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埃尔文

夏忍冬 著    4350 字     发布

  他乡客栈与许多客栈的不同之处有很多,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乡客栈的大堂。

  没有吧台,没有桌椅,没有穿着低胸布裙穿梭不息的女侍者,只有一个瘦削高挑眉目如画的精灵男侍静静地垂手肃立在门边。

  除此之外,整个偌大的大堂上只有数十个落地大镜一般的传送门。

  精灵男侍者在菲利克斯踏入大门的第一刻便微微欠身,笑道:“阁下便是克里斯滕森伯爵的贵客吧!”

  “嗯。”菲利克斯没有爵位,但是弥尔顿可是堂堂世袭侯爵。

  同样有爵位,功绩爵与世袭爵可是大不相同,因功封爵者往往更受普罗大众的尊重,却经常被世袭爵士视为暴发户,许多流传于贵族圈的规矩他们总是搞不明白,比如如何不露痕迹地在侍者面前展露自身的高贵、矜持与优雅。

  一声简单到无以复加的“嗯”,既不能太过大声,显得粗俗;又不能太轻,显得虚弱;也不能太沉,显得阴郁;还不能不响,显得傲慢。

  在最初被弥尔顿收养的三年间,尚未觉醒术士天赋的菲利克斯作为侍从,至少从弥尔顿的鼻腔中听到过一万次这声“嗯”,他几乎都不需要刻意模仿,便远比寻常暴发户来得更有贵族范儿。

  “贵客的房间在最顶层,第一个门便是了。”

  路德维希引着,菲利克斯不紧不慢目不斜视地跟在后面,传送门特有的冰蓝色光芒一闪,二人已经来在顶楼的走廊上。

  走廊宽可供四人并肩,长十九步,两侧墙壁上纷繁复杂地描绘着各种壁画,并不限于人族的神话,也有精灵、矮人、兽人、侏儒、地精甚至还有亡灵与恶魔的神话传说。

  菲利克斯把脚步放缓,一面墙一面墙地扫过去,神话都是最常听说的那种,没什么新奇,新奇的是走廊两边的灯盏,不同寻常形制,而是一对对交叉的鹿角,仔细看去,这鹿角之上还有些许盾鳞纹。

  带着盾鳞纹的鹿角,如果没有记错的,应该是某个高等精灵家族的族徽吧。

  菲利克斯的嘴角微微上扬,如果他的猜测没有出错的话,这家名为“他乡”的客栈的来历倒真是能够改写现下许多流行的历史学言论呢。

  走廊的尽头是厚重的木门,两个身材婀娜衣着华贵的侍女低眉顺眼地站在两侧,待路德维希示意开门之后,才吃力地将木门打开,一阵清幽的方竹香味扑面而来。

  菲利克斯进门之后,见到眼前的中年贵族男人,不由得轻笑一声,行了一个术士礼,道:“我是来自维拉蒂的术士,丹尼斯。阁下便是克里斯滕森子爵吧。”

  “不错,我正是埃尔文。”中年人站在窗前,始终背对着菲利克斯。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厚实,尽管没有穿任何铠甲,却显而易见地看得出,这是一位常年混迹军中的老将。那略略有些发白的头发更体现出他的经验丰富,而背在腰后的大手之上厚厚的老茧则表明,这是一位实力强大的战士或骑士。

  “应该是骑士。”菲利克斯在心中暗暗补充。

  一来死掉的扎克·克里斯滕森伯爵就是一位圣骑士,而来这位埃尔文的腿微微有些罗圈,这是常年骑马者才有的身体特征。

  菲利克斯笑了笑,没有理会埃尔文的不礼貌,径自将背后的行囊搁在酒柜边,又指着一瓶藏酒对门内的侍女笑道:“帮我开这瓶龙舌兰,再给我两个柠檬,一碟咕噜湾岩盐。”

  “哦,对了。”菲利克斯叫住了正要离开的侍女,“你叫什么名字?”

  “伊萨琳,先生。”

  “伊萨琳,帮我换一种香薰,雪松之梦或者凝神花蜜都可以。”菲利克斯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墙壁上的香薰炉。

  这香薰炉就安置在灯烛的上边,位置稍有些高,菲利克斯得伸直了手臂才碰得到。

  “好的,先生。”

  等菲利克斯转过身来,埃尔文不知何时已经在沙发上坐下,手上端着一杯麦芽啤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菲利克斯也不客气,径直坐在他的对面,笑道:“应该有一阵子时间,聊聊?”

  埃尔文给了路德维希一个眼睛,路德维希立刻鞠躬退出,这才放下酒杯,双目微眯:“扎克是怎么死的?”

  “黄昏深处诅咒加胸口刀伤,外加酒鸽毒素。”菲利克斯挑挑眉,“随便哪一样都能要人命。”

  “你是怎么认识扎克的?”

  “我是拉文的老朋友,拉文,一个善良忠诚的好人,可惜,他在第一次遭遇突袭的时候死了。事发前半个月,我与拉文在琉璃海边上相遇,我们很久没见了,就一起喝酒,聊天。然后就认识了克里斯滕森伯爵,聊得很愉快。我们沿着琉璃海向东南走,在尼尔河边上遭遇了突袭,拉文替伯爵挡了一刀,临终前,他托付我安全护送伯爵回来。可惜……”

  “突袭你们的是什么人?”

  “至少有两个暗夜精灵,两个未亡者刺客,除此之外还有一堆战士、弓箭手,一个法师和三个术士。至于他们是什么人,我想问问你,子爵阁下。”菲利克斯捏紧了拳头:“你们家族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或者说,你们究竟惹了谁?我自认为能力不差,却好几次差点被他们干掉。”

  埃尔文双眉紧皱,紧紧地盯着眼前年轻的术士,忽然爆喝道:“你说谎!”

  “别跟我玩这一套。”术士不耐烦地甩甩手,“这种把戏吓唬吓唬小孩子还行。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你得跟我说点实话,子爵阁下。”

  埃尔文有些诧异地看着菲利克斯,这个术士双眉紧皱,神色不渝,却没有丝毫的不安,坦然地令他甚至想要推翻自己原先的全盘猜测。

  “莫非他真是只是拉文的朋友?”拉文是来自维拉蒂公国的年轻骑士,忠臣可靠,尽管年纪很轻,却是克里斯滕森伯爵最信任的亲卫之一。

  一切说辞都说得通,唯一的疑点是——

  埃尔文忽然冷笑了一声,喝道:“动手。”

  房间之中寂然无声。

  菲利克斯一脸不耐烦地敲敲自己的额头,缓缓道:“她是军中的斥候吧?”

  埃尔文愕然。

  “有时候纪律性太强也不是什么好事。”菲利克斯指着香薰炉的正下方的空间道:“炉灰落到头上了都一动不动,什么都看出来了。”

  菲利克斯只是轻轻地点了点香薰炉,溅出的炉灰极少,但是足够发现很多事情。

  一个未得到命令不得行动的刺客,一旦被术士发现了行踪,还有什么比这更灾难的?

  虚弱诅咒加昏迷再套上一个禁锢术,只要没人解除,至少三天不能动弹。

  菲利克斯不喜欢出手,但是一旦出手,便从不留手。

  埃尔文看不到斥候现在的情况,但是正因为看不到,所以他才更加吃惊于菲利克斯的实力。从进门以来,这个年轻人便没有吟唱过一句咒语,却已经完成了施法,扭转了主动性。

  一对一,埃尔文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是一个强大施法者的对手。

  “聊点正事?”术士点了点桌面,唤醒出神的子爵阁下。

  “什么正事?”

  “第一,对手究竟是谁?第二,克里斯滕森伯爵死了,谁管事儿?我应该找谁要报酬?”

  “报酬?”

  菲利克斯嗤笑道:“我差点被干掉,好不容易才把伯爵夫人和伯爵的遗体带回来,你该不会以为我好心到连一点利息都不收吧?我是一个赏金术士。”

  对于菲利克斯这样的说辞,埃尔文反倒觉得没有什么可意外的了。

  “我之所以废了这么大劲把人护送回来,一来是拉文的嘱托,二来是受雇于伯爵夫人。”

  埃尔文只觉得眼皮大跳:“受雇于伯爵夫人?!你是来帮她……的?”

  菲利克斯撇了他一眼,道:“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要拿到钱,除了找她还能找谁?钥匙在她身上。”

  钥匙!钥匙!钥匙!

  埃尔文心中狂跳,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目标,匆匆从军中赶回来的所有意义,不正是这把钥匙吗?!

  “钥匙……在她手上?”埃尔文沉吟。

  “不在她手上,还能在谁手上?”

  是啊,伯爵死了,伯爵的护卫死了大半,只剩下夫人,路德维希和三个骑士,钥匙不在夫人手上,还能在谁的手上。

  “露娜……露娜……露娜……”埃尔文暗自盘算着。

  “好了,怎么着我现在也是受雇于伯爵夫人,多少得替夫人说几句话。第一,她是个女人;第二,她是漂亮女人;第三,她是一个大有来头的女人;第四,她是一个远方来的大有来头的女人。话说完了。”

  女人,就不能站在台前;

  漂亮女人,这是额外的诱惑;

  大有来头的女人,就不能欺辱太过;

  远方来客,就没有可靠的背景势力。

  埃尔文瞬间明白了术士和他背后那个女人的意思。

  “我可以保证她的安全,她会得到我全部的敬意。”

  “那么,子爵阁下,您需要快点去伯爵府了。我听说伯爵的三位公子并不是那么喜欢夫人。”菲利克斯将后背倚在了沙发上。

  埃尔文立即起身,笑着重复道:“我可以保证她的安全,她会得到我全部的敬意。”

  菲利克斯也站起身子,笑着伸出手来道:“看来,我能全额拿到我的报酬了。”

  “如果术士阁下愿意拿到更多报酬……”埃尔文犹豫了一下,握住他的手并贴近他的耳边轻声道。

  “改天吧,有机会的。”

  当路德维希领着两个精灵侍女再度回到房间时,菲利克斯正在端详着躺在沙发上沉睡的女孩。

  路德维希连忙收回了喉咙底的问候,带着两个侍女放下了酒食,轻轻退了出去。

  菲利克斯嘴角微扬:“这下可好,被当成浪荡子了……”

  眼前的女孩身着劲装,上等的无尾麂皮质感细腻,适宜附魔,一整套附有“阴影结界”的麂皮裙甲价格不菲,同样贵重的还有她腰间的一对镶嵌着疾风狼魔晶的吸血鬼獠牙匕首。

  即便只是这一身装备,恐怕没有七八十枚金币都下不来,更何况这还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年轻半精灵女孩。

  埃尔文走得匆忙,似乎是无意间忘了这里还有一个年轻的刺客上尉。

  是的,她的裙甲胸口上有三个月亮,那是代表着军中上尉的身份,不小的军官了。

  菲利克斯摩挲着下巴,盘算了片刻埃尔文的想法,又把露娜夫人的计划推敲了几遍。

  “如果露娜夫人能够撑到埃尔文支援,那么这件事应该就算成功了一大半了吧。接下来就是合纵连横,分化打击那点老套路了。问题在于,露娜夫人撑得到埃尔文支援吗?她应该怎么做才最合适呢?”菲利克斯心中有七八套方案,但是却各有后患,一时之间,竟没有主意,怔怔地对着茶几发了一会儿呆。

  好一会儿才狠狠地甩甩头,暗笑自己:“事不临身,总是少了一份果断。”

  他信手解除了半精灵女孩身上的法术,端起一只酒杯来,拿柠檬细细地走了一圈杯沿,又将杯子倒扣在盐碟上。

  几块切割齐整的冰块被投入沾了盐的杯中,淡淡的血琥珀色龙舌兰注入杯中,一股浓浓的芳香晕染开来。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酒量很差劲,但是偏偏我又很喜欢喝酒。要不要来一杯?难得的四年橡木桶龙舌兰。”

  龙舌兰是一种很奇怪的酒,从酿出的那一刻起,随着陈酒年份的增长,酒味会出现很大的变化。在最初酿成的时候,浓香苦涩,口感粗暴如同带刺的玫瑰,此时便需要大量柠檬汁和盐的配合;贮藏月余之后,苦涩大减,香味变得悠长,可以令人细细回味;年余之后,则色泽转金红,苦涩尽去,口感绵密,香味收敛;藏酒四年之后,平白多出许多额外的香气来,柔顺如涓涓月光。

  那半精灵却依旧伏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哎呀,这一杯酒足够让我大醉一夜,你若是再不醒来,谨慎起见,我可就只能再让你昏迷一阵了。”美酒入喉,顿如一道冰线顺势而下,随即转为火热,恰如绵里藏针一般。

  许是再度昏迷的威胁奏效,又或许见他语气和善,放下了戒备,半精灵直起身子,一手抹在腰间的匕首上,双眉紧皱,紧紧地盯着菲利克斯的侧脸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菲利克斯放下了酒杯,又给她倒了一小杯,笑道:“每个人都有他的小秘密,对吧?我不会问你的匕首是怎么来的,你又何必问一个痛苦术士是如何施放他那见不得光的法咒的呢。冰块?”

  半精灵防狼似地摇头。

  “纯饮也不错。”

  菲利克斯把酒杯放在桌子上,伸出手指轻轻推到她的面前,酒杯轻移,泛着浅浅琥珀色的酒液随着而动,却在临到半精灵身前时,猛然飞溅起来。

  半精灵握匕,出鞘,凿击术士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