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去我房间可好

夏忍冬 著    4205 字     发布

  没有遇到巨鲸喷水,没有遇到飞鱼漫天,没有遇到鲨鱼环绕,也没有遇到塞壬高歌,三桅大船就这样平安无事地航行在大海之上,沿着曲折的海岸线,间或乘风波浪,登陆一些中部补给的岛屿,一切都平静得如同这碧海蓝天一样。

  菲利克斯懒洋洋的斜倚在船舷上,手中是一本诺顿人写的《琉璃海异闻录》。海风夹带着海上特有的淡淡腥味漫无边际地吹着,船也随之颇有规律地摆动,像一个摇曳不定的秋千,诉说着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根据诺顿人的游记,这片海域常年平静,碧绿的海水与蓝天互相辉映,因此得了“琉璃海”这样一个美丽梦幻的名字。传说这个名字是在巨人与巨龙征战的岁月里就已经流传下来了,这令菲利克斯颇为诧异:“那帮大字不识一个的大块头居然能想出这样一个名字,不晓得绞尽了多少傻大个的脑汁。”

  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文字是一件新鲜事物,这种由高等精灵创造的充满艺术美感的杰作在传承文明的过程中发挥了无比重要的作用。弥尔顿曾经感慨:“文字,就是高等精灵能够媲美神灵的最伟大的武器。”

  因此,在高等精灵出现前的数千年里,无论是众神、天堂、地狱、异度魔域、七海势力抑或是巨人和巨龙们,清一色都是目不识丁的大老粗,这些文明只能依靠最基本的口口相传和粗劣的图像来勉强维持。

  不可否认这些曾经称霸大陆的势力的强大,然而在菲利克斯看来,恐龙也很强大,但是该死的就老老实实地去死吧,该扫入故纸堆的东西就不必再拿出来胡吹大气了,世界的潮流就像是这迎面而来的海风,你何曾见到过风停止过它的脚步呢?

  弥尔顿总说他缺少对曾经的强大者的尊敬,可是对于菲利克斯而言,这种茹毛饮血目不识丁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的家伙们又有什么值得尊敬的呢?因为他们强大?可是打不过就该尊敬吗?那被侵略的国家和国民就该跪着?

  菲利克斯发出一声轻笑,这个世界就是这么黑色与荒诞,真是有趣极了。

  甲板上还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人,端着酒杯或者伏在船舷上低声聊天,不时传来阵阵轻笑,这多是一些年轻的骑士与他们的小拇指了。小拇指是琉璃海沿岸国家普遍使用的代称,多半用于年轻漂亮的女性情人,这个世界很大,地域广袤地形复杂,随之而来的便是各地方言遍地开花,尽管高等精灵简化语作为通用语言得以流行,可是在浓重的地方口音干预下,通用语未必真的那么通用。

  语言不通导致的不便是必然的,不过菲利克斯对此倒是欢喜大于遗憾,毕竟像“小拇指”这样充满了趣味和生气的俚语着实比一板一眼容不得半点差错的高等精灵通用语有味多了。

  一个衣着时髦的女子走了过来,也倚在船舷上,扭过头向菲利克斯举了举手中的酒杯,脸上带着一丝矜持的笑容。她长得不错,眼睛很大,碧绿的瞳孔泛着水一般的光华,眉梢眼角已经有了一些微不可察地细纹,脸色很白,也不知涂了多少东西上去,没什么血色,唯独一张丰厚的大嘴涂得火红,令人神往。

  在船上待了三天了,菲利克斯尽管不喜欢社交,可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地也认识了一些人,眼前这位年近三旬的女士算是比较相熟的一位,他听到过至少三位年轻帅气的骑士在这位女士的房中探讨过生命的真谛。

  菲利克斯对于这样的交际花素来十分尊敬,最起码赏心悦目的外表与优雅矜持的仪态就比举着榔头抱着大蜥蜴揍的傻大个强多了,更何况那得体的语言和轻柔的语调无疑不透露出女士的教养。

  菲利克斯摘下冷笑的面具,换上一张看似热切的笑容,与女人颔首致意。

  女人举起酒杯,暗红色的酒液在日光下折射出琥珀般的光华,却又在那烈焰红唇边黯然失色。女人浅浅地啜了一口,红酒被含在口中,轻轻地打着转,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舌头在撩拨着七年前的葡萄。

  等到酒液被咽下的时候,女人微微扬起了脖子,那是一条雪白的修长的纤细的脖颈,酒液笔直地顺下,黑珍珠项链泛着沙哑而柔和的光芒横亘在颈项底部,组成了一个美好的十字,在十字的两个底角,是玲珑剔透的锁骨。

  菲利克斯想起了许多年前读过的诗,于是低声念了出来:“你站在船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船上看你。海与云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女人眼中流光溢彩,靠了过来,朱唇轻启:“英俊的诗人,这首美丽的诗篇是写给哪位幸运的姑娘?”

  菲利克斯笑了起来:“那位姑娘远在天之涯海之角,却又近在我的面前。”

  女人不说话,伏在船舷上,侧过脸,托着腮,一侧的头发像黑色的瀑布一般顺流而下,又被海风吹起。她的脸上带着红晕,目光紧紧地拥抱着菲利克斯的眼睛,不说话,却把什么话都说了。

  “妙人儿……”菲利克斯心中暗叹。

  两个人看了一会儿,女人忽然噗嗤一笑,一扬手,将杯中红酒撒入碧蓝的大海中,转过身子,在菲利克斯的耳边轻轻递了一句:“诗人,我想听些别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身子袅娜地走下甲板,留下纤细的腰肢剪影作为最后的纪念。

  菲利克斯目送她离开,嘴角抑制不住地扬了起来,摇了摇头,重新翻开了书页。

  身边一个年轻的骑士忍不住走过来:“嘿,兄弟!你的诗写得真不错,哪里买的?”

  菲利克斯随口应答:“紫百合公国呀。”

  骑士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暗记在心,又好奇道:“你怎么不去啊?”

  “去哪里?”

  “露娜夫人不是已经邀请你了吗?”骑士低声怪叫。

  “哦,是吗?”菲利克斯笑道:“可是我只买了一首诗呀。”

  骑士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是笨蛋吗?诗要那么多有什么用?赶紧去展示你男子汉的一面吧,现在露娜夫人想看的是那个……”

  菲利克斯抬起头看着他,继续装傻:“哪个呀?”

  “当然是……”骑士一脸猥琐的表情,忽然表情一僵,一脸尴尬地看眼前的术士:“该不会,你喜欢的是……我这样的?”

  菲利克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挑挑眉:“你真幽默。”

  骑士被看得一阵恶寒,连忙告辞,摇着头走远了。

  ……

  船上的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海蟹无论清蒸水煮抑或是炭烤,始终鲜甜;青口贝用四种不同的白葡萄酒蒸滋味丰富;葡萄海草和裙带菜用油醋汁凉拌也爽口解腻,菲利克斯提起餐巾慢慢地擦着嘴,享受着饭后的片刻宁静。

  酒足饭饱困倦时,一盏清茶醒神来。

  来到这个世界十九年,也不知何处能找到前世总以为可有可无,今生却苦寻不得的茶叶。

  人生的际遇便是这样,“被酒莫惊春睡重,睹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啊,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菲利克斯低着头淡淡苦笑着,前世的记忆历经了十九年,未曾有丝毫的消磨,反而如静水流深一般,再回首时,早已镌刻在记忆之墙的最深处。前世种种,诗也好,酒也好,茶也好,情也好,明明隔着无限时空,却总是在夜半翻涌到心头,这滋味,丝丝缕缕如蛛网横斜,却越挣扎越紧密,到如今已经缠裹得仿佛在心头生根发芽一般。

  露娜夫人坐到菲利克斯的面前,俏丽的脸庞上带着薄薄一层怒气:“为什么不来呢?”

  听得出来她有些生气,可是声音却依旧温柔如水,像十五六岁的怀春女孩对镜自语。

  “造物的原神创造了世上绝美的风景,匆匆的行人只需欣赏便足矣,奈何非要去拥有呢?”菲利克斯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放下了餐巾后的手指交叠着,组成一排密密的叉,像极了农家的篱笆和城门前的拒马。

  他的手指并不修长,也说不上多好看,只能说干瘦而灵活,或许这就是十九年前被人收养的原因吧,毕竟有些危险又狭窄的地方只有足够纤细灵活的手指才能触碰到。

  相比之下,露娜夫人竖起的手指就显得漂亮许多,纤细白皙,如同新剥的葱白,细腻柔嫩。

  露娜夫人将手放在桌面上,涂着鲜红指甲油的食指轻轻地点着,面上似笑非笑:“哦?是吗?我可是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呢?”

  “既然是风言风语,就让它随风而去吧。”

  不得不说,露娜夫人是一个极其善于展现美丽的女人,今天的束腰长裙赤红如妖娆的玫瑰,配上她雪白的肌肤和精致的妆容,一串散发着柔和光泽的黑珍珠项链浮在锁骨上,着实容易使人沉迷。

  菲利克斯两世为人,早已过了动辄热血沸腾的年纪,没奈何眼下这具躯体年方十九,正是血气方刚的时节,露娜夫人三番两次的撩拨,令菲利克斯颇有些合情合理的反应。索幸他是一位常年与深渊恶魔打交道的术士,对于更加撩人的魅魔都能够应对得游刃有余,露娜夫人这样的角色在一转念的功夫之后,已经成为了一具别有用心的骨肉皮。

  这是一个善于利用自己身体的聪明女人。菲利克斯时刻警醒着自己。

  她有什么目的?她准备如何达成她的目的?如果自己成为了她的入幕之宾,又将扮演何种角色?菲利克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从来不信那种无聊的骑士小说中“毒蜘蛛女王爱上单纯骑士”的桥段,这个世上这种事情或许有,但是绝不可能出现在他的身上。

  露娜夫人碧绿如深湖般的双眸盯着他的眼睛,这个年轻术士的目光坦荡如砥,丝毫没有保留自己对于露娜夫人的一切感情:有些欲望,但是更多的是玩味与冷静。

  露娜夫人忽然笑了起来,先是低着头轻轻地笑,之后微微抬起头,那面上已经没有丝毫的媚态,只剩下一片平静。

  湖水,更深了。

  湖水,见底了。

  菲利克斯浅笑了一声,低声道:“去我房间可好?”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干涩和沙哑,那是一个年轻人在暧昧之后特有的口渴。

  露娜夫人展颜一笑,两颗酒窝晶莹如珍珠:“好呀。”

  ……

  菲利克斯送走了露娜夫人,回到床上,低头盘算着适才那场交易的得失。

  这个女人太聪明了,也足够不择手段,所以这意味着无边的诱惑和潜藏的危险,如果有的选,菲利克斯绝对不会选择与她做这样一个交易。

  可惜,菲利克斯没得选。

  这个女人脖子上的那一串黑珍珠项链,所有的黑珍珠都没有什么问题,唯独那条串联起所有黑珍珠的银链子,泛着微不可察的奇异光泽,这种光泽无法被常人的目光觉察,却逃不过他手背上那个固化的善于分辨恶魔气息的“基尔罗格之眼”。

  这种名为衍纳魔铁的特殊金属,来自第三十七层深渊的嗜血藤林深处。

  嗜血藤是一种极为强大又脆弱的寄生恶魔,如果没有定期定量的血食喂养,嗜血藤便会迅速枯萎死亡,而一旦喂养过量,则又会激发其贪婪本性,不可遏制地吸食任何它所能触及的一切血肉生物来壮大自身,直至将周围的一切变成一片死寂。

  只有一种可能能够使嗜血藤在不依靠任何血食的情况下也能够自然生长,那便是衍纳魔铁矿脉所在地。

  衍纳魔铁是一种外表几乎与白银没有任何区别的金属,它的特殊性在于潜移默化地反转周边生物的某一种本性,使贪婪者节制,使贞洁者放荡,使多虑者单纯,使善良者邪恶。

  人是复杂的,谁都不知道衍纳魔铁会反转人的那一面;但是恶魔是纯粹的,嗜血藤就是贪婪的化身,那么它必然学会节制。

  而因缘际会之下,菲利克斯所豢养的唯一一种恶魔便是一条变异嗜血藤,邪恶,诡异,强大,却也令菲利克斯无比头疼。这一条衍纳魔铁链子就是最标准的答案。

  菲利克斯不喜欢麻烦,所以他不得不选择接受露娜夫人的交易条件,尽管这个交易条件听上去同样有些麻烦。

  手背上的基尔罗格之眼闪过一缕流水般的光华,菲利克斯靠在床头,看上去,已经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