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查

夏忍冬 著    2531 字     发布

  甲第面长街,朱门赫嵯峨。

  长街尽头是朱门,朱门的上头端端地挂着一块匾额:徐府。

  这是嘉兴府的首富徐老爷的大宅。

  大宅的门口立着一排六人家丁仆役,身高六尺,刀砍斧剁一般齐,神色肃穆,抹一点香灰就跟战俑似得。

  六人的前面是好大一对貔貅,摇头摆尾,怒眼圆睁,撑着两张大嘴,吃完四海吃五岳,也吃人间也吃仙。

  貔貅的前面立着一个人,挎着一口刀,人是本地人,刀是公家刀。

  六个家丁都认识这个人,嘉兴府当中恐怕也没有几个不认识这个人,甚至有可能连前头的这两头貔貅都不敢不认识这个人。

  张鏊。

  早年间救过偷出宫的皇帝,十年里砍翻过四十四个倭寇海盗,大明朝浙江承宣布政使司辖下唯一一个敢拿刀架在布政使胡宗宪的脖子上说“有种再多嘴一句试试”的捕头。

  今天,张捕头从来不曾松开过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

  “去,告诉徐璆,我来了。”

  张鏊的嗓子十分低沉,听过的人都说像是修罗道里面跑出来的恶鬼索命的声音。

  六个家丁面面相觑,出来一人抱拳拱手道:“张——啊——”

  张鏊忽然一伸手,一把揽过他的脖子,胳膊一震,那又高又壮的家丁吃不住劲,叫了半声便两眼一翻,软倒在地。

  张鏊的脸就像是铁打的一般,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动,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徐府的大门,不说话。

  剩下五个家丁不由得吞了一口唾沫,相互之间使了几个颜色,一个家丁转身进了偏门,往府里跑去了。

  工夫不大,这家丁从偏门里面一溜小跑出来,点头哈腰道:“张爷,我家老爷病了,不能见风。”

  他学乖了,离着张鏊一丈多远便不敢再往前挪半分。

  张鏊却出乎意料地好说话:“知道了。”

  砸下三个字,一转身,张鏊上了马,忽然一回头,又道:“跟徐璆说,我心里有数了。”

  又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几个家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先把他送走了,才把地上那位救起来。

  “什么意思?”有人问。

  “我怎么知道?原原本本地回报老爷便是了。”

  “该不会是城东那块地的事吧?”

  “嘘——你多嘴个什么劲?”

  ……

  张鏊一路飞驰,到了府衙门口,一个漂亮的立马,跳下来,刚迈步进了衙门口,便听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丹青画出小亭台。

  巧安排。

  绝尘埃。

  二十年间,

  成此亦奇哉。”

  张鏊不由得又把蹙起的眉头往中央锁了锁,甩开大步,往里走。可不曾想,里面那个懒洋洋的声音又把着折扇打起拍子来,继续半吟半唱的念白:

  “借问主人凡几醉,

  直到老,

  不曾来。

  来莺去燕莫相猜。

  水平阶。

  迳生苔。

  倚遍阑干,

  堪爱也堪哀。”

  这节奏打得极准,每一拍都合在张鏊的步子上,一步一拍,一拍一步,让张鏊不由心绪纷纷,无明之火熊熊而燃,急忙碎了步伐,赶进堂中来。

  却见那太师椅上斜斜地横跨着一位府台老爷,四十五岁上下,眉眼如画,蓄着短须,一派空山散人的风骨,一手端着茶,一手持着一柄折扇,在桌上一下一下打着节拍。

  张鏊刚要开口,又被这位容貌气质绝佳的老爷打断:

  “柳外春风都不管,

  依旧遣,

  百花开。”

  明明是抢白,却分毫没有急躁之感,只让人浑然觉得在这样的拍子里,他就该这么吟哦,甚至连张鏊都觉着自己不该插话。

  老爷闭着眼睛品味了一会儿这首前朝的小曲子,忽然笑道:“我的张大捕头,今日怎么又这般怒气冲冲的?来来来,那边有我提前镇好的绿豆汤,先饮一盏,再慢慢说来。”

  张鏊顺着他的折扇看去,果然一边的小桌子上放着一个漆盒,盖着盖子,犹冒着袅袅凉气,周边围了一圈水道,想来冰镇了好一会儿了。

  张鏊也不客气,走过去,揭开漆盒,里面乃是一个白瓷的小碗,外边堆着些许碎冰,化了大半了。

  张鏊端起小碗,一饮而尽,抹了下嘴巴道:“多谢府君。”

  府台老爷呵呵一笑道:“昨儿大半夜的听了城东那么一起案子,啧啧,我便猜到今日,你有的忙了。”

  张鏊冷哼一声道:“有什么可忙的?摆明了就是徐家为了二十亩良田逼杀许康。”

  府台老爷坐回了椅子,笑道:“咿——我的大捕头,大明律你又不是不曾读过,无凭无据,可不能随便冤枉良民啊。”

  张鏊怒道:“哼!”

  老爷把折扇往手中一敲,把身子倚到椅子背上道:“仵作也说了,许康是投水自尽,他家中的许王氏乃是殉节,哎呀呀,我倒是该给这位许王氏立一块牌坊才是了。”

  张鏊一拍桌子站起来道:“有那么衣衫不整地上吊殉节的吗?”

  “坐——坐坐坐。稍安勿躁。”老爷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这才慢悠悠地说道:“哎呀,就算你有所怀疑,那也得是人证物证俱全啊。说得难听些,这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凡事你得有个证据不是?”

  张鏊一挑眉:“府君,平日里你也颇能主持公道,可是怎么每一回逢着徐家,你就一门心思替徐家说话?徐家在整个嘉兴府,为非作歹的还少吗?”

  “哎呀呀——这些事情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这嘉兴府里素来都是太平安定,连那个什么什么,倭寇,都不敢侵扰。这呀,全得归功于我面前这位刚直不阿明察秋毫的张大神捕。”

  “哼!”张鏊丝毫不买账:“说白了就是不敢得罪徐阶呗!”

  “咿——”府台老爷又拖了一个长音,伸出折扇来摇了摇,笑道:“徐阁老,那是堂堂内阁大学士,天下儒宗,才德兼备,宰相肚里能撑船,又怎么会跟我这个小小的知府计较?对于徐阁老,我淳于某某还是十分景仰的。”

  张鏊听他这般慢条斯理地说着这些不咸不淡的话,更是心烦气闷,狠狠地呼了一口气道:“徐璆仗着是徐阶的同族兄弟,在嘉兴府侵田占地欺男霸女,卖私盐,贩私茶。嘉兴府现在的青楼、妓院、赌坊、码头、当铺哪里没有他伸手的地方?府君,我知道你是个好官,该出手管管了。”

  “耶——”淳于老爷连连摆手道:“我可不算什么好官,你莫要拉我下水。《后汉书》说:‘汝南太守范孟博,南阳宗资主画诺。南阳太守岑公孝,弘农成瑨但坐啸。’我当一个宗资,当一个成瑨,就足够啦,足、够、啦。哈哈……”

  张鏊站起身子道:“如此说来,府君是不肯了?”

  淳于老爷也不回答,呷了口茶,又开始他半吟半唱的念白:

  “酒杯深,故人心,

  相逢且莫推辞饮。

  君若歌时我慢斟,

  屈原清死由他恁。

  醉和醒争甚?”

  张鏊没耐性听他唱曲子,一甩袖子,夺门而出。

  淳于老爷见他走得远了,摇头低笑数声,转头问身边年轻的师爷:“师爷——”

  “老爷。”年轻的师爷是个矮胖子,面目虽然不甚出彩,但时时不忘笑容,满脸的敦厚,倒也颇得人心。

  “高青可回来了?”

  “高佥事尚未回返。”

  “算算时间,也该回来了,你去迎他一迎。”

  “是。”

  送走了矮胖的师爷,淳于老爷把桌子上的白铜镇纸一拍,那中空的镇纸当中漏出半支小指粗细的铁筷子来,依稀可见,刻着一个“秋”字。

  “老朋友……我也快过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