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探

夏忍冬 著    4148 字     发布

  夜慢慢深了下去,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只有风走得甚疾,带出一片响声。

  是个好天气。

  一道漆黑的身影轻如狸猫一般,爬上徐府的矮墙,夜深人寂,黑影犹自不放心,从腰带上取出一枚石子来,丢到院子里。

  这一下子有名堂:投石问路。问的不是路,而是陷阱和暗哨。

  等了片刻,无有动静,这道黑影依旧谨慎,再度掷下一块石子。

  确认着实没有人,这才放下心来,紧了紧身后的包袱,轻轻跳下墙来,贴着墙根,慢慢往府里探去。

  徐府乃是一个七进大宅,门庭广大,这道黑影却仿佛驾轻就熟,不一会儿便悄无声息地来在徐璆的书房墙根,寻了一个隐秘所在,凝神倾听内中隐约的对话。

  “淳于羿怎么说?”一个厚重的声音慢慢道。

  “知府老爷铁了心,今日又把那张大脑袋给顶回去了。”回禀他的人声音轻快,似乎在声音里都带着浓浓的笑意。

  “淳于羿能够这般通情达理,想必定是夏师爷劝谏有方,夏师爷功不可没啊。”

  “哎呀,学生只不过是凭着良心做事罢了。徐老爷你修桥铺路,建设学堂,造福一方,自然是老天护佑,知府老爷心底跟明镜一般,学生只是适逢其会,略略说了几句人人都会的大实话。”

  “哈哈哈哈,你个胖小子,说话真是一天比一天油滑了。山阴徐文长那么多学生,淳于羿偏偏挑中了你,真是他造化大。”徐老爷信手扔了一个银馃子给他笑道。

  夏师爷手忙脚乱地接了,不着痕迹地往怀中一揣,嘿嘿笑道:“知府老爷能够在任上碰上徐老爷这般高风亮节之缙绅,才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

  徐老爷伸手点点他,笑道:“你老师徐文长若是有你一成油滑的本事,何愁不能在朝堂上占一个公卿之位。他还好吗?”

  夏师爷苦笑道:“这我也不知了。前几次去,被老师好生痛骂,扫地出门,送的礼物也都被扔到河里了,只能偷偷命人买他的字画,尽量回报一二吧。”

  “嗯。徐文长是个能人,只可惜了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我那两个小犬拜入他门下的事情,师爷你还须多费一些心思。”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学生敢不竭尽全力,以报老爷知遇之恩。”夏师爷难得收起笑容,一脸正色道。

  “行了,去吧。”徐老爷端起了茶盏。

  “学生告辞。”夏师爷又把笑容挂上,从座椅上起来,整整衣冠,倒退到门边。

  转身开门,夏师爷便惊觉脖子上一阵冰凉,顿时脊背冷汗直冒,手臂之上尽是鸡皮疙瘩。

  夏师爷第一反应便是伸出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硬生生将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叫埋藏在喉头。

  高大的黑影沉着嗓子冷喝道:“回去。”

  步步退,步步进,长长的刀刃尽头是一只青筋迸露的手,尽管黑巾蒙面,那双豹子眼中的森然杀意却霎时间让整间书房变得骤入寒冬。

  徐老爷微微一惊,随即双目凝重起来,放下手中的茶盏,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沉声道:“尊驾有什么指教吗?”

  他这样一付好整以暇的姿态倒是令蒙面人微微一愣,心中暗暗点头:“果真有胆魄,与寻常黑心富户大相径庭,分毫不曾弱了他徐阶堂弟的名头。”

  蒙面人手腕轻轻一动,雁翎刀在夏师爷的脖子上微微颤动,鲜血霎时顺着刀锋滴落下来,只听他声音低哑如百尺流沙:“昨日城东许康一家是不是你做的?”

  徐老爷微微一笑道:“自然不是我做的。不过,与我也算有三分关系。”

  他从容站起身,走到书架边上取过一个锦盒来,里面乃是一张借据,对着蒙面人一亮,道:“尊驾自看吧。许康欠我一百二十两银子,逾期一月有余,始终不还。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没有钱;我,怎么办?”

  蒙面人双眉一皱,冷哼道:“你这是驴打滚的高利贷。”

  徐老爷哈哈一笑道:“尊驾细看日子。去年四月底,一百二十两。徐某人做事素来以德服人,三分的利息,我不要也罢,只要那一百二十两本钱。”

  蒙面人话语一窒,想了想又道:“他好好一户人家,凭什么一口气借你这么多银子?”

  徐老爷摇摇头道:“这我如何得知?去年年初他家中接连走了恃怙,莫不是给看病花费太多?徐某人薄有家资,区区一百二十两,本不曾经我手,尊驾这话,真叫我无从分辨起啊。”

  “你——”蒙面人猛一咬牙,伸出手来道:“就算他欠钱不还,你也不必下这般毒手!”

  “尊驾请看。”徐老爷又从那盒子中取出一张纸来,展给蒙面人看:“这乃是一个月前,徐某命人讼告许康的状子。《大明律》上写得明明白白:‘其负欠私债违约不还者五十贯以上违三月笞三十,每一月加一等,罪止杖六十,并追本利给主。’徐某人不要他受杖,也不要他利息,可是足足一月有余,始终不见他还债,徐某人的银子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啊。尊驾去街面上打听打听,现在一亩良田也就值四五两银子,许康家中二十亩地,好坏不论,我当它六两银子一亩收回,徐某这样做法,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蒙面人怒上眉山:“收地便收地,杀人又是为哪般?”

  “哎呀,我手底下的人来说,他们只是要还了田契便走了,他们走的时候,许康夫妇虽是痛哭大骂,可始终生龙活虎的。若是尊驾不信,不妨造访府台,问一问负责此案的张大捕头,我听说他问过许康同村的村民,确实看到我徐府的人从许家出来之后,许康夫妇依旧闹腾不休。”

  蒙面人冷笑一声道:“此事我自会查探。我问你,你当真不知许康夫妇因何死亡?”

  徐老爷一脸不快道:“怎么?尊驾便这般怀疑徐某么?这白纸黑字人证物证齐全,莫非便因为徐某人腰间多了几吊钱,便笃定我就是十恶不赦之辈吗?嘉兴府修桥铺路,哪一回少了我徐某人了?大善人我不敢自称,可是好歹我也读过几卷圣贤书啊。”

  蒙面人沉默良久,忽然道:“将那二十亩地的地契给我。”

  “尊驾意欲为何?”

  蒙面人把眼一瞪,怒道:“老子抢劫,不行吗?”

  徐老爷苦笑连连,坐下来道:“尊驾既然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自然可以。只不过,要银子,徐某给;要别的田产房契,徐某也给;唯独这二十亩地契,徐某人给不了。”

  “给不了?”蒙面人冷笑一声道:“徐璆,你以为我手中的钢刀不够锋利吗?”

  “尊驾莫要发怒,徐某的意思是,这二十亩地契不在徐某这里,自然无法交给尊驾。”

  “在哪里?”

  “徐某全家信佛,此前发过愿心,若是保得去年一年我一家老小平安,当奉上田亩五十还愿。这二十亩地连同伯阳河南边相连的三十亩良田一同布施给了云修山寄昙寺的方丈大师。”徐老爷抬眼觑了他一眼,忽然又笑道:“想来凭尊驾这般好身手,走一趟云修山,也不是什么难事。”

  蒙面人倏然收回刀,深深地剜了徐老爷一眼,道:“徐璆,若是你所说有半句虚言……”

  徐老爷连连点头道:“徐某人虽然不是什么实诚君子,但是对于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还不屑于谎言辩解。”

  蒙面人不再言语,转身出门,却在院中不得不驻足凝立。

  二十五个护院各持气死风灯和刀剑棍棒,霎时之间围住蒙面人。

  书房内,徐老爷缓缓踱到门口,笑道:“尊驾这般夤夜前来,所有的要求徐某都满足了。圣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徐府可不比楼心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尊驾既然有本事来,想来也该有本事走吧?”

  蒙面人狞笑一声,缓缓抽出雁翎刀来:“好啊,试试看。”

  护院之中有人目光凝重,锁定他的掌中刀,大声说道:“注意来,他的刀是特制的。”

  寻常的雁翎刀都是单手刀,蒙面人的这一把刀,刃长三尺四寸,柄长一尺零八分,握柄微微弯曲,配合双手使用,如虎添翼。

  蒙面人冷笑一声道:“眼力不差,那就你先死吧。”

  话音未落,蒙面人双脚猛然一蹬,身形如电一般,带出一股风声,雁翎刀当头劈下。

  那人连忙将手中的铁尺竭力往外招架,却突然惊觉双臂如同脱臼一般剧痛,急定睛看时,方才发现蒙面人那一下竟是虚招。

  只见这蒙面人脚上一旋,手腕一抖,刀势顿改,一刀磕飞身边的齐眉棍,矮身借力,蹿到另一边手持长锁之人的胸前,肩膀骤然发劲,狠狠地顶在那人的心口。

  蒙面人一击得手,刀随身转,贴着那个捂住胸口的护院绕了半圈,刀锋过处,朱红冲天,斗大一颗人头飞出去七八尺远。

  蒙面人抬脚将尸体踢飞到人群之中,那尸体脖颈之上鲜血喷涌,糊了众人一身,三四个气死风灯上满是鲜血,淋漓滴答,映出一片幽幽暗红来。

  蒙面人狞声低喝道:“废物!再来啊!”

  他将雁翎刀收在腰间,急行两步,冲到两个兀自震撼发愣的护院中间,脚步一转,腰劲爆发,钢刀爆出冲天煞气,一刀之下,两人同时被拦腰斩成四段。

  蒙面人一刀得手,身形疾退,避开汹涌而出的血流。

  那两个护院岁被腰斩,却尚未断气,满地嘶吼乱爬,肠子拖了一地,众人又惊又骇,不约而同纷纷向后倒退。

  蒙面人余光一扫,身子微不可查地缓缓向墙根退去。

  徐老爷此时已然睚眦欲裂,他居然愤然出门,一把将帽子砸在地上,怒道:“都没卵。子吗?给我杀啊!围起来,杀!杀杀杀杀杀!”

  被他这样一喊,一众护卫纷纷鼓起余勇,也不知是谁胆大,鼓噪起来,各挺兵器,杀向蒙面人。

  蒙面人暗啐一声,冷笑道:“杀得还不够多啊!再来再来!”

  一步踏上,刷刷两刀斜劈,将众人杀退两步,随即接连三个后滑步,退到墙根,背靠墙壁,少了身后的威胁,却也少了一条退路。蒙面人偷眼搜索,此前准备下的绳索现在一时之间如何都找不到了。

  “他娘的,没死在倭寇的手里,倒要死在这帮子恶奴手里了,亏大了。”蒙面人暗暗咬牙,觑准了机会,猛然冲出三步,长刀连斩,劈断一条齐眉棍,一刀砍中一人胸口。

  雁翎刀刀身长直,唯有刀尖微微向上弯曲,破空一斩,刀尖势如破竹,带出一溜血花来。

  那人往后退了两步,捂着胸口,萎靡在地。

  蒙面人不为已甚,转身一刀磕开身边袭来的长剑,借力往前走,刀势曲折不断,护住己身。

  大步如流星,转眼已经寻遍此间围墙,绳索无影无踪,退路杳杳难求。

  “你跑不掉了!”徐老爷立在书房门口大声喝道。

  “那就宰了你,看你能不能跑掉。”蒙面人狞笑一声,猛然冲入人群之中,长刀连连挥舞,不求护身,但求杀敌。

  一时之间,庭院之中血光四溅。

  蒙面人犹如鬼魅,身法极快,躲开数多要害,拼着手臂、肩头几处轻伤,钢刀落处,血迹飞洒,眨眼之间,已经砍翻四五个人。

  徐老爷甚是刚强,猛一挥手甩开站在屋内试图拖着他离开战圈的夏师爷,怒声道:“尽管来!徐某人就在此处!”

  夏师爷闻言大急,看着庭中血战之人,双眉微皱,一手悄悄探向腰间……

  忽然墙头之上飞下数道银光,庭中顿时大乱,蒙面人背后准备偷袭的三人纷纷丢下兵刃,委顿在地。

  墙头隐隐约约有人喊道:“你们二人去放火。老兄,速速回归。”

  庭中战况略略一顿,有人看向徐老爷。

  徐老爷双目凝煞,死死地盯着墙头幽暗之处,那里是一双深如渊海的眼眸。

  这人借着飞抓百练索一跃而下,手上提着一柄奇门兵刃。这件兵刃长约六尺有余,两端各有二尺长的刀刃,中间乃是一段握手刀柄,看不清材质,两个握手外侧各有一个月牙护手,如同护手钩一般。

  这种兵刃太过奇怪,庭中一众护卫只有一人认识,不由得惊叫起来:“乾坤日月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