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夜雨狂潮

尘心如月 著    5931 字     发布

  血,殷红的血,像是绯红的薄纱,滚烫的熔岩。

  血,灼烧着我的双眼,遮蔽了我目光所能视及的一切,伴着火光,焦灼于地狱之中的人形,还有癫狂的呓语,与撕心裂肺的呐喊。

  血,于心脏的熔炉中喷薄而出,在脉管之中沸腾,灼热与疯狂充斥着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让我狂躁、恐惧、想要破坏眼前的一切!

  我努力睁开眼睛,压抑着那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暴戾,想要在烈火中寻找那道熟悉的身影,想要抵御那烙印在血脉之中的深沉诅咒。

  哐当!

  一道门扉在我眼前展开,漆黑的门框之上燃烧着熊熊的火。

  我看到了倒在血泊之中的父母,看到了衣裙染血的少女,也看到了少女手里滴血的刀。

  少女缓缓转身,白净的面孔上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珠。

  她抬起流淌着鲜血的手腕,将那道恐怖的豁口展露在我面前,脸上带着纯粹而又病态的微笑,轻声诱惑地开口说道——

  “呐,哥哥……”

  “吃了我,吃了我……你就会成为完整的……”

  “……”

  画面逐渐模糊,视界重归血与火的地狱,耳边只剩下了密集而又癫狂的呓语,像是恶鬼在炼狱之中哀嚎。

  梦,又是那个该死的噩梦!

  我从床上坐起,剧烈地喘息着,捂住口鼻,想要舒缓那种由内而外的不适,耳边没有呓语,没有哀嚎,也没有少女温声细语的呢喃,只有呼呼的风声,沙沙的雨声,以及自己抽风般的呼吸声。

  轰隆隆——

  一道惊雷在不远处的夜暮中炸响,即便隔着窗帘,也能映照得这个狭小的房间亮如白昼,将我从那亦真亦幻的梦境之中彻底拉回现实。

  我咽了口唾沫,神情恍惚,感受着擂鼓般迅速跳动的心脏,确认自己彻底清醒之后,转头望向床头柜上的闹钟——AM02:00。

  凌晨两点,该死!五点就要起床开门营业,而我一旦惊醒,需要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才能重新进入睡眠,也就是说我仅剩的休息时间不足两个小时,其中还要包括十分钟的方便时间,十分钟的洗漱时间,二十分钟的早餐时间……这对于一天不睡满八个小时的嗜睡党来说,简直就是灾难!

  我一边盘算着今天的时间安排,一边感受着膀胱的充盈,最终决定花上三分钟的时间去上个厕所。

  不情不愿地爬下床,将两只脚丫子塞进人字拖,我开始思考如何在白天的营业时间中将这损失的睡眠给补回来,但考虑到勤奋地思考只会使我浪费更多的时间,于是我及时掐断了自己四下飘飞的念头,优先解决眼下的泄洪之急。

  我站直身体,步子往前一迈,哗啦啦啦……

  听着这不同寻常的声响,我下意识地低下头,瞳孔收缩,险些一屁股坐回床面。

  血?

  不不不,应该只是漏水而已……但是哪里来的水?

  我居住的地方是一个五楼的单间,不足二十平米,不带厨卫,也就是说我上趟厕所还得出门去走廊尽头的公共卫生间,所以整个房间里是没有水龙头的!

  心思电转之间,我猛然抬头看向天花板,没有渗水的痕迹,也没有滴水的声音,看来不是上层住户漏水……在思考这些的同时,我的手掌已经按在了床边的夜灯开关之上,啪嗒一声,夜灯没亮,屋内依旧一片漆黑,停电了?

  我看向房间里唯一的窗户,窗帘的纹理在雷光中影影绰绰,勉强可以看出它是干的,而且没有风吹鼓动的痕迹,可见不是我亦是疏忽忘了关窗户……不对,天气预报根本就没有说今天会下雨,虽然我一直对气象局的预报抱着怀疑的态度,但不可否认的是它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准的,今天可能是个意外……

  我打开手机,借着手机微弱的光芒照向地面,不由长出了一口气,还好是水,而且只有浅浅的一层,经常噩梦的我,就怕自己半夜起来真的看见一地的血。

  理智的我,理智地又看了一下闹钟时间。

  AM02:00。

  还是凌晨两点,还好还好……个屁啊!为什么还是凌晨两点?

  我在起床这件事情上磨蹭的时间至少过去了两分钟,作为时间强迫症患者的我,无法忍受自己看到的是错误的时间,所以第一时间将手机光亮朝向自己,打算弄明白自己现在究竟处于哪一个时间段!

  AM02:00。

  我开始怀疑人生,但这只用了一秒的时间,而后我便敏锐地注意到手机的信号是零格,但是这又如何,我在意的只是时间而已……不,还有我过于饱满的膀胱!

  我迅速起身,蹚水来到门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脚下的水面又高了一点,走到门口,推开房门,借着手机的灯光和低矮的“安全出口”绿灯,可以看到走廊的地面倒映着粼粼的光,显然走廊里也遭了水灾,但愿厕所不要被淹掉,不然我就只能就地解决了——就像某些人在游泳池干的破事一样……我一边自嘲地想着,一边朝着走廊尽头走去,这一走,就是整整两分钟!

  雨越来越大,即便隔着两侧的住户都能听到狂风骤雨般的密集声响,而我却始终没能走到楼道尽头的公共卫生间,这很要命!我的膀胱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更要命的是,当我看向手机时,上面显示的时间依然是AM02:00。

  时间宛如在此刻停止,而我则踏入了一条永远走不到尽头的走廊,这不是简单的鬼打墙,因为脚下的水位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没过了我的膝盖!我必须尽快脱离这个困境,不仅仅是因为我洪满将溢的水库,更是因为我根本就不会游泳。

  一旦水位彻底没过我的鼻子,我就可以等死了。

  显然我遇上了灵异事件,但我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冷静,既然去不了厕所,我可以回自己房间解决,对着窗外,淋着暴雨,让自己的洪流融入风雨之中,成为这场磅礴暴雨的一部分。

  我感叹着自己的诗意,强忍着尿意,开始扭头回走,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了更大的问题——我迷路了,在自家走廊里迷路了。

  这不是我的错,因为这里的空间有了明显的紊乱。

  我左手边的住户是B506,右手边是B501,而前边却成了B504和B507,我住的那间没有门牌号的小仓库不见了,不知道挪去了哪里。

  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时间,还是AM02:00,没有任何变化,但我的生物钟却告诉我,距离起床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时间。

  是的,当我无法确定时间的时候,我自己就成了一台精密的钟表。

  我开始回走,而后又退了回来,看向左边的B504号房,在我映像中,这栋楼里是没有B504的,确切的说,出于某种忌讳,在国内的绝大多数居民楼内,基本上都不会出现单独的“4”号房。

  这意味着这个房间不属于这里,它可能是鬼怪的陷阱,也可能是破局关键,如果我冒然推开,很有可能直接交代在这里。

  我镇定心神,开始思考相应的破局之法。

  首先,膀胱的紧胀与冰冷的水液告诉我这不是梦,而是现实。

  其次,我必须确认这栋楼里有没有别人存在,还是只有我独自卷入了这个诡异扭曲的空间。

  再其次,水的源头在哪里?这里可是五楼!有单独的电梯和楼道,排水系统绝对没有问题,如果水淹到了这里,只能说明外面的情况要更糟糕!

  我不由地想起了神话传说里的大洪水,世界都要被洪水淹没,只有诺亚和他的大船里载着活着的生灵……可惜主不会聆听我的祈祷,让公共卫生间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更不会体谅地扔给我一个救生圈,而此刻走廊里的水位已然淹过了我的腰部。

  B504!这个楼道里唯一的外来者!

  我猛然伸手,按住了身前房门的门把,打算如果无法顺利进入,就尽力撞开,但令我意外的是,当我推开门时,映入眼帘的却是自己狭小的狗窝。

  我看了眼房门,发现门牌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我又回到了自己的门口。

  房间在移动,按照某种顺序移动。

  我快步走到窗边,此时距离我起床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分钟,水位接近肚脐,莫约一点二米左右,平均每分钟上涨6cm左右,按照我的身高178cm来算,还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我就要被水淹没,不知所措。

  掀开窗帘,我看到了一只足有浴盆大小的幽蓝眼睛,以及密布那只眼睛周围的乌黑鳞片,雨水沿着鳞片的沟壑哗啦啦地往下流淌着,像是奔腾在山峦之间的河川。

  我迅速拉上窗帘,假装无事发生,默默退回门口,希冀着那只眼睛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

  事实证明,它确实没有看到我,但我也因此而不需要再去寻找公共卫生间了,任谁突然看到这样一头怪物出现在自家窗口都不会波澜不惊,相对而言,我觉得自己还算冷静。

  就是完事之后,忍不住想要抖一抖,虽然我知道在水里这毫无意义。

  我合上房门,站在门口,死死地盯着门板,一分钟后,门板上突兀地出现了门牌:B508。

  而对面,则成了B503。

  出门时,我的房间对面,是B501。

  这层楼有九个房间,如果包括B504,则是十个,正常情况下,B509的对面是楼道。

  想要活命,我必须去往楼道,直走不行,会陷入死循环,而门牌一分钟移动一次,根据水位来看,我还有八分钟的时间……不,如果借助房间移动,这个时间还要更短,必须赶在水位淹死我之前,抵达楼道……

  仔细想想,楼道的移动其实是有规律的,B504对B507、B空号房对B501、B508对B503……也就是说,左侧的空号房、2、4、6、8全是复数(假设空号房为10),而右侧的1、3、5、7、9全是单数!

  而他们的对应顺序是:10对1、2对9、4对7、6对5、8对3……它们一个在顺位旋转!一个在逆位旋转!

  这层楼的格局我早已铭记于心,唯一的问题是,我能否进入别的房门……事实证明,完全可以,我在门牌号变成B506时猛然推门,在那漆黑空旷的房间里静等了三分钟,而此时的水位以及到了我的下巴,由于水位过高,开门已经变得相当费力,好在我的体力足以将之拉开一条窄窄的空隙,而我的身材也足以让我从这条空隙中钻出去。

  出了房门,正对面就是楼道和电梯,由于高涨的水位还算清澈,我能够清楚地看到电梯亮着数字灯——在一楼的位置、一个向上的箭头!

  该死!先不说停电的现状,在这种足有五楼深的洪水里,为什么还有电梯能够运行?还有……是谁按动了电梯?在接近二十米深的水下?

  电梯的数字升到了三楼,而我隐约之间,听见了凄厉的婴孩哭泣声,因为水的阻碍,我无法判断那个声音到底来自于电梯井还是楼道,但我知道,现在再不逃跑就彻底没有时间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快步前冲,水中那种重力异常的感觉让我平衡性变得很差,好在我没有脚滑跌倒,在水位彻底淹过我之前成功爬上了向上了楼梯,也正是此时,伴随着“叮咚”的铃声,电梯停在了我所在的楼层,而我听到了门开的声音。

  果然是冲着我来的!

  我强忍着骂人的冲动,开始往六楼逃跑,屋外有怪物,身后有厉鬼,我此刻的处境着实比较难堪,而我又不可能躲进六楼的房间里,因为每分钟6cm的水位很快就能淹到六楼,或者在那之前,身后的追兵会先一步的追上我,然后把我干掉。

  身后的婴儿啼哭声愈发靠近,回荡在空旷的楼道里,而我也顺势听到了除我之外的第二个脚步声,它是如此地缓慢而有力,在一声声鸣叫之中坚定不移地缩短着与我之间的距离,我们之间隔着两层楼梯,我无法看到它的全貌,但透过楼梯扶手之间的间隙,我能看到一只按在扶手之上的暗蓝的爪子!

  不,不仅仅是这样!我和它之间隔着两层楼梯,而我却始终没有看到楼道的出口,也就是说,继“无限走廊”之后,我又踏入了一条没有尽头的楼梯!

  短暂的慌乱中,我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想要看一眼时间,但转瞬之间我就意识到经过洪水的浸泡,我的手机早已经报废,而且它所显示的时间也并不准却,应该还挺留在那个诡异的AM02:00。

  也许,我只是想知道那个时间是否开始跳动,这意味着事情有了新的转机。

  31分钟,距离起床到现在,已经过去了31分钟,逃出“无限走廊”花了我足足28分钟的时间,而那之后,我以不快不慢的速度爬了三分钟的楼梯。

  之所以不快不慢,是因为我发现身后怪物的移动速度并不快,勉强等于我慢跑的速度,而如果我企图快跑与之拉开距离,那会很快消耗掉我所有的体力,在找到离开楼道的办法之前,我会因为体力不支而先一步被追上,想来下场一定非常凄惨。

  十分钟,折算了一下我仅剩的体力,我觉得自己最多维持这样的速度十分钟,在这短短的十分钟里,我必须找到破局之法。

  楼道之内一片漆黑,只有微弱的应急灯光忽闪忽灭,借着明暗不定的灯光,我开始观察楼道里的一切线索。

  这种国内最为常见的w形楼道,每层由两段隔开,每段分为十三阶,每层总计二十六阶,段与段之间隔着短平的歇脚之处……因为有了之前的经验,我给它们一一标上数列,尝试着只踩单数阶或者双数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单双交替、每一阶都踩、隔两阶、隔三阶、隔四阶……隔五阶我做不到,那就只走内侧、只走外侧、只走中间、左右交替,反复横跳……

  足足七分钟的时间,我想尽了所有能够想到的办法,都没能逃出这个可怕的死循环,反而因为不断的尝试而消耗了过多的体力,开始有了明显的喘息。

  在这期间,我观察过走过的每一段楼梯以及墙面,它们潮湿而又破旧,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腐朽古物,除此之外,没能给我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

  也许从一开始,我的思维就进入了误区——我不该只想着逃跑,我应该回头干他娘的!那样的话在我体力充沛之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对自己的体术修行很有自信,毕竟师从的小学体育老师王伯是个民间高手,左右太极,右手咏春耍得虎虎生风,作为他的得意门生,我早已学到了几分精髓,一手连续日字冲拳在帮小叔捶背时打得他直喊舒服再来……很多时候,我都佩服自己苦中作乐的阿Q精神,但是现在,我只想知道如果和怪物正面硬刚,我会不会一拳打断自己的手骨。

  毕竟那玩意儿看起来,真的很硬。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因为体力的不支,我和怪物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不足三段阶梯,刺耳的婴儿啼哭声离我越来越近,虽然我很想看一眼是怎样的怪物才会叫得如此凄厉,但直觉告诉我当我看到它的真面目时,我就已经死了。

  是的,在恐怖片里,移动速度如此之慢的怪物,一定有着更加诡异和可怕的能力,也许是美杜莎的石化,也许是直死的魔眼……我不能因为一时的好奇心而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因为此刻我大概已经想到了逃出去的方法。

  那个方法就是……不走楼梯!

  我跳上镂空的栏杆扶手,踩着那些花纹与环饰卖力地向上攀爬,这比爬楼梯更慢、更消耗我仅剩不多的体力,但是可喜可贺,我的思路并没有错误!我爬到了楼梯的尽头!

  楼梯的尽头是一面墙。

  而我……钻进了死胡同。

  天知道那一瞬间我的心里有多绝望,仿佛我所有的挣扎与努力,都是为了迎接此刻的末路——就像被死神盯上了的卑微的蝼蚁,再多的挣扎也无法逃脱将死的宿命。

  此时此刻,婴孩的啼哭声已经出现在了我的身后,我们之间隔着十三阶楼梯,我面对着墙壁,不敢回头,因为直觉告诉我,一旦回头,那个怪物就会轻易扭断我的脖子。

  也许,淹死在水里看起来比较体面,等到洪水退去,人们就会发现我那膨胀得像是泡烂面包的尸体,好过被怪物撕扯成碎片,而后吞入腹中。

  我想起了哈利波特里的九又四分之三车站,伸手探向那道古老的墙壁,希冀着万能的主如果还没有抛弃他不虔诚的信徒,就该在这里开一扇看不见的门,好让我逃出生天……显然,万能的主并没有怜悯我,我碰到的不是墙壁……而是一只从墙壁里探出来的苍白右手。

  婴孩的啼哭声已经来到了我的耳边,布满鳞片的利爪已经接触到了我的脖颈,怪物想要强迫我回头直视它的面孔,而我,选择死亡。

  我握住了那只从墙壁里探出来的白嫩小手,她柔若无骨,皮肤比我接触过的任何女性都要光滑柔软,显而易见,被这只手的主人杀死,看起来比较舒服点。

  “Sayonara(再见)。”

  我洒脱一笑,算是告别那个追了我足足13分钟的怪物……它的鸣叫声听起来有点像是女性,如果它存在性别的话,大概是这20年来,第一个追我的女士。

  扑通一声,我被那只小手拽入墙壁,眼前一片漆黑,唯有沙沙的雨声,与凄厉的啼哭声,一直响彻耳畔……直到我彻底失去知觉,坠入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