决于数量,特别是不取决于阵地。”

“那么取决于什么呢?”

“取决于士气——我的,他的,”他指着季莫欣说,“以及每个士兵的士气。”

安德烈公爵向季莫欣看了一眼,季莫欣惊恐地、困惑不解地望着他的团长,安德烈公爵一反平时沉默寡言的矜持态度,现在似乎激动起来了。显然他情不自禁地要说出此时闪现在他的脑际的那些思想。

“谁下定决心去争取胜利,谁就能胜利。为什么奥斯特利茨战役我们吃了败仗?我们的损失几乎和法国人一样,但是我们过早地认输了,——所以就失败了。而我们所以认输,因为我们无须在那儿战斗:一心想快点撤离战场。‘打败了——赶快逃跑吧!'于是我们逃跑了。假如直到明天我们都不说这话,那么,天知道又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了。明天我们就不会说这话了。你说:我们的战线,左翼太弱,右翼拉得太长,”他继续说,“这全是扯淡,完全不是这回事。明天我们面临着什么?千百万个形形色色的偶然事件在瞬息之间就决定了胜负,这要看:是我们还是他们逃跑或将要逃跑,是这个人被打死,或者那个人被打死;至于现在所做的一切全是一场游戏。问题是,和你一起巡视阵地的那些人,不仅对促进整个战役的进展不会有帮助,而且只有妨碍。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微薄的利益。”

“在这关键的时刻吗?”皮埃尔责怪地问。

“在·这·关·键·时·刻。”安德烈公爵重复地说了一句,“对他们来说,这个时刻不过是能够暗害对手和多得一枚十字勋章或一条绶带的机会罢了。明天对我来说,那就是,十万俄国军队和十万法国军队聚在一起互相厮杀,事实是,这二十万人在厮杀的时候,谁打得最凶,且不惜牺牲,谁就会取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不管那儿出现什么情况,也不管上层是如何妨碍,明天我们一定胜利。明天不管那儿怎么样,我们一定胜利!”

“大人,这就是真理,千真万确的真理。”季莫欣说,“现在还有什么人怕死!我那营的兵,您信不信,都不喝酒了:他们说,不是喝酒的时候。”大家沉默了一会儿。

军官们站起身来,安德烈公爵同他们走出棚屋,对副官发出最后一些命令。军官们走后,皮埃尔走近安德烈公爵,正要开口说话,离棚屋不远的路上突然传来了马蹄声,安德烈公爵往那边一看,认出是沃尔佐根和克劳塞维兹①,一个哥萨克跟随着。他们一边谈话,一边走近来,皮埃尔和安德列公爵无意中听到以下的话:

“Der krieg muss im Raum verlegt werden.Der Ansicht kann ich nicht genug preis geben.”②其中一个说。

“Oh,ja.”另一个说,“der Zweck ist nur den Feind zu schwaCchen,so kann man gewiss nicht den Verlust der privat personen in Achtung nehmen.”③

“Oh,ja.”第一个同意说。

“是的,im Raum Verlegen,”④当他们走过后,安德烈公爵气愤地哼了一声。“留在童山的我的父亲、儿子、妹妹,就在那im Ruam。这对他无所谓。刚才我不是对你说来着,——这些德国先生们明天不是去打赢这场战斗,而是尽其所能去搞破坏,因为德国人的头脑中只有连一个空蛋壳都不值的空洞理论,而他们心里就是缺少明天所必需的东西,也就是季莫欣所有的那种东西。他们把整个欧洲都奉送他了,现在来教训我们——真是好老师啊!”他又尖叫了起来。

①克劳塞维兹(1780~1831),德国军事理论家,著有《战争论》一书。一八一二年他在俄国军队中担任普弗尔的副官。

②德语:战争应当移到广阔的地带,这个意见我十分赞赏。

③德语:哦,是的。目的在于削弱敌人,不应计较个人的得失。

④德语:移到广阔的地带。

“那么,您认为明天这一仗能打胜吗?”皮埃尔问道。

“是的,是的。”安德烈公爵心不在焉地回答。“如果我有权的话,我要做一件事,”他又开口说,“我不收容俘虏。俘虏是什么东西!是一些骑士。法国人毁掉我的家园,现在又在毁掉莫斯科,他们每分钟都在侮辱我,现在还在侮辱我。他们是我的敌人,在我看来,他们全是罪犯。季莫欣以及全军都这样认为,应该把他们处死!他们既然是我的敌人,就不能成为我的朋友,不管他们在蒂尔西特是怎样谈判的。”

“是的,是的,”皮埃尔说着,用闪亮的眼睛望着安德烈公爵。“我完全、完全赞同您的意见!”

从莫扎伊斯克山下来后这一整天都困绕着皮埃尔的那个问题,现在他觉得十分清楚,并且完全解决了。他理解了这场战争和当前的战役的全部意义及其重要性。那天他看见的一切,他于匆忙间看到的那些大有深意的严肃的表情,被一种新的光芒照亮了。他理解了物理学所说的潜在的(latente)热,他看见的那些人的脸上都有这种潜在的爱国热,这使他明白了那些人为什么那样从容地、仿佛满不在乎似的去赴死。

“不收容俘虏,”安德烈公爵继续说,“单过一条就能使战争改观,减少一点战争的残酷性。因而现在我们在战争中奉行的——诸如宽大为怀之类,简直令人作呕。这种宽大和同情——类似千金小姐的宽大和同情,她一看见被宰杀的牛犊就会晕倒,她是那么慈善,见不得血,但是她却津津有味地蘸着酱油吃小牛肉。我们谈论什么战争法,骑士精神,军使的责任,对不幸者的怜悯,等等,全是废话。一八○五年我领教过什么叫骑士精神和军使的责任,他们欺骗我们,我们也欺骇他们。他们抢劫别人的住宅,发行假钞票,最可恶的是屠杀我的孩子们和我的父亲,同时大谈什么战争的规律和对敌人的宽大。不收容俘虏,而是屠杀和赴死!谁要是到我这个地步,遭受过同样的痛苦……”

安德烈公爵想过,莫斯科失守与否,就像斯摩棱斯克已经失守一样,对于他都无所谓,可是突然间,他的喉咙意外地痉挛起来,停住不说了。他默默地来回走了几趟,他的眼睛像发热病似的闪闪发光,当他又开始说话时,他的嘴唇哆嗦着:

“如果战争没有宽大,那么我们就只有在值得赴死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才去打仗了。那时,就不会因为保罗·伊万诺维奇得罪了米哈伊尔·伊万诺维奇而开战了。只有像现在这次战争,才算是战争。那时,军队的紧张程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那时,拿破仑所率领的这些威斯特法利亚人和黑森①人就不会跟随他到俄国来了,我们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到奥国和普鲁士去打仗了。战争不是请客吃饭,而是生活中最丑恶的事情,应当了解这一点,不要把战争当儿戏。要严肃认真地对待这一可怕的必然性。这就在于:去掉谎言,战争就是战争,而不是儿戏。不然,战争就成为懒汉与轻浮之辈喜爱的消遣了……军人阶层是最受尊敬的。但是什么是战争呢?怎样才能打胜仗?军界的风气是怎样的?战争的目的是杀人,战争的手段是间谍,叛变,对叛变的鼓励,蹂躏居民,为了军队的给养抢劫他们或者盗窃他们,欺骗和说谎被称为军事的计谋。军人阶层的习俗是没有自由,也就是说,守纪律、闲散,愚昧无知,残忍成性,荒婬和酗酒。虽然如此,军人仍是人人都尊敬的最高阶层。所有帝王,除了中国例外,都穿军服,而且谁杀人最多,谁就得到最高奖赏……就像明天那样,人们凑在一起互相屠杀,有好几万人被杀死或被打成残废,然后因为杀死了许多人(甚至夸大伤亡的数字)举行感恩祈祷,隆重地宣布胜利。认为杀人越多,功劳越大,上帝怎样从天上看他们,听他们啊!”安德烈公爵喊道,声音又尖又细。“啊,我的好朋友,近来我太难过了,我发现我懂得太多了。人不能吃那可以分辨善恶的果子②……唉,日子不长了!”他又说。“不过,你该休息了,我也该睡了,你快回戈尔基吧。”安德烈公爵突然说。

①威斯特法利亚人是今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部威斯特法伦州居民,一八○七至一八一五年,拿破仑在此建立王国。黑林人是前德意志联邦共和国西南部黑森州居民。

②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二章。

“啊,不!”皮埃尔回答说,用吃惊、同情的目光望着安德烈公爵。

“走吧,走吧,战斗前必须好好睡一觉。”安德烈公爵又说了一遍。他快步走到皮埃尔跟前,拥抱他,吻他。“再见,你走吧,”他喊道。“我们会不会再见面,不会……”他连忙转身走回棚屋。

天已经黑了,皮埃尔看不清安德烈公爵脸上的表情是凶恶的还是温柔的。

皮埃尔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考虑他是跟他进去呢还是回去。“不,他不愿意我再进去!”皮埃尔很自然地决断着,“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他深深叹了口气,就骑马回戈尔基去了。

安德烈公爵回到棚屋里,躺在毯子上,怎么也睡不着。

他闭上眼。一幅幅画面在他脑际轮番地出现。他的思绪长久地,欢快地停留在一幅画面上。他生动地回忆起在彼得堡的一个晚上,娜塔莎带着兴高采烈的兴奋神情,对他讲去年夏天她去采蘑菇时,在大森林里迷了路的事儿。她断断续续地向他描述森林的幽深、她当时的心情,以及她和一个遇见的养蜂人的谈话,她时时中断讲述,说:“不,我不会说,我说得不对;不,您不了解。”虽然安德烈公爵安慰她,说他了解,而且也的确了解她要说的一切。娜塔莎不满意自己说的,——她觉得,那天所感受的,她要倾诉的那种诗意的激情没有表达出来。“那个老人是那么好,森林里是那么黑……他是那么慈善……不,我不会讲。”她红着脸,激动地说。安德烈公爵当时望着她眼睛微笑着,现在也同样快活地面带笑容。“我了解她,”安德烈公爵想道,“不仅了解,而且我爱她那内在的精神力量,她那真诚,她那由衷的坦率爽直,她那仿佛和肉体融为一体的灵魂……正是她这个灵魂,我爱得如此强烈,如此幸福……”他突然想起他的爱情是怎样结束的。“他丝毫不需要这些东西,·他完全看不见,也不了解这些东西。·他只看到她是一个好看的,·娇·艳·的小姑娘,他不屑同她共命运。而我呢?直到现在·他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快活。”

安德烈公爵仿佛被烫了一下似的,跳起来,又在棚屋前走来走去。

八月二十五日,波罗底诺战役的前夜,法国皇宫长官德波塞先生和法布维埃上校前来拿破仑在瓦卢耶瓦的驻地觐见他们的皇帝,前者从巴黎来,后者从马德里来。

德波塞先生换上朝服,吩咐把他带给皇帝的礼盒在他前面抬着走,进了拿破仑的帐篷的头一个房间,他一面同他周围的拿破仑的副官谈话,一面打开礼盒。

法布维埃没进帐篷,在门口跟他认识的将军们谈话。

拿破仑皇帝还没有从卧室出来,正在结束他的打扮。他哼哧着鼻子,清清嗓子,时而转过他那肥厚的背脊,时而转过多毛的肥胖的胸脯,让近侍刷他的身体。另一个近侍用大拇指按住瓶口,正向皇帝那保养得很好的身体喷香水。近侍的神情好像说,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应当在什么地方洒和洒多少香水。拿破仑的短发还是湿的,散乱在额前。他的脸虽浮肿,焦黄,但表现出生理上的满足。“Allez ferme,allez toujours……”①他蜷缩着身子,发出哼哼歪歪的声音,不时对那个正给他刷身子的近侍轻声说。一个副官走进卧室,向皇帝报告昨天在战场上抓了多少俘虏,他报告完后,就站在门旁,等候让他退出去,拿破仑皱着眉头,翻眼看了看副官。

“point de prisonniers,”他重复副官的话。“Il se font démolir Tant pis pour lármée russe,”他说“Allez toujours,Allez ferme.”②他一面说,一面拱着背,移近他那肥胖的肩膀给人刷。

“C'est bien!Faites entren monsieur de BeausBset,ainsi que Fa-bvier.”③他对那个副官点点头,说。

“Qui,Sire.”④那个副官走出了帐篷。

①法语:再来,使点劲刷。

②法语:没有俘虏,他们逼我歼灭他们。这对俄军更坏,再来,再使点劲。

③法语:好了!让德波塞进来,法布维埃也进来。

④法语:是,陛下。

两个近侍连忙给陛下穿好衣服,于是他穿着近卫军的蓝制服,迈着坚定而急速的步子,走进接待室。

这时德波塞两只手正忙着把他带来的皇后送的礼物安放在正对着皇帝进门的地方的两把椅子上。不料皇帝这么快就穿好衣服走了出来,以致他来不及完全布置好这一惊人的场面。

拿破仑立刻看出他们在做什么,并且猜出他们还没有做好。他不希望他们失掉使他惊喜的快乐。他装着没看见德波塞先生。只把法布维埃叫过来。拿破仑严厉地皱着眉头,默默地听法布维埃讲述他的军队在欧洲的另一端萨拉曼卡作战怎样勇敢、怎样忠诚,只想不辜负他们的皇帝,唯恐不能讨他欢心。那场战争的结束是可悲的。拿破仑在法布维埃报告的中间插了几句讽刺的话,好像没有他在那儿,他并不期望事情会有别样的结果。

“我一定在莫斯科挽回影响,”拿破仑说。“A tantot,”①他又说,把德波塞叫来,德波塞这时已经布置好令人惊讶的场面——把什么东西放在两把椅子上,用一块布盖着。

德波塞用那只有波旁王朝的旧臣才懂得的礼节,深施一礼,走向前去递是一封信。

拿破仑愉快地接见他,揪了揪他的耳朵。

“您赶来了,我非常高兴。巴黎有什么议论吗?”他说,突然改变了刚才那副严厉的表情,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Sire,tout paris regrette votre absence.”②德波塞照例这样回答,虽然拿破仑知道德波塞一定要说这一类话,虽然他在头脑清醒时知道这是不真实的,但是听了德波塞的话他仍然觉得高兴。他又揪了揪他的耳朵以示赏赐。

“Je suis faAché de vous avoir fait faire tant de chemin.”③他说。

“Sire!Je ne m'attendais pas à moins qu'à vous trouver aux portes de Moscou.”④德波塞说。

①法语:再见。

②法语:陛下,全巴黎都在想念您呢。

③法语:让您走这么远,很抱歉。

④法语:陛下!我完全料到会在莫斯科城下见到您。

拿破仑微笑了一下,心不在焉地抬头向右边看了看。副官摇摆着步子走过来,递给他一个金质的鼻烟壶。拿破仑接了过来。

“是的,您来得巧,”他说,把打开的鼻烟壶移近鼻子,“您喜欢旅行,三天后您就可以在莫斯科观光了。您大概没料到会看见亚洲的首府。您可以作一次愉快的旅行了。”

德波塞鞠了一躬,对此关心表示了谢意(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有旅行的爱好)。

“啊!这是什么?”拿破仑说,他发现所有的大臣都在看一件用布盖着的东西。德波塞以其宫廷式的灵巧,不把背对着皇帝,侧着身子倒退两步,同时揭开了那块布,说:

“皇后献给陛下的礼物。”

这是日拉尔①用鲜明的色彩画的一幅孩子的肖像,这是奥国公主为拿破仑生的儿子,不知为什么人们都管这个孩子叫罗马王。

这个非常俊秀的,鬈发,眼睛都具有西克斯丁圣母像中基督的神态的孩子,正在玩一个球。球代表地球,另一只手中的小棒代表权杖。

虽然对画家画这个所谓罗马王用小棍捅地球要表现什么不十分了解,但其寓意,不论是在巴黎看见这幅画的所有人,还是拿破仑本人,都是清楚的,而且觉得非常称心。

“Roi de Rome,”②他用优美的手势指着画像,说。

①日拉尔·弗朗索瓦(1770~1837),法国古典主义运动后期著名肖像画家,曾为鲁卡米埃夫人画像。

②法语:罗马王。

“Admira-ble!”①他走到肖像跟前,以意大利人特有的可以随意变换表情的本领,做出含情沉思的神态。他觉得,他现在一言一行都将成为历史。他觉得他现在最好的做法是:就算是自己的伟大足以使儿子玩耍地球,而与此相照应,他又要表现父亲的慈爱。他的眼睛模糊了,他向前跨了一步,回头看了一眼那把椅子(椅子好像自动跳到了他的身旁),在肖像前坐下。他打了个手势——于是所有的人都踮着脚尖走出去了,让这位大人物独自在那儿欣赏。

他坐了一会儿,自己也不知为什么,用手摸了摸画像凸起发亮的地方。他站起身,又把德波塞和值日官叫来。他命令把肖像移到帐篷前,让那些在他帐篷附近守卫的老近卫军人有欣赏罗马王——他们所崇拜的皇帝的儿子(继承人)的幸福。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他赏赐德波塞先生以荣幸——与他共进早餐的时候,传来了帐篷外那些跑来看画像的老近卫军官兵们的欢呼声:

“Vire I'empereur!Vire le Roi de Rome!Vive I'empereur!”②听见一片欢呼声。

早餐后,拿破仑当着德波塞的面上授给军队发布的告示。

“Courte et énergique!③”拿破仑在读完他那无须修改的告示时说。告示如下:

①法语:好极②法语:皇帝万岁!罗马王万岁!皇帝万岁!

③法语:简短有力。

“战士们!这是你们盼望已久的战斗。胜利寄托在你们身上。我们一定要取胜;胜利能给我们带来一切需要的东西:舒适的住宅,早日返回祖国。希望你们要像在奥斯特利茨、弗里德兰、维捷布斯克和斯摩棱斯克那样战斗。让我们的子孙后代自豪地回忆你们今天的丰功伟绩。让他们在提到你们每一个人时都说:他参加过莫斯科城下大战!”

“De la Moskowa!”①拿破仑重复了一遍,然后邀请爱旅行的德波塞先生去散步,他走出帐篷,走向已备好的马。

“Votre Majesté a trop de bonté。”②德波塞在应邀陪皇帝散步时说。其实他很想睡觉,而且他不会骑马,也怕骑马。

①法语:莫斯科城下。

②法语:您太仁慈了,陛下。

但是拿破仑向这位旅行家点头示意,德波塞只得骑马了。当拿破仑走出帐篷时,近卫军人在他儿子画像前的喊声更起劲了,拿破仑皱起了眉头。

“把它拿开吧。”他用优美庄严的姿势指着画像说。“参观战场在他看来还太早。”

德波塞闭上眼睛,低下头,深深叹息了一声,表示他对皇帝的话完全领会和理解。

八月二十五日这一整天,正如拿破仑的史学家所说,拿破仑是在马上度过的:他观察地形,研究元帅们递上来的计划,亲自给将军们发布命令。

俄军原先沿着科洛恰河的战线被突破了,部分战线——俄军的左翼,由于二十四日舍瓦尔金诺多面堡的失守,向后撤了,这部分新战线没设防御工事,也无河可守,它面对一片广阔的平面。不论是军人还是非军人都很清楚,法国人正应当进攻这部分战线。对这个问题,似乎无须多加考虑,也无须皇帝和他的将军们那么操心和奔忙,尤其无须特别突出的能力——也就是人们喜欢加在拿破仑身上的所谓天才;但是后来描述这一事件的史学家们,当时在拿破仑身边的人们,以及拿破仑本人,却另有想法。

拿破仑骑着马在战场上巡视,带着深思熟虑的神情观察地形,他点点头或摇摇头,以表示同意或者怀疑,他只是把最后的结论以命令的形式传达给跟随他左右的将军们,但他作出这些决定经过什么深谋远虑的指导思想,却不对他们讲。拿破仑听了那个被称为埃克米尔公爵的达乌①关于迂回俄军左翼的建议后,说不需那样做,但是不说明为什么不需要。康庞将军(他负责进攻多角堡)要率领他那一师穿过树林,拿破仑对这个建议表示同意。虽然那个所谓埃尔欣根公爵内伊②斗胆指出,在树林里行动是危险的,可能弄乱全师的队形。

①达乌·路易(1770~1823),法国元帅,曾在一八○五年奥斯特利茨战役和一八○六年奥尔施泰特战役建立功勋。

②内伊,米歇尔(1769~1815),法国元帅,拿破仑一世最亲密的战友之一。一八一二年法国军队从俄国撤退时,负责法军后卫部队的指挥。

拿破仑观察过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对面的地形之后,思索了一会儿,指出要在明天天亮以前布置两个炮兵阵地的地点,以攻打俄军的防御工事,又指出与炮兵阵地并列的地点安置野战炮。

他发出这些命令以及别的命名之后,就回到大本营,按照他的日授写下了战斗部署。

曾为法国史学家得意洋洋和别的史学家满怀敬意叙述的战斗部署如下:

在埃克米尔公爵据守的平原上夜间新建的两个炮兵阵地,拂晓要向对面两个敌人的炮兵阵地开火。

同时,第一团炮队司令佩尔涅提将军率领康庞的三十尊大炮以及德塞和弗里昂两师的全部榴弹炮,向前推进,开火,用榴弹压倒敌人的炮兵阵地,参加战斗的有:

二十四尊近卫军炮队的炮

三十尊康庞师的炮

八尊弗里昂和德塞两师的炮

共计六十二尊炮。

第三兵团炮兵司令富歇将军要把第三、第八兵团的榴弹炮,共计十六尊,安置在担任轰击敌人左方工事的炮兵阵地两侧,此处共有炮四十尊。

索尔比埃将军应作好准备,一接到命令,立即用近卫军的全部榴弹炮轰击敌人的任何一处防御工事。

在炮击中间,波尼亚托夫斯基公爵直趋那个村子,通过树林迂回敌人的阵地。

康庞将军通过树林夺取第一个堡垒。

照此进入战斗后,将视敌人行动随时发布命令。

一听见右翼炮声,左翼立即开始炮击,莫朗师和总督①师的狙击兵,一见右翼开始进攻,立即猛烈开火。

总督要占领那个村子,然后越过三座桥,协同莫朗和热拉尔两师直趋高地,总督率领这两个师进攻打多角堡,并与其他部队投入战斗。

这一切都要有条不紊地完成(le tout se fera avec ordre et méthode②),尽可能保留后备部队。

莫扎伊斯克附近御营,一八一二年九月六日③。

①总督指副元帅缪拉,拿破仑已经封他为那不勒斯王。

②法语:一切要按次序和方案进行。

③此处的日期是公历,相当俄国旧历八月二十五日。

假如我们对拿破仑天才不抱有宗教的敬畏之感来看这些命令的话,那么,战斗部署是极端模糊和混乱的,它包皮括四点,即四项命名。这四项命令没有一项是能够实现的,实际上也没有实现。

这个部署的第一项说:·在拿破仑所选定的地点上的炮队,连同与其并列的佩尔涅提和富歇的大炮,共计一百零二尊,对俄国的凸角堡和多面堡开火并发射榴弹。这是办不到的,因为在拿破仑所指定的地点,炮弹射不到俄国的工事,除非就近的司令官违反拿破仑的命令把大炮向前移动,不然那一百零二尊大炮只能放空。

第二项命令是:波尼亚托夫斯基通过树林向那个村子进军,迂回到俄军的左翼。这是不可能的,实际上也没有做到,因为波尼亚托夫斯基向那个村子进军的时候,在那儿遭遇到图奇科夫的阻击,不可能也未曾迂回到俄国的阵地。

第三项命令:康庞将军通过树林夺取第一座堡垒。康庞那一师并没占领第一座堡垒,因为从树林里一出来,该师就不得不在拿破仑意想不到的霰弹的火力攻击下整理队伍。

第四项:总督要占领那个村子(波罗底诺),然后越过三座桥,协同莫朗和热拉尔两师直趋高地(对他们的行动方向和时间并未发出指示),总督率领两个师进攻多角堡,并与其他部队进入战斗。

只可能这样理解——不是由于这个复杂的句子含混不清,就是由于总督在执行他所接受的命令时另有企图——他从左方通过波罗底诺向多面堡进攻,而莫朗和弗里昂两师同时正面进攻。

所有这一切以及部署中的其他各点,不曾也不可能执行。总督越过波罗底诺,在科洛恰被打退了,不能再前进了,多面堡没有被莫朗和弗里昂两师占领,只是在战斗结束时才被骑兵攻下(拿破仑大概未料到也未听到)。这么一来,部署中的那些命令没有一项是被执行了的,也不可能被执行。部署中又说,战斗照这样开始后,将按照敌人的行动随时发布命令,因此,好像是在战斗中,拿破仑将发出一切必要的命令;但实际并非如此,也不可能做到,因为在战斗时拿破仑离战场很远,战斗过程他不可能知道(这在后来才知道的)他的命令没有一项是在战斗中切实可行的。

许多史学家说,波罗底诺战役法国人没有打赢是因为拿破仑感冒了,如果他没有感冒,在战斗之前和在战斗期间他的作战命令一定更加有天才,俄国人一定失败,et la face du monde eut été changée①。一些史学家认为,俄国的缔造是由于一个人的意志——彼得大帝的意志,法国由共和变为帝制,法国的军队开进俄国,也是由于一个人的意志所为——拿破仑的意志,俄国所以强盛,是因为拿破仑在八月二十六日患了重感冒,这些论断在一些史学家看来无疑是合乎逻辑的。

①法语:而世界的面貌也就会改变了。

假如波罗底诺战役的发动与否取决于拿破仑的意志,发出这个或那个命令也取决于他的意志,那么,显然能够影响他表现意志的伤风感冒可能是俄国得救的原因,因此,那个在二十四日忘记给拿破仑防水靴子的侍仆也是俄国的救星了。用这种思路得出的结论是无可怀疑的,正如伏尔泰开玩笑(他自己也不知嘲笑什么)说,巴托洛缪之夜①是由于查理九世肠胃失调引起的,这个结论同样是无可怀疑的。但是有人不认为俄国的缔造只凭彼得大帝一个人的意志,法兰西帝国的形成以及它同俄国的战争也不是由于拿破仑一个人的意志,在这些人看来,前面的有关结论不仅是不正确的,不合理的,而且与整个人类的现实生活相矛盾。关于形成历史事件的原因这个问题的另一答案是:这世界事件的过程是上天注定的,它取决于参加这些事件的人们的任意行动的巧合,拿破仑之类的人物对事件过程的影响,不过是表面的,虚假的。

①巴托洛缪之夜指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的前夕,巴黎天主教对于戈诺教徒的大屠杀。

有一种看法乍一看来很奇怪,那就是:巴托洛缪之夜的屠杀事件,虽然发命令的是查理九世,但不是按照他的意志发生的,他不过觉得是他命令这样做的;波罗底诺八万人的大屠杀事件也不是按照拿破仑的意志发生的(虽然开战及战斗中的命令都是他发出的),他不过觉得命令是他发布的罢了,——不管这个看法多么奇怪,但是,人的尊严告诉我,我们每一个人,作为一个人来说,纵然不比伟大的拿破仑强,无论如何不会比他差多少,人的尊严叫我们这样看问题,历史的研究也充分肯定了这种看法。

在波罗底诺战役中,拿破仑没有对任何人射击,也没有杀一个人,一切都是士兵做的。由此可见,杀人的不是他。

法国士兵在波罗底诺战役中屠杀俄国士兵,并不是由于拿破仑的命令,而是出于自愿。全部军队:法国人、意大利人、德国人、波兰人——他们饥肠辘辘、衣衫褴褛、在行军中累得精疲力尽,——看见阻碍他们去莫斯科的军队,他们就感到,le vin est tiré et qu'il faut le boire①。假若拿破仑当时禁止他们和俄国人打仗,他们会把他杀死,然后去打俄国人,因为这是他们必需要做的。

当他们听到拿破仑在命令中晓谕他们,子孙后代会因为他们在莫斯科城下战斗过,有过阵亡和受伤而得到慰藉,他们就高呼:“Vive l'empereur!”②,正像他们一看见小孩用小棒捅地球的画像,就喊:“Vive l'empereur!”一样,也正如他们不论听到什么毫无意义的话就高呼?“Vive l'empereur!”一样。他们除了高呼“Vive l'empereur!”和去打仗,以便在莫斯科以征服者的身份得到食物和休息以外,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由此看来,他们残杀自己的同类并非由于拿破仑的命令。

①法语:瓶塞已打开,就得把酒喝掉。

②法语:皇帝万岁。

在整个战斗过程中发号施令的也不是拿破仑,因为他的战斗部署没有一条是付诸实行的,而且在战斗中间他不知道他前面的情况。因此,那些人互相残杀,并不是按照拿破仑的意志才发生的,而是不以他为转移,按照参加共同行动的几十万人的意志进行的。只不过拿破仑觉得,好像一切都是按照他的意志进行的。所以说,拿破仑伤风感冒,并不比一个最小的运输兵伤风感冒具有更大的历史意义。

一些作者又说,由于拿破仑感冒,他的部署和在战斗中的命令不像以前那么好,这完全不正确。正是这一点说明拿破仑八月二十六日的感冒没有什么意义。

此处引述的战斗部署一点也不比先前他打胜仗的所有战斗部署更差,甚至还要好些。那些在战斗中臆想的命令也并不比以前的更差,完全和以前的一样。这些部署和命令之所以好像比以前差,那不过是因为波罗底诺战役是拿破仑第一次败北罢了。不论多么优秀单绝、深思熟虑的部署和命令,只要据此打了败仗,就好像是非常糟的,每一个军事科学家都煞有介事地批评它们,不论多么糟的部署和命令,只要据此打了胜仗,就好像是非常好的,那些严肃认真的学者都撰写卷帙浩繁的书籍论证它的优点。

魏罗特尔拟定的奥斯特利茨战役的部署,就是这类作品的完美典范,但是人们仍然指摘它,指摘它的完美,指摘它过分的烦琐。

拿破仑在波罗底诺战役中完成它作为权力代表者的任务并不比在其他战役中完成得差,甚至更好些。他并没有作出妨碍战斗进行的事情;他倾听比较合理的意见;他没有手忙脚乱,没有自相矛盾,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从战场上逃跑,而是施展了他那巨大的节制能力和作战经验,镇静而庄严地扮演了他那貌似统帅的角色。

拿破仑在第二次细心地巡视了前线归来后,说:

“棋盘摆好了,比赛明天就开始。”

他吩咐给他拿潘趣酒①,叫来德波塞,开始和他谈巴黎,谈他打算就Maison de l'empératrice②作某些改革,他对宫廷琐事记得那么清楚,使这位宫廷长官感到惊奇。

他关心琐事,嘲笑德波塞爱旅行的癖好,他随时闲谈,那神气就像一个著名的、自信的、内行的外科医生,他卷起袖子,围上围裙,病人被绑在手术床上:“事情全抓在我的手里和头脑里,它是清楚的,明确的。一着手干起来,谁也比不了我,现在我可以开开玩笑,我愈是谈笑自若,你们就愈有信心,愈镇静,也就愈惊奇于我的天之。”

喝完第二杯潘趣酒,拿破仑觉得明天有一桩严重的事情在等待着他,就休息去了。

他对面临的事情太操心了,以致无法入睡,而夜里的潮湿更加重了他的感冒。凌晨三点钟,他大声擤着鼻子,走进帐篷的大房间。他问俄国人是否已经撤退,人们回答说,敌人的火光仍在原来的地方。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值日副官走进帐篷。

“Eh bien,Rapp,Croyezvous,que nous ferons de bonnes affaires aujourd'hui?”③他问副官。

“Sans aucun doute,Sire.”④拉普回答说。

①潘趣酒是一种果汁、香料、酒等混合的甜饮料。

②法语:皇后的内侍官编制。

③法语:喂,拉普,你看咱们今天能打胜吗?

④法语:毫无疑问,陛下。

拿破仑看了看他。

“Vous rappellez-vous,Sire,ce que vous m'avez fait l'honneur de dire à Smolensk?”拉普说,“le vin est tirè,il faut le boire.①”

拿破仑皱起眉头,手支撑着头默默地坐了很久。

“Cette pauvre armée!”他突然说,“elle a bien diminuéedepuis Smolensk.La fortune est une franche courtisane,Rapp,je le disais toujours,et je commence a l'eprouver.Mais la garde,Rapp,la garde est intacte?”②他疑惑地说。

“Oui,Sire。”③拉普回答。

拿破仑拿起一片药放进嘴里,看了看表。他不想睡了,离天亮还早;用发命令来消磨时间已经不行了,因为全部命令已经发出,现在正在执行中。

“A-t-on distribué les biscuits et le riz aux régiments de la garde?”④拿破仑严厉地问。

“Oui,Sire.”

①法语:您还记得您在斯摩棱斯克对我说过的话吗?瓶塞已经开,就要把酒喝掉。

②法语:可怜的军人!自从斯摩棱斯克战役以来,大大地减少了。命运真是个放荡的女人,拉普。我过去总是这么说,现在开始体验到了。但是近卫军,拉普,近卫军还完整吧?

③法语:是的,陛下。

④法语:面包皮和米都发给近卫军了吗?

“Mais le riz?”①

拉普回答说,他已经传达了皇帝关于发米的命令,但是拿破仑不满意地摇摇头,好像不相信他的命令已被执行。仆人拿着潘趣酒走进来。拿破仑吩咐给拉普一只杯子,然后默默地一口口饮他那一杯。

“我既没有味觉,也没有嗅觉,”他闻着杯子说。“这场伤风可把我害苦了。他们谈论医学。他们连伤风都治不了,还算什么医学?科维扎尔②给我这些药片,可是一点用也没有。他们能治什么病?什么也治不了。Notre corps est une machine à vivre.Il est organisé pour cela,c'est sa nature;laissez-y la vie à son aise,qu'elle s'y défende;elle même elle;fera plus que si vous la paralysiez en l'encombrant de remedes.Notre corps est comme une montre parfaite qui doit aller un certain temps;l'horloger n'a pas la faculté de l'ouvrir,il ne peut la manier qu'à taAtons et les yeux bandés.Notre corps est une machine à vivre,voil tout.”③这似乎触及了他喜爱的定义(définitions),他出乎意外地下了一个新定义。“拉普,您知道什么是军事艺术吗?”他问。“这是在一定的时间比敌人强的艺术。Voilà tout.”④

拉普什么也没有回答。

“Demain nous allons avoiraffaire à

Koutouzoff!”⑤拿破仑说。”等着瞧吧!您记得吧,他在布劳瑙指挥一支军队,一连三个礼拜他都没有骑马去视察工事。等着瞧吧!”

①法语:可是米呢?

②科维扎尔是拿破仑的御医。

③法语:我们的身体是一架活机器。身体是为了生命而构造的。让生命在④法语:如此而已。

⑤法语:明天我们要和库图佐夫打交道了!

身体里自由自在,别干预它,让它自己保护自己,它处理自身的事,比用药去妨害它要好得多。我们的身体就像钟表,它应当走一定的时间,钟表医不能打开它,只能蒙着眼睛瞎摸来修理它。我们的身体是一架活机器。如此而已。

他看看表。才四点钟。没有睡意,酒也喝完了,无事可做。他站起身,来回走了两趟,穿上暖和的外衣,戴上帽子,走出了帐篷。夜又黑又潮,刚刚能感觉到的湿露从天上降下来。近处法国近卫军的篝火不太亮,远处沿着俄国的降线篝火透过烟雾闪着亮光。万籁俱静,只清楚地听见法军已经开始进入阵地的沙沙声与脚步声。

拿破仑在收篷前走了走,看看火光,细听一下脚步声,他从一个高个子的卫兵面前走过,这个戴着毛皮帽的卫兵在他的帐篷前站岗,他一看见皇帝就把身子挺得像根黑柱子,拿破仑在他面前站住了。

“你是哪年入伍的?”他问。地对士兵说话时,总是装腔作势,爱用既粗鲁又和气的军人口吻,那个士兵回答了他。

“Ah!un des vieux①你们团里领到米了吗?”

①法语:啊!是一个老兵了!

“领到了,陛下。”

拿破仑点点头,就走开了。

五点半钟,拿破仑骑着马到舍瓦尔金诺村。

天渐渐亮了,万里晴空,只有一片乌云悬挂在东方。被遗弃的篝火在晨光熹微中快燃尽了。

右边响起一声沉重的炮击声,炮弹划破寂静,然后消失了。过了几分钟。响起第二、第三声炮击,震荡着空气;右边不远处庄严地响起第四、第五声炮击。

最初的炮击声还没完全消失,别的炮击声又响起来,接二连三,争先恐后,众炮齐发,响成一片。

拿破仑带着随从来到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下了马。棋赛开始了。

皮埃尔从安德烈公爵那儿回到戈尔基,命令马夫把马备好,明天一早叫醒他,然后就在鲍里斯让给他的间壁的一个角落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当皮埃尔完全醒来时,屋里已经没有人了。

小窗户上的玻璃震动着。马夫站在床前推他。

“大人,大人,大人,……”马夫眼睛没看皮埃尔,一个劲儿推他的肩膀,一面推,一面呼唤,显然他已失去叫醒他的希望。

“什么?开始了吗?到时候啦?”皮埃尔醒来就问。“您听听咆声,”这个退伍兵——马夫说,“老爷们全出动了,勋座也老早就过去了。”

皮埃尔连忙穿上衣服,跑到门廊上。外面天气晴朗,空气新鲜,露珠儿闪着光,令人愉快。太陽刚从乌云里蹦出来,陽光被零零碎碎的乌云遮成两半,越过对面街上的屋顶,照射到布满露水的大路尘土上,照射到房屋的墙上,照射到围墙上的窗眼上和站在农舍旁的皮埃尔的马身上。外面的炮声听得更清楚了。一个副官带着一名哥萨克从街上急驰而过。

“到时候了,伯爵,到时候了!”副官喊道。

皮埃尔吩咐马夫牵着马跟他走。他沿着街步行到他昨天观看战场的那个土岗上。土岗上有一群军人,可以听见参谋人员用法语谈话,看见库图佐夫戴着红箍白帽的、白发苍苍的脑袋和他那缩进两肩之间的满是白发的后脑勺。库图佐夫用望远镜瞭望着前面的大路。

皮埃尔沿着阶梯登上土岗,他一看面前的美景,就陶醉了。这仍然是他昨天在这山岗上欣赏到的景致;但是现在这一带地方硝烟弥漫,满山遍野都是军队,明亮的太陽从皮埃尔左后方升起,在早晨洁净的空气中,太陽把那金色、玫瑰色的斜晖和长长的黑影投射到地面上,风景渐渐消失不见了,远方的树林,宛如一块雕刻的黄绿宝石,在地平线上可以看见错落有致的黑色树巅,斯摩棱斯克大道从树林中间即瓦卢耶瓦村的后面穿过,大道上全是军队。金黄色的田野和小树林在近处闪闪发亮。前方、右方和左方,到处都是军队。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庄严壮丽,而且出乎意外;但是,最让皮埃尔吃惊的是波罗底诺和科洛恰河两岸平川地带战场的景象。

在科洛恰河上面,在波罗底诺村及其两边,特别是左边,也就是沃伊纳河在沼泽地带入科洛恰河的地方,弥漫着晨雾,雾在融化,消散,在刚升起的明亮的太陽的照耀下变得透明起来,雾中一切可以看见的景物神奇地变得五光十色,只勾勒出那些东西的清晰的轮廓。槍炮的硝烟和雾混在一起,在烟雾里,到处闪烁着清晨的亮光——时而在水面上,时而在露珠上,时而在河西岸,在波罗底诺聚集着的军队的刺刀上。透过烟雾可以看见白色的教堂,波罗底诺农舍的屋顶,密集的士兵,绿色的子弹箱和大炮。所有这一切都仿佛在浮动,或是好像在浮动,因为在这一带整个空间都弥漫着烟和雾。在雾气腾腾的波罗底诺附近的洼地上,以及在它以外的高地上,特别是在战线的左方,在树林、田野、洼地、高地的顶端,仿佛无中生有似的不断地腾起大炮的团团浓烟,有时单个出现,有时成群出现;时而稀疏,时而稠密,这一带到处可以看见烟团膨胀开来,茂盛起来,汹涌滚动,混成一片。

说来奇怪,这些硝烟和射击声,竟构成了眼前景色的主体美。

噗!——突然现出圆的、浓密的、淡紫的、灰色的、浮白色的烟,砰!——过了一秒钟,浓烟中传出一声巨响。

“噗—噗”——升起两团烟,它们互相碰撞着,混合着,“砰——砰”——两声炮响证实了眼前看见的东西。

皮埃尔转脸再看那原先像一个鼓鼓的圆球似的烟,它在原地已经变成好几个球向一旁飘动,噗……(停了一会儿),噗—噗——又升起三个,四个,这样的声音,间隔同样的时间,应和着悦耳的,坚定的、准确的响声——砰……砰—砰—砰!这些烟仿佛在奔跑,又仿佛一动不动,而那些树林、田野和闪光的刺刀正从它下面跑过去。从左方,在田野和矮林那儿,不断地涌出大堆浓烟,伴随着庄严的炮声,在较近的地方,在洼地和树林那儿,步槍发射出小的,还来不及变成圆球的烟,同时有小的响声,特拉—哒—哒—哒——步槍的声音虽然频繁,但比起炮击的声音,则显得又乱又弱。

皮埃尔很想到那有烟、有闪光的刺刀和大炮,有活动,有声音的地方去。他转脸看了看库图佐夫和他的侍从,拿他的印象来和其他印象印证一番。他觉得大家都和他一样,都怀着同样的感情望着前面的战场。所有人的脸上这时都焕发着那种感情的潜热(chaleur latente),那潜热是他昨天见到的、是他同安德烈公爵谈过话后所完全理解的。

“去吧,亲爱的朋友,去吧,愿基督与你同在。”库图佐夫对站在他身旁的将军说,眼睛并没离开战场。

那个将军领命之后,就从皮埃尔面前走过,下了山岗。

“到渡口去!”将军冷淡地、严厉地回答一个参谋人员的问话。

“我也去,我也去。”皮埃尔心里想,就追随那个将军去了。那个将军跨上哥萨克给他带过来的马。皮埃尔走到给他牵马的马夫那儿。皮埃尔问过哪匹马比较驯良后,就往一匹马身上爬,他抓住马鬃,脚尖朝外,脚跟挤着马肚子,他觉得眼镜就要掉下了,但是他不能从马鬃和缰绳上腾出手来,就跟着将军跑开了,把站在山岗上看他的参谋人员都逗乐了。

皮埃尔追随的那个将军,下山以后陡然向左转,从皮埃尔的视线中消失了,皮埃尔驰进前面的步兵行列里。他时左时右地想从他们中间走过去,但到处都是士兵,他们脸上的表情都一样,都显得心事重重,好像在想着一件看不见的,然而看起来是很需要的事情。他们都带着不满的疑问目光看着这个戴白帽子的胖子,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骑马来踩他们。

“干吗骑着马在队伍里乱闯!”一个人对他喊道。又有一个人用槍托捣他的马,皮埃尔差点儿控制不住受惊的马,俯在鞍桥上,奔驰到士兵前头比较宽敞的地方。

他前面是一座桥,桥旁站着的另外一些士兵在射击。皮埃尔驰到他们跟前,又不知不觉来到科洛恰河桥头,这座在戈尔基和波罗底诺之间的桥,是法国人在战役的第一仗(在占领波罗底诺之后)进攻的目标。皮埃尔看见前面那座桥,在桥两旁和他昨天看见的放着一排排干草的草地上,有些士兵在烟雾中做什么事;这儿虽然槍炮声不断,但是皮埃尔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地方就是战场。他没听见四面八方呼啸的子弹声和从他头上飞过的炮弹声,也没看见河对岸的敌人,好久也没注意到离他不远的地方躺着许多死伤的人。他脸上老流露笑容,四处张望着。

“那个人在前沿干什么?”又有人对他喊道。

“靠左走,靠右走。”有些人对他喊道。

皮埃尔向右走去,意外地碰见他认识的拉耶夫斯基将军的副官。这个副官怒目瞥了皮埃尔一眼,显然也想喝斥他,但是认出他后,向他点点头。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说了一句,就向前驰去。

皮埃尔觉得这不是他待的地方,且无事可做,又怕妨碍别人,就跟着副官驰去了。

“这儿怎么啦?我可以跟着您吗?”皮埃尔问。

“等一等,等一等。”副官回答,他驰到一个站在草地上的胖上校跟前,向他传达了几句话,然后才转向皮埃尔。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他含笑对皮埃尔说,“您对什么都好奇啊?”

“是的,是的。”皮埃尔说。那副官勒转马头,向前去了。

“这儿还算好,”副官说,“左翼巴格拉季翁那儿,打得不可开交。”

“真的吗?”皮埃尔问。“那在什么地方?”

“来,咱们一起到土岗上去,从那儿看得很清楚。我们的炮兵阵地还行。”副官说,“怎么,来不来?”

“好,跟您去。”皮埃尔说,他环顾四周,找他的马夫。皮埃尔这才第一次发现受伤的人。他们有的吃力地步行着,有的被抬在担架上。就在他昨天骑马经过的,摆着一排排芳香的干草的草地上,一个士兵一动不动地横躺在干草旁,不自然地歪扭着头,军帽掉在一旁。“为什么不把这个抬走?”皮埃尔刚要问,就看见了也正朝这个方向回头看的副官脸上严厉的表情,他不再问了。

皮埃尔没有找到马夫,他和副官沿着山沟向拉耶夫斯基土岗走去。皮埃尔的马一步一颠地落在副官后面。

“看来您不习惯骑马,伯爵?”副官问。

“不,没什么,不知为什么它老一蹦一蹦的。”皮埃尔莫名其妙地说。

“咳!……它受伤了,”副官说,“右前腿,膝盖上方。大概中弹了。祝贺您,伯爵,”他说,“le baptême du feu.”①

他们在硝烟中经过第六兵团,向前移动了的大炮在后面震耳欲聋地射击着,他们走到一座不大的森林。森林里清凉,寂静,颇有秋意。皮埃尔和副官下了马,徒步走上山岗。

“将军在这儿吗?”登上山岗时,副官问,

“刚才还在这儿,刚走。”人们指着右方,回答道。

副官回头看了看皮埃尔,好像不知现在怎样安排他才好。

“不必费心,”皮埃尔说,“我到土岗上去,可以吗?”

“去吧,从那儿什么都看得见,也不那么危险。过一会儿我去找您。”

皮埃尔向炮兵阵地走去,那副官骑着马走开了。他们再没有见面,很久以后皮埃尔才知道,那个副官在当天失去了一只胳膊。

皮埃尔上去的那个土岗是一处鼎鼎有名的地方(后来俄国人称之为土岗炮垒,或者称为拉耶夫斯基炮垒,法国人称之为la grande redoute,la fatale redoute,la redoute du centre②),在它周围死了好几万人,法国人认为那是全阵地最重要的据点。

①法语:火的洗礼。

②法语:大多面堡,到命的多面堡,中央多面堡。

这个多面堡就是一座三面挖有战壕的土岗。战壕里设有十门大炮,这时正伸出土墙的炮眼发射着。

由岗两旁的防线另外有一些大炮,也在不断地射击。炮后不远的地方有步兵。皮埃尔登上这座土岗,怎么也没想到,这条挖得不深的壕沟,安置着几门正在发射的大炮,是这次战役中最重要的地点。

相反,皮埃尔觉得,这个地方(正因为他在这个地方)是这次战役中最不重要的地点之一。

皮埃尔登上土岗,在围绕着炮垒的战壕末端坐下,带着情不自禁快活的微笑望着周围发生的事情。皮埃尔有时带着那同样的微笑站起来,尽可能不妨碍那些装炮、转炮、拿着口袋和火药不断在炮垒里从他身边跑过的士兵。这个炮垒的大炮接连不断地射击,震耳欲聋,硝烟笼罩着周围。

与在掩护部队中间的恐怖感觉相反,这儿的炮兵连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忙碌着,它被一道战壕与别的作战部队分隔开来,——有一种大家都感觉到的有如家庭般的欢乐气氛。

戴着白帽子的皮埃尔,这个非军人装束的人出现,起初使这些人感到不愉快。士兵从他面前走过时,都奇怪地、甚至吃惊地斜着眼看他那副样子。一个高个子、长腿、麻脸的炮兵军官,好像在查看末尾那门大炮的发射情况,走到皮埃尔面前,好奇地看了看他。

一个圆脸膛的小军官,还完全是个孩子,显然是刚从中等军校毕业的,他对交给他的两门大炮指挥得特别起劲,对皮埃尔的态度很严厉。

“先生,请您让开点,”他对他说,“这儿不行。”

士兵们望着皮埃尔,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是当大家都相信这个戴白帽子的人不仅不会做什么坏事,而且他或者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土堤的斜坡上,或者会带着怯生生的微笑彬彬有礼地给士兵们让路,在炮垒里像在林荫道上似的安闲地在弹雨中散步,这时,对他的敌意的怀疑渐渐变为亲热和调笑的同情,正像士兵们对他们的小狗、公鸡、山羊,总之,是对生活在军队里的动物的同情一样。士兵们很快在心里把皮埃尔纳入他们的家庭,当作自家人,给他起外号。“我们的老爷”,他们这样叫他,在他们中间善意地拿他开玩笑。

一个炮弹在离皮埃尔两步远的地方开了花。他掸掸身上的尘土,微笑着环顾四周。

“您怎么不害怕,老爷,真行!”一个红脸、宽肩膀的士兵露出满嘴磁实的白牙,对皮埃尔说。

“难道你害怕吗?”皮埃尔问。

“哪能不怕?”那个士兵回答。“要知道它是不客气的。扑通一声,五脏六腑就出来了。不能不怕啊。”他笑着说。

有几个士兵带着和颜悦色的笑脸站在皮埃尔身边。他们好像没料到他会像普通人一样说话,这个新发现使他们大为开心。

“我们当大兵的是吃这行饭的。可是一位老爷,真怪。这才是个老爷!”

“各就各位!”那个青年军官对聚集在皮埃尔周围的士兵喊道,这个青年军官不是头一次就是第二次执行任务,对待士兵和达官特别认真和严格。

整个战场槍炮声越来越密,特别是在巴格拉季翁的凸角堡所在的左翼,但在皮埃尔这儿,硝烟弥漫,几乎什么都看不见。而且,皮埃尔正在全神贯注地观察炮垒里这个小家庭的人们(与其他家庭隔绝)。最初由战场的景象和声音引起的兴奋的感情,现在却为另外一种感情所取代,特别是在看见一个孤独地躺在草地上的士兵以后。他现在正坐在战壕的斜坡上观察他周围的人们的脸孔。

快到十点种的时候,有二十来人被抬出炮垒;两门炮被击毁,炮弹越来越密集地落地炮垒上,远方飞来的炮弹发出嗡嗡的呼啸声。但是炮垒里呆久了的人们好像不理会这些,到处都听见谈笑声和戏谑声。

“馅儿饼,热的!”一个士兵对呼啸而飞来的炮弹喊道。

“不是到这儿!是冲步兵去的!”另一个士兵观察到炮弹飞过去,落到掩护的部队里,哈哈地笑着又说。

“怎么,是你的熟人吗?”又一个士兵对那个炮弹飞过时蹲下去的农夫讥笑说。

有几个士兵聚集在胸墙边上观看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散兵线撤了,瞧,往后退了。”他们指着胸墙外说。

“管自己的事,”一个老军士喝斥他们,“往后撤退,当然是后边有事。”那个军士抓住一个士兵的肩膀,用膝盖顶了他一下,引起一阵哄笑。

“快到五号炮位,把它推上来!”人们从一边喊道。

“一下子来,齐心协力,来个纤夫式的。”传来更换炮位的欢快的喊声。

“哟,差一点把我们老爷的帽子打掉了。”那个红脸的滑稽鬼呲着牙嘲笑皮埃尔。“咳,孬种。”他对着一颗打在炮轮上和一个人腿上的炮弹骂道。“看你们这些狐狸!”另一个士兵嘲笑着那些弓着身子进炮垒里来抬伤员的后备军人说。“这碗粥不合你们的胃口?哼,简直是乌鸦,吓成那个样子!”他们对后备军人们喊道,那些后备军人站在被打掉一条腿的士兵面前犹豫起来。

“这呀,那呀,小伙子呀,”他们学那些后备军人说话,“很讨厌这个!”

皮埃尔看出,每当落下一颗炮弹,受到损失,大家就越发活跃,越发激动。

在这些人脸上,正如从即将到来的暴风雨的乌云里,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亮地爆发出隐藏在内心的熊熊烈火时闪电,仿佛要与正在发生的事相对抗。

皮埃尔不看前面的战场,对那儿发生的事也不关心了,他全神贯注地观察越来越旺的烈火,他觉得他的灵魂里也在燃烧着同样的烈火。

十点钟时,原来在炮垒前面矮林里和在长缅长河沿岸的士兵撤退了。从炮垒上可以看见,他们用步槍抬着伤员,从炮垒旁边向后跑。有一个将军带着随从登上土岗,同上校谈了一会儿,忿忿地看了看皮埃尔,就走下去了,他命令站在炮垒后面的士兵卧倒,以减少危险。接着从炮垒右方步兵队伍中,可以听见擂鼓和发口令的声音,从炮垒上可以看见那些步兵正在向前移动。

皮埃尔从土墙往外望去,有一个人尤其引起了他的注意。这是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军官,他提着佩刀,一边往后退,一边不安地向四处张望。

步兵队伍被浓烟淹没了,传来拉长的喊声和密集的步槍射击声。几分钟后,成群的伤员和抬担架的后备军人从那儿走过来。落到炮垒上的炮弹更密了。有几个躺着的人没被抬走。大炮近旁的士兵更忙碌,更活跃了。已经无人注意皮埃尔了。有一、两次人们愤怒地喝斥他挡了路。那个年长的军官沉着脸,迈着急促的大步,从一门大炮到另一门大炮来回地走动。那个年轻军官脸更红了,更起劲地指挥士兵。士兵们传递炮弹,转动炮身,装炮弹,把自己份内的事做得紧凑而且干净利落。他们来回奔忙,像是在弹簧上跳跃似的。

预示着暴风雨的乌云降临了,所有人的面孔都燃烧着熊熊的烈火。皮埃尔正注视着这越烧越旺的烈火。他所在那个年长的军官身旁。那个年轻的军官跑到年长的军官跟前,把手举到帽檐上。

“上校先生,我有幸向您报告,只有八发炮弹了,还继续发射吗?”他问。

“霰弹!”那个正看着土墙外的年长军官没有答话,喊了一声。

突然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年轻军官哎哟一声,弯着腰,坐到了地上,有如一只中弹的飞鸟。在皮埃尔眼里,一切都变得奇怪、模糊、暗淡。

炮弹一个接一个飞来,打到土墙上,打到士兵身上,大炮上。皮埃尔原先没有理会这些声音,现在听到的只有这一种声音了。炮垒右侧,士兵一边喊着“乌拉”,一边跑,皮埃尔觉得他们仿佛不是向前,而是在向后跑。

一颗炮弹打在皮埃尔面前的土墙边上,尘土撒落下来,他眼前有一个黑球闪了一下,只一瞬间,扑通一声,打到了什么东西上。正要走进炮垒来的后备军人,往后跑了。

“都用霰弹!”一个军官喊道。

一个军士跑到军官面前,惊慌地低声说,已经没有火药了(好像一个管家报告说,宴会上需要的酒已经没有了)。

“一班强盗,都在干什么!”军官一面喊,一面转向皮埃尔。那个年长的军官脸通红,冒着汗,皱起眉头,眼里闪着光。“快跑步到后备队去取弹药箱!”他对他的士兵大喝一声,愤愤地把目光避开皮埃尔。

“我去。”皮埃尔说。那个军官没答理他,迈开大步向另一边走去。

“不要放……等着!”他喊道。

那个奉命去取弹药箱的士兵,撞了皮埃尔一下。

“唉,老爷,这不是您待的地方。”他说着就跑下去了。皮埃尔绕过那青年军官坐着的地方跟着他跑了。

一颗、两颗、三颗,炮弹从他头上飞过,落在他四周。皮埃尔跑到下面。“我到哪儿去?”忽然想起的时候,他已经跑到绿色弹药箱前面。他犹犹豫豫地停下来,不知是退回去还是向前去。突然,一个可怕的气浪把他抛到后面地上。就在那一瞬间,一团火光对他一闪,同时:轰鸣、爆炸、呼啸,震得他的耳朵嗡嗡作响。

皮埃尔清醒过来,用两手撑着地坐在那儿;他身旁的那个弹药箱不见了;只有烧焦的碎木片和破布散落在烧焦的草地上,一匹马拖着散了架的车辕,从他身旁飞跑过去,另一匹马,也像皮埃尔一样,躺在地上,发出凄厉的长啸。

皮埃尔吓掉了魂,跳起来就向炮垒跑,好像从包皮围他的恐怖中逃回唯一的避难所似的。

皮埃尔一进战壕就发现炮垒里已经没有射击声了,只是有些人正在那儿做着什么。皮埃尔没搞懂这是些什么人。他看见老上校背对着他趴在土墙上,仿佛在察看地下什么东西似的,他还看见他曾经见过的一个士兵一边向前想挣脱那几个抓住他胳膊的人,一边喊道:“弟兄们!”他还看见另外一些奇怪的事情。

但是,他还来不及明白上校就被打死了,那个喊“弟兄们”的士兵也被俘虏,他亲眼看着刺刀捅进了另一个士兵的后背。他刚跑进战壕,就有一个又瘦又黄、汗流满面,身穿制服,手持军刀的人,喊叫着向他冲过来。由于对方的冲撞,皮埃尔本能地自卫起来,他们彼此都没有看清楚,就撞到一起,皮埃尔伸出两手,一只抓住那人的肩头(那人是法国军官),另一只掐住他的喉咙。那个军官丢掉军刀,抓住皮埃尔的脖领。

有好几秒钟,他们俩都用惊慌的目光打量对方陌生的面孔,都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是我被俘了呢,还是他被我俘虏了?”他们俩都这样想。但很显然,那个法国军官比较倾向于认为他是被俘了,因为皮埃尔那只有力的手,由于本能的恐惧的驱使,把他的喉咙掐得越来越紧。那个法国人正想说话,忽然,在他们的头上低低地,可怕地飞过一颗炮弹,皮埃尔仿佛觉得法国军官的脑袋被削掉了似的,因为他很快把头低了下去。

皮埃尔也低下头,松开两手。那个法国人不再思索谁俘虏了谁,就跑回炮垒去了,皮埃尔跑下山岗,在死伤的人身上磕磕绊绊,好像那些死伤的人老想抓住他的腿似的。但是他还没来得及下去,迎面就跑来一大群密密麻麻的俄国士兵,他们呐喊着,快活地,拼命地、跌跌绊绊地往炮垒上跑。(这就是叶尔莫洛夫邀功的一次冲锋,据他说,多亏他的勇敢和幸运,才发动那次冲锋,为了激励士气,据说在冲锋时,他把衣袋里所有的圣乔治勋章都扔到土岗上让士兵去拿。)

一度占领炮垒的法国人逃跑了。我们的队伍喊着“乌拉”驱逐法国人,追得远远地离开了炮垒,没法叫住他们。

从炮垒上带下来一群俘虏,其中有一个负伤的将军,军官们把他围起来。成群的伤员,有皮埃尔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俄国人,也有法国人,他们走着,爬着,用担架抬着,从炮垒上下来,他们的面孔由于痛苦都变了形。皮埃尔登上他刚才在那儿呆了一个多小时的土岗,从那个他被接纳进去的家庭小圈子里,已经找不到一个人了。这里有许多他不认识的死人。但他也认出了几个。那个青年军官仍旧弯着腰坐在土墙边一摊血泊里。那个红脸的士兵还在抽搐,但没有人来抬他。

皮埃尔跑下了土岗。

“不,现在他们该住手了,现在他们该为他们做过的事感到恐惧了!”皮埃尔想道漫无目的地朝着那撤离战场的成群的担架队走去。

被浓烟遮着的太陽仍高高地照耀着,在前面,特别是在谢苗诺夫斯科耶村的左方,有什么东西在烟雾里沸腾着,隆隆的槍炮声、炮弹的爆炸声,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加强了,正像一个人竭尽全力地拼命叫喊一样。

波罗底诺战役的主要一仗是在波罗底诺和巴格拉季翁的凸角堡之间一千俄丈的地带进行的。(在这个地带以外,一边有俄军的乌瓦洛夫的骑兵在中午进行佯攻,另一边,在乌季察后面有波尼亚托夫斯基与图奇科夫的接触,但是与战场中央的情况比起来,这两处是孤立的小战斗。)在波罗底诺和凸角堡之间的战场上,在树林附近,在两边都看得见的空地上,主要的战斗是用最简单,最普通的方式进行的。

战斗在双方几百门大炮的轰击声中打响了。

此后,当硝烟笼罩着整个战场的时候,法军德塞和康庞两个师从右方进攻凸角堡,总督缪拉的几个团从左方进攻波罗底诺。

拿破仑站在舍瓦尔金诺多面堡上,这儿离凸角堡有一俄里远,离波罗底诺直线距离总在两俄里以上,因此拿破仑不可能看见那里的情况,何况烟雾弥漫,遮蔽了整个地区。攻打凸角堡的德塞师的士兵,直到他们进入横在他们和凸角堡之间的冲沟,才被发现。他们一进入冲沟,凸角堡上的大炮和步槍就一齐发射,浓烟遮蔽了冲沟对面的高坡。在烟雾中有黑影在闪动——大概是人,有时还可以看见刺刀的闪光。但,他们是在走动还是站着,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从舍瓦尔金诺多面堡却看不清楚。

太陽已经照得明晃晃的了,倾斜的光线射到拿破仑的脸上,他用手遮住眼睛看凸角堡。烟雾在凸角堡前面蔓延开来。时而似乎烟雾在动,时而似乎队伍在动。有时从射击声中可以听出人们的呐喊声,但是无法知道他们在那儿做什么。

拿破仑站在土岗上用望远镜观望,在小小的圆筒里他看见了烟雾和人。有时是自己人,有时是俄国人;但一用肉眼看,他就认不出刚才看见的东西在什么地方了。

他走下土岗,在土岗前徘徊着。

他有时停下来,听听槍炮声,看看战场的情况。

不论从土岗下面他所站的地方,还是从土岗上面他的将军们现在所站的地方,甚至从那些凸角堡上——那儿有俄国兵,有法国兵,他们时而同时出现,时而轮流出现,其中有死的、伤的、活的、受惊的、发狂的,——都无法看清楚战场上发生的事。一连几个小时,这个地区,在槍炮不停的射击声中,忽而出现步兵,忽而出现骑兵,其中有俄国的,有法国的,他们出现、倒下、射击、相遇,彼此都不知道怎么办,只叫喊着,往回逃跑。

拿破仑派出的副官以及他的元帅们的传令兵不停地从战场上向他驰来,向他报告战斗的情况;但是所有这些报告都是假的,因为在战斗进行得正激烈的时候,无法说出在一定时刻发生了什么事,还因为许多副官并没有到真正战斗的地点,只是转述他们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东西;还因为副官从西、三俄里外跑到拿破仑这儿,其间情况已经变了,带来的消息已经不真实了。譬如说,从总督那儿驰来一名副官,带来消息说,波罗底诺已经被占领,科洛恰河大桥也落入法国人手中,一名副官问拿破仑,是否命令军队渡河?拿破仑命令说,军队到河对岸整队待命;但是,在拿破仑发出命令时,甚至当那个副官刚刚离开波罗底诺时,也就是战役刚开始,在皮埃尔参加的那次搏斗中,那座桥就已被俄军夺回,而且烧掉了。

从凸角堡驰来一个面色苍白、神色惊慌的副官,向拿破仑报告说,进军的进攻被打退,康庞受伤,达乌阵亡,而实际上,就在那个副官说法军被打退的时候,凸角堡已经被法军另一支部队占领,达乌还活着,只不过受点震伤。拿破仑就是根据这些不可避免的谎报发布命令的,那些命令不是他未发布之前就已执行了,就是不能执行或未被执行。

元帅们和将军们离战场较近,但也和拿破仑一样,没有参加战斗,只是偶尔走到步槍射程以内,并不向拿破仑请示,自己就发出了命令,指示向哪儿、从哪儿射击,骑兵向哪儿去,步兵往哪儿跑。但是甚至他们的命令也和拿破仑的命令一样,以最小限度,偶尔才被执行,并且常常出现与他们的命令相斥的情况。奉命前进的士兵,一遇见霰弹就往回跑;奉命坚守一个地点的士兵,一看见对面突然出现俄国人,有时往后跑,有时扑向前去,骑兵也不等命令就去追击逃跑的俄国人。又譬如,两团骑兵越过谢苗诺夫斯科耶冲沟,刚登上山坡,就勒马回头,拼命往后跑。步兵的行动也是这样,有时朝着完全不是命令他们去的方向跑。所有的命令:何时向何地移动大炮,何时派步兵去射击,何时派骑兵去冲杀俄国步兵,——所有这些命令都是在队伍里最接近士兵的军官发出的,不仅没有请示拿破仑,甚至没有请示内伊、达乌和缪拉。他们不怕因为未执行命令或擅自行动而受处分,因为在战斗中涉及个人最宝贵的东西——个人的生命。有时觉得往回跑能够得救,有时觉得往前跑能够得救,这些置身于最火热的战斗的人们都是按照一时的心情而行动的。实际上,向前进或向后退都没有改善或改变军队的处境。他们互相追赶几乎没造成什么损害,而造成损害和伤亡的是那些炮弹和槍弹,人们在槍林弹雨中乱窜。这些人一离开这炮弹和槍弹横飞的空间,驻在后方的长官就立刻整顿他们,使他们服从纪律,然后在这种纪律影响下,又把他们送到炮火连天的战场,由于对死亡的恐怖,他们又失去纪律,由于众人偶然的情绪又乱窜起来。

拿破仑的将军们——达乌、内伊和缪拉,都离火线很近,甚至有时亲临火线,他们好几次率领一大批严整的队伍到火线上去。但是,与先前历次战役常有的情形相反,不但没有预期的敌人溃逃的消息,反而那大批严整的队伍从火线逃回来,溃不成军,十分狼狈。重新整顿军队,但人数已越来越少了。中午,缪拉派他的副官到拿破仑那儿请求援兵。

拿破仑坐在土岗上正在喝潘趣酒,这时缪拉的副官骑马走来,保证说,只要陛下再给一个师,准能把俄国人打垮。

“增援?”拿破仑带着严峻、诧异的神情说,他望着那个蓄着黑色长卷发的(梳得像缪拉的发式一样)俊美的少年副官,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似的,“增援!”拿破仑心里想。“他们手中有一半的军队,去进攻软弱的、没有防御工事的一小翼俄国人,怎么还要援兵!”

“Dites au roi de Naples,qu'il n'est pas midi et que je ne vois pas encore clair sur mon échiquier,Allez……”①拿破仑严肃地说。

①法语:告诉那不勒斯王,天色还没到正午,我还没看清棋局。去吧……

那个长发秀美的少年副官,没把手从帽檐上放下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又跑回杀人的屠场去了。

拿破仑站起来,把科兰库尔和贝蒂埃叫来,同他们谈一些与战斗不相干的事。

在开始引起拿破仑兴致的谈话中间,贝蒂埃的目光转向一个将军,这个将军带着侍从,骑着汗淋淋的马向土岗跑来。这是贝利亚尔。他下了马,快步走到皇帝面前,大胆地高声说明增援的必要。他发誓说,只要皇帝再给一个师,俄国人就得完蛋。

拿破仑耸了耸肩,什么也没有回答,继续散他的步。贝利亚尔高声而热烈地同皇帝周围的侍从将军们谈话。

“您太性急了,贝利亚尔。”拿破仑又走到刚来的将军跟前说,“在战斗激烈的时候,很容易犯错误的。你再去看看,然后再来见我。”

贝利亚尔还没走出大家的视线,又有一个使者从战场的另一方骑马跑来。“Eh bien,qu'est ce qu'il y a? ①拿破仑说,那腔调就像一个人老被打扰而动怒了似的。

“Sire,le prince……”②副官开始说。

“请求增援?”拿破仑带着愠怒的神色说。副官表示肯定地低下头,然后开始报告;但是皇帝转过身去不看他,走了两步,停住,又走回来,把贝蒂埃叫来。“应该派后备军了。”他说,两臂微微摊开,“您看派谁去?”他问那个他后来称之为oison que j'ai fait aigle③的贝蒂埃。

①法语:噢,又有什么事啊?

②法语:陛下,公爵……

③法语:小鹅,我使他变成了鹰的小鹅。

“陛下,派克拉帕雷德师吧?”对所有的师、团和营都了如指掌的贝蒂埃说。

拿破仑同意地点点头。

那个副官向克拉帕雷德师跑去。几分钟后,那支驻在土岗后面的青年近卫军开动了。拿破仑默默地看着那个方向。

“不。”他突然对贝蒂埃说,“我不能派克拉帕雷德。派弗里昂师去吧。”他说。

虽然用弗里昂师来代替克拉帕雷德并没有任何好处,而且这时阻留克拉帕雷德师而改派弗里昂有着明显的欠妥和迟延,但是命令被严格地执行了。拿破仑没有看见,他在对待自己的军队问题上,是在扮演着用药品危害病人的医生角色,——虽然他对这个角色曾有十分正确的理解和指摘。

弗里昂师也像别的师一样,在战场的烟雾中陷没了。副官们从各方面不断驰来,他们好像商量好似的,都说同样的话。都要求增援,都说俄国人坚守阵地,有un feu d'enBfer①法国军队在炮火下逐渐减少。

拿破仑坐在折椅上沉思起来。

那个从早晨就没吃东西,喜欢旅行的德波塞先生,走到皇帝面前,大着胆子恭请陛下用早餐。

“我希望现在就可以向陛下庆贺胜利了。”他说。

拿破仑一言不发,表示否定地摇摇头。德波塞先生以为他是否定胜利,不是否定早餐,就大着胆子,嬉笑着恭敬地说:可以吃早饭的时候,世上是没有什么能妨碍的。

“Allez vous……”②拿破仑突然面色陰沉地说,并且把脸转到了一边。德波塞先生脸上露出抱歉、后悔、欢喜的幸福微笑,迈着平稳的步子走到别的将军那儿去了。

拿破仑情绪颓丧,正像一个一向幸运的赌徒,疯狂地下赌注,从来都是赢的,可是忽然间,正当他对赌局的一切可能性都精打细算好了的时候,却感到把路子考虑得愈周全,输的可能性就愈大。

军队依然是那个样子,将军依然是那个样子,所做的准备、部署,proclamation courte et énergique③和拿破仑本人依然是那个样子,这些他都知道,他还知道,他现在比过去经验丰富得多,老练多了,而且敌人也依然同奥斯特利茨和弗里德兰战役时一样;但是,可怕的振臂一挥,打击下来却魔术般地软弱无力。

①法语:可怕的炮火。

②法语:滚开……

③法语:简短有力的告示。

仍然是以前那些准保成功的方法:炮火集中一点轰击,后备军冲锋以突破防线,接着是des hommes de fer①骑兵突击,——所有这些方法都用过了,但不仅没取得胜利,且到处都传来同样的消息:将军们伤亡,必须增援,无法打退俄国人,自己的军队陷入混乱之中。

以前,只要发两三道命令,说两三句话,元帅们和副官们就带着祝贺的笑脸跑来报告缴获的战利品:成队的俘虏,des faisceaux de drapeaux et d'aigles ennemis②大炮和辎重——缪拉只请求让他的骑兵去收拾辎重车。在济迪、马伦戈、阿尔科拉、耶拿、奥斯特利茨、瓦格拉木等等地方③都是这样。现在他的军队碰到了什么古怪的事情。

①法语:铁军。

②法语:成捆的敌方军旗和国旗。

③这是拿破仑发动的一些有名的战争。洛迪和马伦戈在意大利,一八○○年拿破仑在那里打败奥国人。阿尔科拉是意大利一个村子,一七九六年他在那里打败了人数比他多的奥国军队。一八○六年拿破仑在耶拿大败普鲁士人和撒克逊人。瓦格拉木是维也纳附近一个村子,一八○九年他在那里打败奥国人。

虽然占领了一些凸角堡,但拿破仑看出,这与他以前所有的战役不同,完全不同。他看出,他所感受到的,他周围那些富于作战经验的人也同样感受到了。所有的面孔都是忧虑的,所有的目光都在互相回避。只有德波塞一个人不明白所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有长久作战经验的拿破仑十分清楚,连续进攻八个小时,用尽一切努力仍未赢得这场战役,这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这一仗可以说是打输了,眼前的战局正处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随便一个哪怕最小的偶然事故,都可以毁掉他和他的军队。

他默默地回顾这次对俄国奇怪的远征,这次远征没打过一次胜仗,两个月来连一面旗帜、一门大炮、一批军队都没有缴获或俘虏。他看周围的人们深藏忧郁的面孔,听俄国人仍坚守阵地的报告,——于是一种可怕的感觉,有如做了一场噩梦似的感觉,揪住了他的心。他忽然想到可能毁掉他的那些不幸的偶然机会。俄国人可能攻打他的左翼,可能突破中央,他本人也可能被流弹打死。这一切都是可能的。以前每次战役,他只考虑成功的可能性,现在却有无数不幸的可能性摆在他面前,这一切都在等待着他。是的,这好像是在做梦,一个人梦见一个暴徒攻击他,他挥起臂膀给那个暴徒可怕的一击,他知道这一击准能消灭他,可是他觉得他的臂膀软绵绵的,像一块破布似的无力地垂下来,一种不可避免的灭亡的恐怖威胁着这个束手无策的人。

俄国人正在进攻法军左翼的消息,引起了拿破仑这种恐惧。他在土岗下面默默地坐在折椅上,垂着头,臂肘放在膝盖上,贝蒂埃走到他面前,建议去视察战线,确切地了解一下实际情况。

“什么?您说什么?”拿破仑问。“好,吩咐备马。”

他骑上马到谢苗诺夫斯科耶去了。

弥漫在整个战场的硝烟缓缓地消散着,拿破仑走过的地方,马和人,有的单个,有的成堆,躺在血泊里。这么恐怖的景象,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地区有这么多死人,拿破仑和他的任何一个将军还从来没有见过。一连十个小时不断的、令人听来疲惫不堪的大炮轰鸣,给这种景象增添了特殊的意味(就像配有活动画面的音乐)。拿破仑登上谢苗诺夫斯科耶高地,透过烟雾,看见一队队穿着陌生颜色的军装的人,那是俄国人。

在谢苗诺夫斯科耶和土岗后面,站着俄军的密集队形,他们的大炮不断地轰击。他们的战线笼罩着浓烟,已经没有战斗了,只有连续不断的屠杀,无论对俄国人,抑或对法国人均无裨益的屠杀。拿破仑勒住马,又陷入刚才那种被贝蒂埃唤醒时的沉思中;他无法阻止他面前和他周围发生的事,无法阻止那被认为由他领导和由他决定的事。由于失败的原因,他第一次觉得这件事是不必要的和可怕的。

一个将军走到拿破仑面前,向他建议把老近卫军投入战斗。站在拿破仑身旁的内伊和贝蒂埃交换了眼色,对这位将军毫无意义的建议笑了笑。

拿破仑低下头,沉默了很久。

“A huit cent lieux de France je ne ferai pas démolir ma garde.”①他说,然后勒转马头,回舍瓦尔金诺去了。

①法语:在远离法国三千二百俄里之外,我不能让我的近卫军去送死。

库图佐夫垂着白发苍苍的头,放松沉重的身子,坐在铺着毯子的长凳上,也就是坐在皮埃尔早晨看见的地方。他不发任何命令,只对别人的建议表示同意或不同意。

“对,对,就那样做吧。”他在回答各种建议时说,“对,对,去吧,亲爱的,去看一看。”他对这个来人或对那个来人说;或者,“不,不要,我们还是等一等好。”他说。他听取报告,在下级要求他指示的时候,就给他们指示;但是,在他听取报告时,好像并不关心报告者所说的是什么意思,使他感兴趣的是报告者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语调中所含的另外一种东西。多年的战争经验使他知道,老者的睿智使他懂得,领导数十万人作殊死战斗,决不是一个人能够胜任的,他还知道,决定战斗命运的,不是总司令的命令,不是军队所占的地形,不是大炮和杀死人的数量,而是一种所谓士气的不可捉摸的力量,他正是在注视这种力量,尽他的权力所及指导这种力量。

库图佐夫整个面部的表情显得镇静、紧张、注意力集中(勉强克制住他那衰老身体的疲倦)。

上午十一时,他接到消息说,被法军占领的凸角堡又夺回来了,但是巴格拉季翁公爵受了伤。库图佐夫惊叹一声,摇摇头。

“快去彼得·伊万诺维奇公爵①那儿,详细探听一下,看看是怎么回事。”他对一个副官说,然后转向站在身后的符腾堡公爵②。

“请殿下指挥第一军,好吗?”

公爵刚离开不大一会儿,可能还没走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他的副官就回来向勋座报告说,公爵请求增援军队。

库图佐夫皱了皱眉头,命令多赫图罗夫去指挥第一军,请公爵回到他这儿来,他说,在这样紧要的时刻,他离不开公爵。当传来缪拉被俘③的消息时,参谋人员都向他祝贺,库图佐夫微笑了。

①彼得·伊万诺维奇公爵即巴格拉季翁公爵。

②符腾堡公爵是保罗皇帝的皇后玛丽亚·费奥多罗夫娜的兄弟。

③缪拉被俘的消息不确,被俘的是波纳米将军。

“要等一等,诸位。”他说,“仗是打赢了,俘虏缪拉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还是等一等再高兴吧。”他虽然这样说,仍然派一名副官把这个消息通告全军。

当谢尔比宁从左翼驰来报告法军占领凸角堡和谢苗诺夫斯科耶村的时候,库图佐夫从战场上传来的声音和谢尔比宁的脸色猜到,消息是不好的,他好像要活动活动腿脚,站起身,挽起谢尔比宁的臂膀,把他拉到一边。

“你走一趟,亲爱的,”他对叶尔莫洛夫说,“去看看有什么困难。”

库图佐夫在俄军阵地中心——戈尔基。拿破仑对我方左翼的进攻被打退了好几次。在中央,法军没有越过波罗底诺一步。乌瓦罗夫的骑兵从左翼赶跑了法国人。

下午两点多钟,法国人的进攻停止了。在所有从战场回来的人的脸上,在他周围站着的人们的脸上,库图佐夫看到了极其紧张的表情。库图佐夫对白天出乎意料的成功感到满意。但是老头子的体力不济了。有好几次他的头低低地垂下,仿佛要跌下去似的,他总在打瞌睡。人们给他摆上了饭。

将级副官沃尔佐根,(就是那个从安德烈公爵那儿经过时说,战争必须im Raum verlegen①的人,也就是巴格拉季翁非常憎恶的那个人,)在吃饭的时候来到库图佐夫这儿。沃尔佐根是巴克莱派来报告左翼战况的。谨小慎微的巴克莱·德·托利见到成群的伤兵逃跑,军队的后卫紊乱,考虑到战局的全部情况,断定战斗失败了,派他的心腹来见总司令就是报告这个消息的。

库图佐夫正费劲地吃烤鸡,他眯细着微含笑意的双眼,看了看沃尔佐根。

沃尔佐根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嘴角噙着半带轻蔑的微笑,一只手几乎没碰着帽檐,走到库图佐夫面前。

沃尔佐根对待勋座,有意作出轻慢的态度,表示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军人,让俄国人把一个无用的老头子当作偶像吧,而他知道他是和谁打交道。“Der alte Herr(德国人在自己圈子里都这样称呼库图佐夫)macht sich ganz bequem,”②沃尔佐根心中想到,狠狠地看了一眼摆在库图佐夫面前的碟子,就开始按照巴克莱命令的及他自己看见和了解的向老先生报告左翼的战况。

①德语:移到广阔地区。

②德语:老先生过得满舒服。

“我军阵地所有的据点都落入敌人手中,无法反击,因为没有军队;士兵纷纷逃跑,无法阻止他们。”他报告说。

库图佐夫不再咀嚼,惊讶地望着他,好像不懂他在说什么。沃尔佐根看出des alten Herrn①很激动,于是堆着笑脸说:

“我认为我无权向勋座隐瞒我所看见的……军队完全乱了……”

“您看见了吗?您看见了吗?……”库图佐夫皱眉喊道,他霍地站起来,向沃尔佐根紧走几步。“您怎么……您怎么敢!……”他用颤抖的两手做出威吓的姿势,气喘吁吁地喊道。

“您怎么敢,阁下,对我说这种话。您什么也不知道。代我告诉巴克莱将军,他的报告不确实,对于战斗的真正情况,我总司令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沃尔佐根想辩解,但是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

“左翼的敌人被打退了,右翼也打败了。如果您没看清楚,阁下,就不要说您不知道的事。请您回去通知巴克莱,我明天一定要向敌人进攻。”库图佐夫严厉地说,大家都不吭声,只听见老将军沉重的喘息声。“敌人到处都被打退,为这我要感谢上帝和我们勇敢的军队。战胜敌人,明天把他们赶出俄国神圣的领土。”库图佐夫划着十字说,忽然他老泪纵横,声音哽咽了。沃尔佐根耸耸肩,撇撇嘴,一声不响地走到一旁,über diese Einge-nommenheit des alten Herrn②感到惊奇。

①德语:老先生。

②德语:对老先生的刚愎自用。

“啊,这不是他来了,我的英雄。”这时一个身材魁伟、仪表英俊的黑发将军登上土岗,库图佐夫看着他说。这个将军是拉耶夫斯基,他整天都在波罗底诺战场的主要据点度过。

拉耶夫斯基报告说,我军紧守阵地,法国人不敢再进攻了。

听了他的报告,库图佐夫用法语说:

“Vous ne pensez donc pas comme les autres que nous sommes obligés nous ritirer?”①“Au contraire,votre altesse,dans les attaires indécises c'est toujours le plus opiniaAtre qui reste victorieux,”拉耶夫斯基回答说,“Et mon opinion……”②

①法语:这么说来,您不像别人那样认为我们应当撤退了?

②法语:相反,勋座,在胜负未定的战斗中,谁更顽强,胜利就属于谁,我的意见……

“凯萨罗夫!”库图佐夫叫他的副官。“坐下写明天的命令。还有你,”他对另一个副官说,“到前线去宣传,明天我们要进攻。”

在库图佐夫同拉耶夫斯基谈话并口授命令的时候,沃尔佐根从巴克莱那儿回来了,他报告说,巴克莱·德·托利将军希望能拿到元帅发出的那份命令的明文。

库图佐夫不看沃尔佐根,叫人写那份命令,前总司令所以要书面命令,一定是为了逃避个人的责任。

有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的链条,它使全军同心同德,并构成战争的主要神经,这就是被称为士气的东西,库图佐夫的话和他所下的第二天进攻的命令,就是沿着这条链子传遍全军每个角落的。

传到这条链子的最后一环时,已经远非原来的话及命令了。在军队各个角落互相传说的故事,甚至与库图佐夫说的话完全不同;但是他的话的含意却传到了各处,因为库图佐夫所说的话并非出于狡诈的计谋,而是表达了总司令和每个俄国人心灵中的感情。

得知我们明天要进攻敌人,并且从最高指挥部证实了他们所希望的事,疲惫,动摇的人们得到了安慰和鼓舞。

安德烈公爵的团留在后备队,直到下午一点钟,后备队仍然在猛烈的炮火下驻守在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后面,没有行动。一点多钟时,在损失二百多人的情况下,这个团才向前移到谢苗诺夫斯科耶村和土岗炮垒之间的一片踩平了的燕麦地里,那一天土岗炮垒里伤亡了好几千人,下午一点多钟,敌人的几百门大炮集中火力对它猛轰。

这个团在这儿没动,也没放一槍,又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从前方,特别是从右方,在停滞不散的硝烟里,大炮隆隆地发射着,前面那一带神秘的区域的整个地面都弥漫着烟雾,从那里不断飞出疾速的咝咝作响的炮弹和缓慢的呼啸而过的榴弹。有时,好像要让人们休息一下,一连一刻钟炮弹和榴弹都从上空中飞过去了,可是有时,一分钟工夫团里就损失好几个人。阵亡的不断被拖走,受伤的则被抬走了。

随着每次新的攻击的来临,还没有被打死的人的生存机会越来越少了。团以三百步距离排成纵队营,虽然这样,全团仍笼罩在同一情绪下。全团人一律沉默不语,面色陰郁。队伍里很少有谈话声,即使有人谈话,一听见中弹声和喊“担架!”声,也就停下了。大部分时间,全团人遵照长官的命令坐在地上。有的摘下帽子,专心地把褶子抻平,然后再折起来;有的抓一把干土,在手心里搓碎,用它来擦刺刀;有的揉一揉皮带,把带扣勒紧;有的把包皮脚布仔细抻平,然后重新把脚包皮好,穿上靴子。有些人用犁过的地里的土块搭小屋,或者用麦秸编东西。大家都好像全神贯注在这些事情上。当打伤或打死了人的时候,当成队的担架走过的时候,当我们的队伍撤退的时候,当大批敌人在烟雾中出现的时候,谁也不去注意这些情况。可是当我们的炮兵、骑兵向前面走过去时,当我们的步兵向前移动时,赞许的声音却从四面八方响起。但是,最能引起注意的是那些与战斗完全无关,完全不相干的事。好像这些精神上受折磨的人把注意力放在这些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的事物上,就可以得到休息似的。一个炮兵连从团的正面走过,一辆炮兵弹药车拉边套的马迈出了套索。“嘿,瞧那匹拉边套的马!……把腿伸进去!它要跌倒了……哎呀,他们没看见!……”全团都在喊叫。又有一次,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只褐色的小狗,它把尾巴翘得高高的,满怀心事地迈着小碎步,跑到队伍前面,忽然,附近落下一颗炮弹,它尖叫一声,夹起尾巴,跳到一边去了。全团的人哄然大笑,发出尖叫声。但这种开心的事只延续了几分钟,人们在不断的死亡恐怖中不吃不喝地站了八个多钟头,苍白忧郁的面孔愈来愈苍白忧郁了。

安德烈公爵也像团里所有的人一样,面色苍白而陰郁,他背着手,低着头,在燕麦地旁的草地里一个田垄一个田垄地走来走去。他无事可做,也无命令可发。一切都听其自然。阵亡的人被拖到战线外面,受伤的人被抬走,队伍靠拢起来。如果有士兵跑开,他们立刻就赶回来,起初,安德烈公爵认为鼓舞士气,给士兵作一个榜样是他的责任,所以在队伍里走来走去;但是,后来他认识到,他无须教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教他们的。他和每个士兵一样,全部的心力都在努力避免想象他们处境的危险。他在草地上来回走动,慢慢地拖着两只脚,蹭得地上的草沙沙作响,眼睛盯着靴子上的尘土;他有时迈着大步,尽可能踩上割草人留下的脚印,有时数自己的脚步,计算走一俄里要经过多少两条田垄之间的距离;有时采几朵长在田垄上的苦艾花,放在手掌上揉碎,然后闻那股强烈的甘苦香味。昨天所想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了。他什么也不想。他用疲倦的听觉细听那总是同样的声音,分辨槍弹的尖啸声和炮弹的轰隆声,看第一营的士兵那些已经看厌了的脸,他在等待着。“它来了……这一个又是冲我们来的!”他谛听着从硝烟弥漫的地带发出的越来越近的呼啸声,心里想道。“一个,两个!又一个!打中了……”他停下看了看队伍。

“不是,飞过去了。不过这个打中了。”他又开始走来走去,极力迈大步,要用十六步走到另一条田垄。

呼啸声和撞击声!离他五步远的地方,一颗炮弹炸开了干土,然后就消失了。他不由地感到一阵寒冷掠过他的脊背。他又看了看队伍。大概又有许多伤亡:在第二营聚集着一大群人。

“副官先生,”他喊道,“命令他们不要聚集在一起。”副官执行了命令,然后是走到安德烈公爵面前。一个营长从另一方向驰来。

“当心!”可以听见一个士兵惊慌的喊声,一颗带着呼啸声疾飞的榴弹,有如一只向地面俯冲下来的鸟,落在离安德烈公爵两步远的营长的战马旁边,发出砰的一声。那匹马不管露出恐怖的样子好不好,先打了个响鼻,竖起前蹄,险些儿把那个少校掀下来,然后向一旁跑开了。马的恐惧感染了人们。

“卧倒!”扑倒在地的副官喊道。安德烈公爵站在那儿犹豫不决。一颗榴弹在他和副官之间,在耕地和草地边上,在一丛苦艾旁边,像陀螺一般冒着烟旋转。

“难道这就是死吗?”安德烈公爵一面想,一面用完全新的、羡慕的眼光看青草、苦艾,看那从旋转着的黑球冒出的一缕袅袅上升的青烟。“我不能死,不愿死,我爱生活,爱这青草,爱大地,爱天空……”他这样想着,同时想到人们都在望着他。

“可耻呀,副官先生!”他对副官说。“多么……”他没能把话说完。就在这一刹那,发出了爆炸声,像打破了玻璃窗似的碎片四面飞射,闻得到令人窒息的火药味,安德烈公爵向一旁猛然一冲,举起一只手,胸脯朝下摔倒了。

几个军官向他跑过来。血从右侧腹部流出来,在草地上流了一大团血。

叫来抬担架的后备军人在军官们身后站着。安德烈公爵俯卧着,脸埋在草里,发出沉重的呼呼噜噜的喘气声。

“你们站着干吗,快过来!”

农夫们走过来,抓住他的肩膀和腿,但是他凄惨地呻吟起来,农夫们互相看了一下,又把他放下了。

“抬起来,放下,总归是一样!”有一个人喊道。他们又托住他的肩膀抬起来,放到担架上。

“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这是怎么啦?……肚子!这一下可完了!哎呀,我的上帝!”从军官们之间传出叹息声。

“炮弹蹭着我的耳朵飞过去。”副官说。

几个农夫把担架搭在肩上,急忙沿着他们踏出的小路向救护站走去。

“步子走齐……喂!……老乡!”一个军官吆喝道,抓住那些走得不稳、颠动担架的农夫的肩膀,叫他们停下来。

“合上步子,你怎么啦,赫韦多尔,我说,赫韦多尔。”前面的那个农夫说。

“这就对啦,好的。”后面那个调好步子的农夫,高兴地说。

“大人吗?啊?是公爵?”季莫欣跑过来,朝担架看了看,声音颤抖地说。安德烈公爵睁开眼,从担架里(他的头部深深地陷在担架里)望了望说话的人,又垂下了眼皮。

后备军人们把安德烈公爵抬到林边,那儿停着几辆大车,救护站就在那儿。救护站是在小白桦树林边塔了三个卷着边的帐篷。树林里停着大车和战马。马正在吃饲料袋里的燕麦,麻雀飞到马跟前啄食撒下来的麦粒。乌鸦闻到血腥味,急不可耐地狂叫着,在白桦树上飞来飞去。在帐篷周围两俄亩的地方,一些穿着各种服装的、血渍斑班的人们或卧或坐或站。伤员周围站着许多面色沮丧、神情关注的担架兵,维持秩序的军官怎么也赶不走他们。士兵们不听军官的话,仍然靠着担架站在那儿,好像想要了解这种景象的深奥意义,他们聚精会神地观看眼前发生的事。帐篷里一会儿传出很凶的大声哀号,一会儿传出悲惨的呻吟,有时一个医助跑出来取水,指定应当抬进去的人。在帐篷外等候的伤员们发出嘶哑的声音,他们呻吟、哭泣、喊叫、咒骂,要伏特加酒。有些人昏迷,说胡话。担架兵迈过还没包皮扎的伤员,把团长安德烈公爵抬到一座较近的帐篷,停在那儿听候指示。安德烈公爵睁开眼睛,好久弄不明白他周围是怎么回事。他记起了草地、苦艾、耕地、旋转的黑球和他那热爱生活的激情。离他两步远,有一个头上裹着绷带、黑发秀美的高个子军士,他拄着一根大树枝站在那儿大声说话,以期引起大家的注意。他的头和腿都被子弹打伤。他周围聚集着一群伤员和担架兵。正热切地听他讲话。

“我们把他狠狠揍了一顿,揍得他丢盔弃甲,屁滚尿流,连那个国王也给抓住了!”那个军士一双火热的黑眼睛闪着光,环顾四周,喊道。“后备军要是及时赶到,弟兄们,准把他全给报销,我敢向你担保……”

安德烈公爵也像讲话者周围的人一样,用闪光的眼睛望着他,感到了欣慰。“不过,现在不是一切都无所谓了吗?”他想。“来世会是怎样?今世曾是怎样的?我过去为什么那样留恋生命?在这生命中有一种我过去和现在都不明了的东西。”

一个医生从帐篷里走出来,围着一条血渍斑斑的围裙,他那两只不大的手也沾满了血,一只手的小指和拇指间夹着一支雪茄(怕弄脏了雪茄)。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受伤的人,四下张望着。显然,他想休息一下,向左向右转了一会儿头,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睑。

“这就来。”他回答着医助的话,后者向他指了指安德烈公爵,于是他吩咐把公爵抬进帐篷。

候诊的伤员们纷纷议论起来。

“看来在那个世界也只有贵族老爷好过。”一个伤员说。

安德烈公爵被抬进来,放在一张刚腾出的,医助正在冲洗的桌上。安德烈公爵看不清帐篷里的东西。四周痛苦的呻吟声、他的大腿、肚子和背脊剧烈的疼痛,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所看到的周围的一切,融汇成一个总的印象——赤裸的、血淋淋的人体似乎塞满了这座低矮的帐篷,就像几星期前,在那炎热的八月的一天,在斯摩棱斯克大道上人的肉体填满的一个脏污的水池。是的,这正是那些肉体,那些chair a canon①,那在当时仿佛就预示了眼前的一切景象,这种情形使他感到恐怖。

①法语:炮灰。

帐篷里有三张台子。两张已经被占着了,安德烈公爵被放在第三张台子上。有一阵子没人管他,他无意识地看到了另外两张台子上的情形。最近的台子上坐着一个鞑靼人,从扔在旁边的制服看来,大概是一个哥萨克。四个士兵扶着他。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正在他肌肉发达的栗色背脊上切除什么东西。

“哎哟,哎哟,哎哟!……”鞑靼人猪叫似的喊着,突然昂起高颧骨、翘鼻子、黝黑的脸,龇着雪白的牙,开始挣扎、扭动,发出刺耳的长声尖叫。另一张围着好多人的平台上,平卧着一个大胖子,向后仰着头(他那卷发、发色及头型,安德烈公爵都觉得非常熟悉。)几个医助按住那个人的胸脯,不让他动弹。一条雪白的大粗腿快速不停地、像发疟疾似的抖动着。那个人抽泣着,哽咽着。两个医生——其中一个面色苍白,哆哆嗦嗦的,——默默地在那个人的另一只发红的腿上做着什么。戴眼镜的医生做完了鞑靼人的手术,给他盖上军大衣,擦着手,走到安德烈公爵跟前。

他朝安德烈公爵的脸看了一眼,连忙转过身去。

“给他脱衣服,站着干吗?”他愤愤地对医助们说。

当一个医助卷起袖子,忙着给安德烈公爵解钮扣,脱衣服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回忆起了自己最早、最遥远的童年。医生低低地弯下身来查看伤势,摸了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对别人打了个手势。由于腹内的剧痛,安德烈公爵失去了知觉。他醒来时,大腿里的碎骨已被取出,炸开的一块肉被切除,伤口也包皮扎好了。有人往他脸上洒水。安德烈公爵刚一睁眼,医生就向他俯下身来,默默地在他嘴唇上吻了吻,又匆匆地走开了。

自从经受了那次痛苦以来,安德烈公爵好久不曾有过无上的幸福的感觉了。他一生中最美好,最幸福的时光,尤其是最遥远的童年,那时,有人给他脱衣,把他抱到小床上,保姆唱着催眠曲哄他睡觉,那时,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他对生活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觉得自己很幸福。——恍惚中,这样的时光甚至不是过去,而是现实。

医生们在安德烈公爵觉得那人的头型很熟悉的伤员周围忙合着,把他扶起来,安慰他。

“给我看看……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噢!”传来他那时时被啜泣打断的、惊慌不安的、痛得钻心的呻吟声。听到这呻吟声,安德烈公爵直想哭。不知是为了他无声无息地死去;还是为了他舍不得离开人世;为了那一去不复返的童年的回忆;为了他在受苦,别人也在受苦(那个人在他面前那么悲惨地呻吟)——不管为了什么,他直想哭,流出孩子般的、善良的、几乎是愉快的眼泪。

人们给那个伤员看了看他那条被截去的、沾满血渍的、还穿着靴子的腿。

“噢!噢噢噢噢!”他像个女人似的恸哭起来。那个站在伤员身旁挡住了他的脸的医生,这时走开了。

“我的上帝!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在这儿?”安德烈公爵自言自语道。

他认出那个不幸的、痛哭失声、虚弱无力、刚被截去腿的人就是阿纳托利·库拉金。人们扶起他,递给他一杯水,但是他那颤抖着的肿起的嘴唇老挨不到杯子边。阿纳托利痛苦地啜泣着。“是的,这是他;是的,这个人不知怎的和我密切而沉痛地连在一起。”安德烈公爵还没弄清楚眼前究竟是怎么回事,心中就想道。“这个人与我的童年,我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他自问,却得不到答案。突然,在安德烈公爵的想象中,从纯洁可爱的童年世界中浮现出另一种新的意外的回忆。他想起一八一○年在舞会上第一次看见娜塔莎,想起她那纤细的脖颈和手臂,她那时时都处于兴奋状态的,又惊又喜的面庞,于是在他心灵深处对她的眷恋和柔情苏醒了,比任何时候都更生动、更强烈。他这时想起了他同那个用含泪的,肿起的眼睛模糊地看他的人之间的关系。安德烈公爵想起了一切,于是对那个人强烈的怜悯和挚爱之情充满了他那幸福的心。

安德烈公爵再也忍不住流出了温柔、深情的眼泪,他哭了,哭别人,哭自己,哭他们和自己的错误认识。

“对兄弟们、对爱他人的人们的同情和爱,对恨我们的人的爱,对敌人的爱,——是的,这就是上帝在人间散播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教给我而我过去不懂的那种爱;这就是我为什么舍不得离开人世,这就是我所剩下的唯一的东西,如果我还活着的话。但是现在已经晚了。我知道这一点!”

死者与伤者遍布疆场的可怕景象,再加上头脑昏胀以及二十个他所熟悉的将军或伤或亡的消息,往日有力的胳膊变得软弱无力的感觉,这一切在爱着死伤的人,并以此作为考验自己的精神力量的拿破仑的头脑中形成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印象。这天战场上的可怕景象使他在精神上屈服了,而他本来认为他的功绩和伟大都来自这种精神力量。他连忙离开战场,回到了舍瓦尔金诺土岗。他坐在折椅上,脸姜黄而浮肿,心情沉重,眼睛混浊,鼻子发红,声音沙哑,他不由得耷拉下眼皮,无意地听着槍炮声。他怀着病态的忧悒企望结束那场由他挑起的战争,但他已无法阻止它。个人所具有的人类感情,暂时地战胜了他长期为之效劳的那种虚假的人生幻影。

他真自感受到了他在战场上所见到的那些苦难和死亡的恐惧。头和胸的沉重感觉,使他想到他自己也有遭受苦难和死亡的可能。在这顷刻间,他不想要莫斯科,不想要胜利,不想要荣誉。他还需要什么荣誉呢?他现在只希望一件事,那就是得到休息、安静和自由。但是,当他在谢苗诺夫斯科耶高地时,炮兵司令向他建议,调几个炮兵连到这些高地上,对聚集在克尼亚济科沃前的俄军加强火力攻击,拿破仑同意了,并且命令向他报告那些炮兵连的作战效果。

一名副官前来报告说,遵照皇帝的命令,调来二百门大炮轰击俄军,但俄军仍坚守着。

“他们被我们的炮火成排地撂倒,可他们动也不动。”那个副官说。

“lls en veulent encore!……”①拿破仑声音沙哑地说。

“Sire?”②那个副官没听清楚,问道。

①法语:他们还嫌不够!……

②法语:陛下?

“lls en veulent encore,donnez leur-en.”①拿破仑皱着眉头,嗓子嘶哑地说。

其实,不待他发命令,他要求做的事就已做了。他所以发布命令,只不过因为他以为人们在等待他的命令。于是他又回到他原来那个充满某种伟大幻影的虚幻世界(就像一匹推磨的马,自以为在替自己做事),又驯服地做起注定要由他扮演的那个残酷、可悲、沉重、不人道的角色。

不止在那一刻,也不止在那一天,这个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沉重地负起眼前这副重担的人的智力和良心蒙上了一层陰影;但是,他永远、直到生命的终结,都不能理解真、善、美,不能理解他的行为的意义。因为他的行为太违反真与善,与一切合乎人性的东西离得太远,所以他无法理解它们的意义。他不能摒弃他那誉满半球的行为,所以他要摒弃真和善以及一切人性的东西。

不仅在这一天,他巡视那遍布着死者和伤者的战场(他认为那些伤亡是由他的意志造成的),看着这些人,计算着多少俄国人抵一个法国人,由此他自欺地找到了使他高兴的理由:五个俄国人抵一个法国人。也不只是在这一天,他给巴黎的信中这样写道:le champ de bataille a été suBperbe,②因为在战场上有五万具尸体,而且在圣赫勒拿岛上,在那幽禁、寂静的地方,他说,他要利用闲暇时光,记述他的丰功伟绩,他用法语写道:

①法语:还嫌不够,那就多给他们一些。

②法语:战场的景象是壮丽的。

“远征俄国的战争,本来是现代最闻名的战争,因为这是明智的、为了真正利益的战争,是为了全人类的绥靖和安全的战争;它纯粹是热爱和平的稳妥的战争。

那场战争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为了意外事件的

终结,为了安定的开始。新的境界,新的事业正在出现,全人类的安宁幸福和繁荣昌盛正在出现。欧洲的制度已经奠定,剩下的问题只是进一步建立起来。

在这些大问题都得到满意解决,到处都安宁下来之

后,我也就有我的国会和神圣同盟了。这些观点是他们从我这里窃取的。在这次各国伟大的君主会议中,我们应当像一家人一样讨论我们的利益。并且像管帐先生对主人那样向各国人民提出汇报。

按这样去做,欧洲一定很快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一个人不论去何地旅行,就如同进入共同的祖国。我呼吁所有的河流供所有人航行,海洋公有,庞大的常备军一律缩编成各国君主的近卫军。

回到法国,回到伟大、强盛、瑰丽、和平、光荣的

祖国,我要宣布,她的国界永远不变;未来一切战争,是防御性的;任何扩张都是与民族利益背道而驰的;我要会同我的儿子掌管帝国政治,我的独裁要结束了,他的宪政就要开始……

巴黎将要成为世界的首都,法国人要成为万国人民

仰慕的对象!……

到那时候,我将利用我闲暇与晚年,在皇后陪伴下,在我儿子受皇家教育期间,像一对真正的农村夫妇一样,驾着自己的马车,畅游帝国各个角落,接受诉状,平反冤狱,在各地传播知识,施舍恩惠。”

天意注定他充当一名屠杀人民的、可悲的、不由自主的刽子手,他自信他的行动动机是造福于人民,自信他能支配千百万人的命运,能凭借权利施舍恩惠。

“渡过维斯杜拉河的四十万人中,有一半是奥地利人、普鲁士人、撒克逊人、波兰人、巴伐利亚人、符腾堡人、梅克伦堡湾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那不勒斯人。实际上,在帝国军队里,有三分之一的荷兰人、比利时人、莱茵河两岸的居民、皮德蒙特人、瑞士人、日内瓦人、托斯卡纳人、罗马人、三十二师①以及不来梅和汉堡等地的人;其中说法语的几乎不满十四万人。对俄国的远征,其实法国的损失不到五万人;俄军从维尔纳撤退到莫斯科,以及在各次战斗中,损失比法军多三倍;莫斯科的大火使十万俄国人丧生,他们由于森林里寒冷和物资匮乏而死亡;最后,在由莫斯科至奥德河的进军中,俄军也受到严酷季节之苦;在抵达维尔纳时,它只剩下五万人了,到了长利什,就不到一万八千人了。”

想象,对俄战争是按照他的意志引起的,所以可怕的景象没有使他的灵魂震惊。他勇敢地承担了事件的全部责任,他神志不清地竟然从几十万牺牲者中法国人少于黑森人和巴代利亚人这样一事实中找到了辩解的证据。

①三十二师指达武元帅指挥的师,其中士兵多半从汉堡、不来梅等地招募来。

几万名死人,以各种姿势,穿着各种服装,躺在属于达维多夫老爷家和皇室农奴的田地及草地上,数百年来,波罗底诺、戈尔基、舍瓦尔金诺和谢苗诺夫斯科耶的村民就在这里收庄稼,放牲口。在救护站周围一俄亩的地方,鲜血浸透了青草和土地,一群群受伤的、未受伤的来自不同队伍的士兵,带着惊慌的面孔,一批步履艰难地返回莫扎伊斯克,另一批返回瓦卢耶瓦。另外一群群疲惫不堪的忍饥挨饿的人在长官的带领下向前走着,还有一些站在原地不动,继续射击。

整个战场,原先是烟雾弥漫,刺刀在晨熹中闪光,是那么欢快而美丽,现在却在潮湿的烟尘笼罩下,散发着难闻的硝酸和血腥味。乌云聚集着,开始落雨了,雨点落在死者身上,落在伤员身上,落在惊慌失措、精疲力尽而又迷惘的人身上。雨点仿佛在说:“行啦,行啦,人们。住手吧……清醒清醒吧。你们都在干些什么呀?”

疲惫不堪的,得不到食物和休息的敌对双方的人们,都同样怀疑起来——是不是他们还要互相残杀——所有的脸孔都显出疑惑的神情,每个人心中都有着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为了谁,非得杀人、被杀?您爱杀就杀吧,爱干就干吧,我却不愿再干下去了!”到傍晚时,这样的思想在每个人心中都成熟了。这些人每时每刻都可能为他们所做的事大吃一惊,都可能抛弃一切,随便逃到什么地方去。

虽然战斗已近尾声,但人们仍感受到自己行为的恐惧;虽然他们乐于停战,但仍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的力量在指导他们;虽然炮兵中三个只剩下一个,而且浑身是汗沾满了火药和血,都累得走不稳路,踉踉跄跄,气喘呼呼,但他们仍在送火药,装炮弹,安上引火线,瞄准。炮弹仍在双方间迅速而冷酷地飞来飞去,把人的身体炸成肉泥。那种不是按照人的意志而是按照统治人类和世界的上帝的旨意进行的可怕的事情,仍在继续着。

如果有人看一看俄军后方混乱的情况,就会说,只要法国人稍微再加点劲,俄军就完了;如果有人看一看法军的后方,也会说,只要俄国人再努一把力,法国人就垮了。但是不论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都没有加这把劲,战争的火焰慢慢地熄灭。

俄国人没有努那一把力,因为并非他们进攻法国人。在战斗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守着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挡住敌人的去路,直到战斗结束,他们仍然像战斗刚开始一样坚守着。但是,即使俄国人的目的是要打退法国人,他们也不可能使出最后一把力,因为所有的俄军都已被击溃,没有哪一个部队在战斗中没受损失,俄国人在坚守阵地中,就损失了一半人马。

至于法国人,他们怀念过去十五年来取得的胜利,相信拿破仑不可战胜,知道他们已经占领一部分战场,他们只损失四分之一的人,他们还有两万名未曾动用的近卫军。努这一把力是容易的。法国人进攻俄国军队的目的就是要把他们赶出阵地,应当努这一把力,因为只要俄国人像战斗开始时一样挡住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法国人就达不到自己鹄的,他们所有的损失和努力就白费了。但是法国人没有做出这样的努力。有些史学家说,拿破仑只要派出他的完整的老近卫军,那一仗就打赢了,说拿破仑派出他的近卫军就会怎么样,如同说秋天变成春天就会怎么样。这是不可能的。拿破仑没派出他的近卫军,不是因为他不愿意这样做,而是因为不能这样做。法军所有的将军、军官、士兵都知道不能这样做,因为低落的士气不允许这样做。

不只是拿破仑一人体验到那类似噩梦的感觉(臂膀可畏的一击却是那么软弱无力),而且法军的全体将军,参加和尚未参加战斗的全体士兵,在他们积累过去所有的战斗经验之后,只要用十分之一的力量,敌人就会望风而逃,而现在面对的却是损失已达一半军队,战斗到最后仍然像战斗开始时一样威严地岿然不动的敌人,都有同样的恐怖感。处于进攻地位的法军士气已消耗殆尽。俄国人在波罗底诺取得了胜利,这种胜利不是用缴获几块绑在棍子上的布片(所谓军旗)来标志的胜利,也不是军队占领了和正在占领着地盘就算胜利,而是使敌人相信他的敌手的精神的优越和他自己的软弱无力的那种精神上的胜利。法国侵略者像一头疯狂的野兽,在它跳跃奔跑中受了致命伤,感到自己的死期将至;但是它不能停止下来,正如人数少一半的俄国人一路避开敌人的锋芒,不能停止一样。在这次猛力推动下,法军仍然能够冲到莫斯科;但是在那儿,俄军不用费力,法军就在波罗底诺受了致命伤,它在流血,它必然走向灭亡。波罗底诺战役的直接结果是,拿破仑无缘无故地从莫斯科逃跑,沿着斯摩棱斯克旧路逃回去,五十万侵略军被毁灭,拿破仑的法国在波罗底诺第一次遭遇到精神上更强大的敌手而陷于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