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北平的洋车夫

杞人优天 著    5820 字     发布

  我们所要介绍的是祥子,不是骆驼,因为“骆驼”只是个外号。那么,我们就先说祥子,随手儿把骆驼与祥子那点关系说过去,也就算了。

  北平的洋车夫有许多派,年轻力壮,腿脚灵利的,讲究赁漂亮的车,拉“整天儿”,爱什么时候出车与收车都有自由。拉出车来,在固定的“车口”或宅门一放,专等坐快车的主儿。弄好了,也许一下子弄个一块两块的。碰巧了,也许白耗一天,连“车份儿”也没着落,但也不在乎。

  这一派哥儿们的希望大概有两个,或是拉包车,或是自己买上辆车。有了自己的车,再去拉包月或散座就没大关系了,反正车是自己的。

  比这一派岁数稍大的,或因身体的关系而跑得稍差点劲的,或因家庭的关系而不敢白耗一天的,大概就多数的拉八成新的车。人与车都有相当的漂亮,所以在要价儿的时候也还能保持住相当的尊严。

  这派的车夫,也许拉“整天”,也许拉“半天”。在后者的情形下,因为还有相当的精气神,所以无论冬天夏天总是“拉晚儿”。夜间,当然比白天需要更多的留神与本事,钱自然也多挣一些。

  年纪在四十以上,二十以下的,恐怕就不易在前两派里有个地位了。他们的车破,又不敢“拉晚儿”,所以只能早早的出车,希望能从清晨转到午后三四点钟,拉出“车份儿”和自己的嚼谷。他们的车破,跑得慢,所以得多走路,少要钱。到瓜市,果市,菜市,去拉货物,都是他们。钱少,可是无须快跑呢。

  在这里,二十岁以下的——有的从十一二岁就干这行儿——很少能到二十岁以后改变成漂亮的车夫的,因为在幼年受了伤,很难健壮起来。他们也许拉一辈子洋车,而一辈子连拉车也没出过风头。

  那四十以上的人,有的是已拉了十年八年的车,筋肉的衰损使他们甘居人后,他们渐渐知道早晚是一个跟头会死在马路上。他们的拉车姿式,讲价时的随机应变,走路的抄近绕远,都足以使他们想起过去的光荣,而用鼻翅儿扇着那些后起之辈。可是这点光荣丝毫不能减少将来的黑暗,他们自己也因此在擦着汗的时节常常微叹。

  不过,以他们比较另一些四十上下岁的车夫,他们还似乎没有苦到了家。这一些是以前决没想到自己能与洋车发生关系,而到了生和死的界限已经不甚分明,才抄起车把来的。

  被撤差的巡警或校役,把本钱吃光的小贩,或是失业的工匠,到了卖无可卖,当无可当的时候,咬着牙,含着泪,上了这条到死亡之路。

  这些人,生命最鲜壮的时期已经卖掉,现在再把窝窝头变成的血汗滴在马路上。没有力气,没有经验,没有朋友,就是在同行的当中也得不到好气儿。他们拉最破的车,皮带不定一天泄多少次气,一边拉着人还得一边儿央求人家原谅,虽然十五个大铜子儿已经算是甜买卖。

  此外,因环境与知识的特异,又使一部分车夫另成派别。生于西苑海甸的自然以走西山、燕京、清华、较比方便,在安定门外的走清河、北苑,在永定门外的走南苑……

  这是跑长趟的,不愿拉零座。因为拉一趟便是一趟,不屑于三五个铜子的穷凑了。

  可是他们还不如东交民巷的车夫的气儿长,这些专拉洋买卖的讲究一气儿由交民巷拉到玉泉山、颐和园或西山。气长也还算小事,一般车夫万不能争这项生意的原因,大半还是因为这些吃洋饭的有点与众不同的知识。

  他们会说外国话,英吉利大兵、法兰西大兵所说的万寿山、雍和宫、“八大胡同”……他们都晓得。他们自己有一套外国话,不传授给别人。他们的跑法也特别,四六步儿不快不慢,低着头,目不旁视的,贴着马路边儿走,带出与世无争,而自有专长的神气。

  因为拉着洋人,他们可以不穿号坎,而一律的是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裤子,裤筒特别肥,脚腕上系着细带,脚上是宽双脸千层底青布鞋。干净,利落,神气!

  一见这样的服装,别的车夫不会再过来争座与赛车,他们似乎是属于另一行业的。

  有了这点简单的分析,我们再说祥子的地位,就像说一盘机器上的某种钉子那么准确了。

  祥子,在与“骆驼”这个外号发生关系以前,是个比较自由的洋车夫。这就是说,他是属于年轻力壮,而且自己有车的那一类自己的车,自己的生活,都在自己手里的高等车夫。

  这可绝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年、二年、至少有三四年,一滴汗、两滴汗、不知道多少万滴汗,才挣出那辆车。从风里雨里的咬牙,从饭里茶里的自苦,才赚出那辆车。那辆车是他的一切挣扎与困苦的总结果与报酬,像身经百战的武士的一枚徽章。

  在他赁人家的车的时候,他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像是被人家抽着转的陀螺。他没有自己,可是在这种旋转之中,他的眼并没有花,心并没有乱。他老想着远远的一辆车,可以使他自由、独立、像自己的手脚的那么一辆车。

  有了自己的车,他可以不再受拴车人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有自己的力气与洋车,睁开眼就可以有饭吃。

  他不怕吃苦,也没有一般洋车夫的可以原谅而不便效法的恶习,而他的聪明和努力都足以使他的志愿成为事实。假若他的环境好一些,或多受着点教育,他一定不会落在“胶皮团”里,而且无论是干什么,他总不会辜负了他的机会。

  不幸,他必须拉洋车。好在这个营生里他也证明出他的能力与聪明。仿佛就是在地狱里,他也能作个好鬼似的。

  他生长在乡间,失去了父母与几亩薄田,十八岁的时候便跑到城里来了。

  带着乡间小伙子的足壮与诚实,凡是以卖力气就能吃饭的事他几乎全作过了。可是,不久他就看出来,拉车是件更容易挣钱的事——作别的苦工,收入是有限的。拉车多着一些变化与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与地点就会遇到一些多于所希望的报酬。

  自然,他也晓得这样的机遇不完全出于偶然,而必须人与车都得漂亮精神,有货可卖才能遇到识货的人。

  想了一想,他相信自己有那个资格。他有力气,年纪正轻,所差的是他还没有跑过,与不敢一上手就拉漂亮的车。

  但这不是不能战胜的困难,有他的身体与力气作基础,他只要试验个十天半月,就一定能跑得有个样子,然后去赁辆新车,说不定很快的就能拉上包车,然后省吃俭用的一年二年,即使是三四年,他必能自己打上一辆车,顶漂亮的车!

  看着自己的青年的肌肉,他以为这只是时间的问题,这是必能达到的一个志愿与目的,绝不是梦想!

  他的身量与筋肉都发展到年岁前边去了,二十来的岁,他已经很大很高。虽然肢体还没被年月铸成一定的格局,可是已经象个成人了——一个脸上身上都带出天真淘气的样子的大人。

  看着那高等的车夫,他计划着怎样杀进他的腰去,好更显出他的铁扇面似的胸,与直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

  杀好了腰,再穿上肥腿的白裤,裤脚用鸡肠子带儿系住,露出那对“出号”的大脚!是的,他无疑的可以成为最出色的车夫。

  傻子似的他自己笑了。他没有什么模样,使他可爱的是脸上的精神。

  头不很大,圆眼,肉鼻子,两条眉很短很粗,头上永远剃得发亮。腮上没有多余的肉,脖子可是几乎与头一边儿粗。

  脸上永远红扑扑的,特别亮的是颧骨与右耳之间一块不小的疤——小时候在树下睡觉,被驴啃了一口。

  他不甚注意他的模样,他爱自己的脸正如同他爱自己的身体,都那么结实硬棒。

  他把脸仿佛算在四肢之内,只要硬棒就好。是的,到城里以后,他还能头朝下,倒着立半天。这样立着,他觉得,他就很象一棵树,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挺脱的。

  他确乎有点象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别人讲论。

  在洋车夫里,个人的委屈与困难是公众的话料,“车口儿”上、小茶馆中、大杂院里,每人报告着形容着或吵嚷着自己的事,而后这些事成为大家的财产,像民歌似的由一处传到一处。

  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假若口齿灵利是出于天才,他天生来的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

  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欢和别人讨论。因为嘴常闲着,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着自己的心。只要他的主意打定,他便随着心中所开开的那条路儿走。假若走不通的话,他能一两天不出一声,咬着牙,好似咬着自己的心。

  他决定去拉车,就拉车去了。赁了辆破车,他先练练腿。第一天没拉着什么钱。第二天的生意不错,可是躺了两天,他的脚脖子肿得象两条瓠子似的,再也抬不起来。

  他忍受着,不管是怎样的疼痛。他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事,这是拉车必须经过的一关。非过了这一关,他不能放胆的去跑。

  脚好了之后,他敢跑了。这使他非常的痛快,因为别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地名他很熟习,即使有时候绕点远也没大关系,好在自己有的是力气。

  拉车的方法,以他干过的那些推、拉、扛、挑的经验来领会,也不算十分难。况且他有他的主意,多留神、少争胜、大概总不会出了毛病。

  至于讲价争座,他的嘴慢气盛,弄不过那些老油子们。知道这个短处,他干脆不大到“车口儿”上去。哪里没车,他放在哪里。在这僻静的地点,他可以从容的讲价,而且有时候不肯要价,只说声:“坐上吧,瞧着给!”

  他的样子是那么诚实,脸上是那么简单可爱,人们好象只好信任他,不敢想这个傻大个子是会敲人的。即使人们疑心,也只能怀疑他是新到城里来的乡下老儿,大概不认识路,所以讲不出价钱来。及至人们问到,“认识呀?”他就又像装傻,又像耍俏的那么一笑,使人们不知怎样才好。

  两、三个星期的工夫,他把腿溜出来了。他晓得自己的跑法很好看。跑法是车夫的能力与资格的证据,那撇着脚像一对蒲扇在地上扇乎的,无疑的是刚由乡间上来的新手;那头低得很深,双脚蹭地,跑和走的速度差不多,而颇有跑的表示的,是那些五十岁以上的老者们。

  那经验十足而没什么力气的却另有一种方法:胸向内含,度数很深;腿抬得很高,一走一探头。这样,他们就带出跑得很用力的样子,而在事实上一点也不比别人快,他们全仗着“作派”去维持自己的尊严。

  祥子当然决不采取这几种姿态,他的腿长步大,腰里非常的稳,跑起来没有多少响声,步步都有些伸缩。车把不动,使座儿觉到安全,舒服。说站住,不论在跑得多么快的时候,大脚在地上轻蹭两蹭,就站住了。

  他的力气似乎能达到车的各部分。脊背微俯、双手松松拢住车把。他的活动、利落、准确,看不出急促而跑得很快,快而没有危险。就是在拉包车的里面,这也得算很名贵的。

  他换了新车。从一换车那天,他就打听明白了,像他赁的那辆——弓子软、铜活地道、雨布大帘、双灯、细脖大铜喇叭,值一百出头。若是漆工与铜活含忽一点呢,一百元便可以打住。

  大概的说吧,他只要有一百块钱,就能弄一辆车。猛然一想,一天要是能剩一角的话,一百元就是一千天,一千天!

  把一千天堆到一块,他几乎算不过来这该有多么远。但是,他下了决心,一千天,一万天也好,他得买车!

  第一步他应当,他想好了,去拉包车。遇上交际多,饭局多的主儿,平均一月有上十来个饭局,他就可以白落两三块的车饭钱。加上他每月再省出个块儿八角的,也许是三头五块的,一年就能剩起五六十块!这样,他的希望就近便多多了。

  他不吃烟、不喝酒、不赌钱,没有任何嗜好,没有家庭的累赘,只要他自己肯咬牙,事儿就没有个不成。他对自己起下了誓,一年半的工夫,他——祥子——非打成自己的车不可!是现打的,不要旧车见过新的。

  他真拉上了包月。可是,事实并不完全帮助希望。

  不错,他确是咬了牙,但是到了一年半他并没还上那个愿。包车确是拉上了,而且谨慎小心的看着事情;不幸,世上的事并不是一面儿的。他自管小心他的,东家并不因此就不辞他;不定是三两个月,还是十天八天,吹了!

  他得另去找事。自然,他得一边儿找事,还得一边儿拉散座;骑马找马,他不能闲起来。在这种时节,他常常闹错儿。他还强打着精神,不专为混一天的嚼谷,而且要继续着积储买车的钱。可是强打精神永远不是件妥当的事:拉起车来,他不能专心一志的跑,好象老想着些什么,越想便越害怕,越气不平。

  假若老这么下去,几时才能买上车呢?为什么这样呢?难道自己还算个不要强的?在这么乱想的时候,他忘了素日的谨慎。皮轮子上了碎铜烂磁片,放了炮,只好收车。

  更严重一些的,有时候碰了行人,甚至有一次因急于挤过去而把车轴盖碰丢了。假若他是拉着包车,这些错儿绝不能发生;一搁下了事,他心中不痛快,便有点楞头磕脑的。碰坏了车,自然要赔钱;这更使他焦躁,火上加了油;为怕惹出更大的祸,他有时候懊睡一整天。及至睁开眼,一天的工夫已白白过去,他又后悔,自恨。

  还有呢,在这种时期,他越着急便越自苦,吃喝越没规则;他以为自己是铁作的,可是敢情他也会病。病了,他舍不得钱去买药,自己硬挺着;结果,病越来越重,不但得买药,而且得一气儿休息好几天。这些个困难,使他更咬牙努力,可是买车的钱数一点不因此而加快的凑足。整整的三年,他凑足了一百块钱!

  他不能再等了。原来的计划是买辆最完全最新式最可心的车,现在只好按着一百块钱说了。不能再等;万一出点什么事再丢失几块呢!恰巧有辆刚打好的车(定作而没钱取货的)跟他所期望的车差不甚多,本来值一百多,可是因为定钱放弃了,车铺愿意少要一点。

  祥子的脸通红,手哆嗦着,拍出九十六块钱来:“我要这辆车!”

  铺主打算挤到个整数,说了不知多少话,把他的车拉出去又拉进来,支开棚子,又放下,按按喇叭,每一个动作都伴着一大串最好的形容词;最后还在钢轮条上踢了两脚。

  “听听声儿吧,铃铛似的!拉去吧,你就是把车拉碎了,要是钢条软了一根,你拿回来,把它摔在我脸上!一百块,少一分咱们吹!”

  祥子把钱又数了一遍:

  “我要这辆车,九十六!”

  铺主知道是遇见了一个心眼的人,看看钱,看看祥子,叹了口气:

  “交个朋友,车算你的了!保六个月,除非你把大箱碰碎,我都白给修理。保单,拿着!”

  祥子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揣起保单,拉起车,几乎要哭出来。拉到个僻静地方,细细端详自己的车,在漆板上试着照照自己的脸!越看越可爱,就是那不尽合自己的理想的地方也都可以原谅了,因为已经是自己的车了。

  把车看得似乎暂时可以休息会儿了,他坐在了水簸箕的新脚垫儿上,看着车把上的发亮的黄铜喇叭。他忽然想起来,今年是二十二岁。因为父母死得早,他忘了生日是在哪一天。自从到城里来,他没过一次生日。好吧,今天买上了新车,就算是生日吧,人的也是车的,好记,而且车既是自己的心血,简直没什么不可以把人与车算在一块的地方。

  怎样过这个“双寿”呢?祥子有主意:头一个买卖必须拉个穿得体面的人,绝对不能是个女的。最好是拉到前门,其次是东安市场。拉到了,他应当在最好的饭摊上吃顿饭,如热烧饼夹爆羊肉之类的东西。吃完,有好买卖呢就再拉一两个;没有呢,就收车;这是生日!

  自从有了这辆车,他的生活过得越来越起劲了。拉包月也好,拉散座也好,他天天用不着为“车份儿”着急,拉多少钱全是自己的。心里舒服,对人就更和气,买卖也就更顺心。拉了半年,他的希望更大了:照这样下去,干上二年,至多二年,他就又可以买辆车,一辆,两辆……他也可以开车厂子了!

  可是,希望多半落空,祥子的也非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