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克斯再一次见到露娜夫人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罗克斯浦的东方天际隐隐约约地泛起一丝白，正如露娜夫人纯黑礼服上沿那道徜徉着深邃丘壑的白皙。
“看来你休息地不错。”菲利克斯为她拉开了椅子。
“如你所见。”露娜夫人微微侧身，鱼尾裙略略紧绷，显出一道大泛音般的曲线。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撑到那位大人的支援的？”菲利克斯倒了一杯红酒，放在她的面前。
“这么早就喝酒？”露娜夫人有些诧异。
“庆功咯。”菲利克斯坐到她的对面，双腿（这都是敏感字吗？）交叠，把玩着面前的红酒杯，微笑道：“难道你们罗克斯浦人在劫后余生中，不会喝上一杯以示庆祝？”
“我现在可不但未曾脱离险境，甚至有些身不由己。”露娜夫人微微笑着，拿眼睛瞟着对面的术士。
“哦？”
见术士颇有些疑惑，露娜夫人笑道：“我把钥匙交出去了。”
术士微微一皱眉，随即笑道：“夫人这话说得巧，交出去了，却没说交给谁了？”
露娜夫人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端起眼前的红酒杯，嘴角微微上翘：“我不过是一个刚刚失去了丈夫的孀妇，交给谁这种大事，如何能够作主呢？”
术士双目一凝，沉默了半晌，忽然出声道：“听说一号位十分沉稳，二号位温柔敦厚，三号位则英气勃勃，都是英雄般的人物啊，随便哪一位都能继承伯爵大人的遗志吧。”
他嘴上这样说着，嘴角却微微扬起，双眸半迷离似地盯着杯中晃动的红酒，仿佛那猩红的液体中蕴涵了无数有趣的景象一般，却怎么看都看不出丝毫的真诚。
露娜夫人道：“你就不好奇我选择了谁吗？”
“你没得选。”年轻的术士轻笑了一声，隐隐约约透露着睥睨的轻狂，“交给老大，大事抵定；交给老二，他守不住，还是一样会回到老大的手中，你只能给老三。年轻人嘛，总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一切都是他应得的，就是那么理所当然。也只有给了老三，沉稳的老大才不会急吼吼地出手，懦弱的老二才会心生疑窦，这个时候，埃尔文的出场才能起到搅动风云的作用。”
搅动风云，这是说得比较文雅了。
在菲利克斯看来，那位肌肉长到脑子里去的将军最大的价值便是充当一根合格的搅屎棍。
“如果换成你，你会怎么做？”露娜夫人对于眼前的术士充满了好奇。
“我也不知道。”菲利克斯笑眯眯道：“事不临身，说什么都是假的。我只能说，站在我现在的位置上旁观，你做得并不够好。”
露娜夫人闻言一窒，勉强扯了一个笑容出来：“哪里不够好？”
“你不该来他乡客栈，哪怕以任何一种借口或名义。其次……”
“还有其次？”露娜夫人握杯的指节僵硬了一下。
术士彷如不见，自顾自地说道：“其次，你演技不太行啊，死了丈夫，一路被追杀，既不够悲伤，又不够绝望，你太冷静了，冷静地让人误以为——你丈夫的死该不会是你干的吧？”
露娜夫人听得面如寒霜。
菲利克斯忍不住哈哈一笑：“幸好，这并不影响我们的计划。只要那三个笨蛋入了局，你只要不做任何举动便足以坐收渔翁之利。”
“渔翁之利？什么意思？”
“这是个古老的寓言故事。”菲利克斯大致地解释了一下，转而问道：“罗克斯浦这边就没有这样的寓言故事吗？”
露娜夫人想了半晌，摇摇头道：“没有人会这么无聊，写这样的故事给小孩子听。孩子们也没有这个时间，听这种故事。”
菲利克斯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个世界中的人族过得并不是那么愉快，有太多的种族和事物时刻威胁着他们，即便是孩子，绝大多数不是在干活谋生，就是在学习某种手艺，一切为了生存。
他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些年，不也是这样吗？先是跟着那个盗贼父亲四处行窃，盗贼死后被弥尔顿带到魔法塔中当侍童，整天都忙忙碌碌，连喝口水的工夫都不好寻觅。
这样的时代里，什么寓言故事，什么启蒙教育，那都是资深贵族们才有的特权，寻常人家何必做这种青天白日梦呢？先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真理。
菲利克斯沉默了，他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了，却始终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心心念念想要回到原来的时空。
露娜夫人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位自从认识以来，便始终在嘴角挂着若即若离笑容的术士忽然安静下来，出神的目光满是怀念之色。
“怎么了？”
“想起了一些童年的回忆。”菲利克斯微微甩头，笑道：“能听到不少类似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小故事，看来真是我的幸运呢。”
“那是自然。除了你这样出身世家贵族的幸运儿，能有几个人的童年能享受这样的宠爱呢？”露娜夫人的语气颇有些不忿。
菲利克斯不置可否地笑笑，扭转话题：“说回正题吧。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
“刺杀德科。”
菲利克斯微微眯起眼睛，盯着杯中红酒，道：“我有个小建议。”
“嗯？”
“三号位最好重伤，昏迷，别死。”菲利克斯的脸上浮现出人畜无害的笑容：“钥匙么，还是失踪比较好。”
露娜夫人露出一截玩味的笑容，打量似的看着菲利克斯年轻的面庞，忽然问道：“你就不好奇事情的真相吗？”
“你会说吗？”菲利克斯放下杯子，双手习惯性地交叉在一起。
老克里斯滕森是怎么死的？那个名义上的好友圣骑士拉文又是在何等情况下被杀的？甚至罗克斯浦的贵族为何会出现在琉璃海的另一边？这位露娜夫人究竟还藏了多少牌？菲利克斯心中不是没有疑惑，只不过，对于他而言，真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的交易。至于交易之后的脱身，身为拥有核心咒文的痛苦术士，他几乎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
“不会。”露娜夫人的嘴角勾起一道弯。
菲利克斯撇撇嘴：“什么时候动手？有什么要求？”
“现在。”露娜夫人双目猛然爆出一缕凶光，伸手一指窗外。
菲利克斯走到窗边看去，一辆华贵的马车正自远而近缓缓驶来，停在他乡客栈门前。车门打开，一个壮硕的金发青年身着骑士轻甲跳下车来。
似乎是感受到了菲利克斯的目光，金发青年猛一抬头，扫了顶楼一眼，随即收回目光，昂首阔步进入大堂。
“咦，有点实力。”对于这位名为德科·克里斯滕森的年轻圣骑士，菲利克斯颇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不过就是一个简单的二世祖，却未曾料到，这家伙的圣骑士勋章还真不是通过献金获得的。
这就有些麻烦了。
身为掌握黑暗能量的术士，生平最大的对头就是信奉光明能量的宗教势力，这种光明能量有很多外在的表现，比如此前遇到的拜火教尊奉的圣火、圣骑士们推崇的圣光、牧师们终身侍奉的神迹、暗夜精灵们一脉相承的月华、德鲁伊们体悟到的自然之心、娜迦海族珍而重之的水晶潮汐、龙族世代相传的圣龙之眼等等。
其中，圣骑士所在的三大核心势力——圣歌骑士堂、圣锤骑士堂和不破之窗里，除了不破之窗依旧坚守着出世的理想之外，其他两种势力都为世俗开辟了成为圣骑士的捷径，那便是献金。
“奉献与牺牲始终是闪耀在圣骑士身上最伟大的光辉。奉献得越多，光辉就越耀眼。”圣歌骑士堂大指挥者格里高利圣骑士长就曾如此说道。
弥尔顿曾经十分不屑地对菲利克斯评价过圣歌骑士堂：“格里高利就是个太聪明的蠢货。”
如果菲利克斯没有记错，琉璃海沿岸的城市都是圣歌骑士堂的传教区域，罗克斯浦也不例外。只要是本地的圣骑士，从宗教层面来讲，都是圣歌骑士堂的一员。
明明有捷径可选，德科·克里斯滕森居然还是选择凭借着自身的实力跻身于圣骑士一列，倒是令菲利克斯对他颇感些兴趣。
这年头，总还是有些贵族对得起贵族教育的。
菲利克斯倒了一杯威士忌，放在德科的面前。
“谢谢，丹尼斯先生。我能这么称呼您吗？”德科微微欠身。
“您可以直呼我的名字，子爵阁下。”菲利克斯坐到他的侧边，微笑道。
“好的，丹尼斯。您也可以叫我德科，我一向不太喜欢不劳而获的东西。”德科腰板挺直，面目严毅：“比如说爵位什么的。”
“您与您的父亲一样，都是真正的圣骑士，真正的贵族。”菲利克斯肃然起敬。
“不。我与他不同。”德科双目炯炯，盯着菲利克斯的眼睛道：“最起码，我不会被恶魔迷惑，死于一群宵小之手。”
菲利克斯心中一动，面上微微带出一丝诧异：“恶魔？阁下的意思是……”
德科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现在还不清楚你究竟是谁。拉文的童年好友？抑或是，那个女人的帮凶。”
“那个女人？”
“你不必装傻。那套说辞骗得过埃尔文，却骗不过我。”德科不紧不慢的伸出手掌，一团刺目的金光在他掌心迸发出来：“那个女人身上有恶魔的气息，我能觉察到。你身上也有，只不过，你们各自的恶魔气息截然不同。”
菲利克斯这下对眼前这个年纪并不比自己大多少的年轻圣骑士不由得刮目相看。
如此纯粹的圣光能量，竟然隐隐约约引起了术士之眼的兴趣。
菲利克斯双腿（这都是敏感字吗？）交叉，将身体靠在椅背上，让自己显得更加舒适一些，然后轻轻笑了起来：“哈哈……阁下真是令人倍感惊喜。”
“哦？”这回轮到德科诧异了。
大白天能够这般泰然自若地应对他的神圣之锤的术士，这是第一个。
“那是受控者与施控者的区别。”菲利克斯现在对德科的兴趣远大于此前答应露娜夫人的计划，他仿佛遇到了知己良朋来了谈兴一般地介绍了一些术士的常识：“简单来讲，无论是哪一种术士，都是与异界某种神秘能量打交道的。数千年前，异度魔界之主来访，让索尔大陆上的人明白，我们并非宇宙洋流中的孤岛，与我们相交接的文明世界有很多，现在被人所熟知的天堂、地狱、深渊、异度魔界、七海中的其他六海境、骨头们的家乡古尔之颅等等。其中地狱、深渊、异度魔界以及七海中的泰舒卜屿国和纳塔罗阇被视作黑暗与负能量的源泉，术士便是从此汲取能量。”
菲利克斯顿了一顿，见德科听得入神，便不卖关子，继续说下去：“这样的说法，虽不中，亦不远。术士是一种很奇怪的战职，这样的说法似是而非，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正如你们圣骑士可以通过献金这样的古怪的方式获得圣光赐予的能量，术士也有一种，或者好多种古怪的方式获得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能量，比如献祭啊什么的。只不过通过这种方式获得能量的同时，这部分能量并不能完全受本人控制。因此，我们术士喜欢把这些人称为受控者，而如在下这般的，便是施控者。”
“所以，那个女人也是术士？”德科显然并不太了解术士的能量运行规则。
“严格意义上来讲，每一个人都可能成为术士，只要阁下愿意向某位黑暗中的大神通者献祭，阁下也能成为术士，并且丝毫不影响您的圣骑士修为。”菲利克斯笑了起来：“术士与所有的战职都不同，它们不在同一个维度上。所以，是的，露娜夫人，她也是一位术士，只不过她并没有寻常术士应有的战斗能力罢了。”
“没有战斗能力？那她换取了什么？”德科双眉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