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宁少爷 著    2267 字     发布

  乾隆三十年四月,大雨下个不停。

  我躲在息静苑里,听皇额娘念佛。

  我看着雨,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我的家乡。

  我家在扬州城南的一个武馆里,我不是武馆馆主的女儿,只是一个小学徒。师傅姓方,是个汉人,学徒里都在传师傅的父亲曾是绿营的一员,后来在朱一贵之乱里丧生,于是方师傅就从京城归乡,在扬州开了这个“长空”武馆。

  武馆旁边是一家“岁金园”,厨子名叫王小二,他炒饭要用绍兴的酒,李大娘家的草鸡蛋还有掐嫩翠绿的小葱,好吃极了。不过方师傅不是很喜欢他们,他总嘟囔说隔壁借着武馆的威慑生意才会那么好,却小气的连饭钱也不少几分。可是我很喜欢,因为小二叔会偷偷在我的饭里藏玉米粒或是火腿丁,这是他新开设的菜品,只给我尝鲜,我也从没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

  再往前走几步,就会看见“惠风”书院,听说我当年就是被人放在书院的门口的,但没人告诉我那是个大雪飘飞的日子还是初夏急雨的夜里,只是说堂上硕大描黑的“和光同尘”,最初照见我的一生。

  我想念扬州了,想念无双亭里的琼花芍药,想念邵伯湖里的莲子清香。还有,还有,芦舟楼里,叶先生讲的“四相簪花”我还没听到结局,也不知道他说要评的《岳飞全书》写完了没。

  我正想着,房里却静了下来。原是皇额娘停下了念佛,她问我:“你可是想家了”。

  我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这时宜嬷嬷给我递上了茶水,她说她一辈子没出紫禁城,但看我这样的钟灵毓秀,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想来我家乡也必定是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所以我喝了茶,终于把话说出口:“皇额娘,宜嬷嬷,这宫里是会吃人的,我们走吧。”

  我看到皇额娘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显露一丝人间的生气,宜嬷嬷一声不响的跪在了地上,我们都在等她的一个答案。

  她叹了口气,替我顺好耳鬓的碎发,道:“你又何苦带上我这个累赘。”

  “皇额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摇摇头,急着辩驳她对自己的评价,“皇额娘待云生好,云生也要对皇额娘好。”

  “可是,皇额娘是拼得一身狼狈,才让你得以从宫里清清白白的走出去,”她微微的苦笑,摸了摸我的头,“云生,你须记住,在宫里只能成熟,在宫外才能好好长大。明早你出了紫禁城,就不要再回来了,忘了这里,忘了——我。”

  是了,是了。

  我深夜来到息静苑,我深夜冒着大雨来到息静苑,我深夜冒着大雨踉踉跄跄来到息静苑,不只是因为和陈新眉的争吵让皇祖母斥责,还因为在杭州的时候,皇阿玛冷脸给我的出宫诏书。

  一切的开始,是在三个月前。

  乾隆三十年初,皇阿玛大刀阔斧的把御花园的东边的五所房子也改了名儿,说是和我们这住的西边儿对应。其实我也听不太明白什么天干对应东西五所,什么地支对应东西六宫,只是知道我绝对不会念错的头所至五所,变成了如意馆、寿药房、敬事房、四执库和古董房。

  所以我耷拉着脑袋看梅香给我磨墨,其实我想让她换个名字的。因为梅香是很多丫鬟的名字,甚至好些人家里把丫鬟统称为梅香。我可不想喊一声“梅香”,有七八个回答我的,显得压抑,令人格外不舒服。用那个画画极好,但是长了很多白胡子的洋人老先生的话来说就是,她们好像都没有灵魂。当然,这种话也只是朗老头儿私下和我唠嗑儿说的,都不敢在皇阿玛面前谈论。

  

  我想着给梅香换名字的那天,是八年前,也是我进宫的那天。

  在皇阿玛给我“固伦和安公主”的称号时,所有人都在看我,我不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直到令妃娘娘领着十个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儿,让她们跪在我面前喊我“公主”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大概做了方师傅喝醉了酒,口里喃喃的那种人上人。这让我不安和惶惑,我担不起这种富贵荣华,她们也不该如此低眉顺眼。我们是一样的年纪,一样的人,甚至她们会的比我还多,我们应该生来平等。

  可我不能不要她们,也不能做出格的事儿,令妃娘娘在我没进宫前就嘱咐过我,进了宫就要按宫里的规矩办事,否则稍有差池,会害了身边人的命。所以之后不论我如何闯祸,我都深深的践行一个道理,那就是绝不能牵连旁人。

  我按照他们说的分好了那十个女孩儿的去处,也成全了皇阿玛希望的“十全十美”,只是到底心有不甘,所以我在令妃娘娘走了之后,一个一个的问了过去。

  梅香生的细瘦苗条,瓜子脸大眼睛,看起来温和识礼。她告诉我,她们都是内务府上三旗包衣的女儿,被选入宫是家族的荣幸。过得好,得贵人赏识,家族便可蒙阴;过得差,也不过就是默默无闻到二十五,然后出宫嫁人。

  我问了她有想过以后吗,有期待着想要做的事吗,她笑的温和,然后告诉我没想过,她说她一直被教导着以主子为尊,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所以也就认为我说的改名儿的事是玩笑话了,不当真。

  我有些难过,可那十个女子也不全然是梅香的样子。

  春桃的厨艺最好,也是脸最圆的一个,她平日里有些胆小,说话都很小声,不过力气很大,是我很看好的一个练武人才。

  话最多的是芙官和蓉官,她们是一对双胞胎,个子高高的,一副笑脸,最喜欢到各宫去串门,我一般听到的八卦都是她们告诉我的。

  至于南枝。

  南枝和她们都不一样,南枝寡言,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会医,尤擅女工。她是从辛者库出来的,不过我最喜欢和她说话,因为在我讲述宫外的一切时,只有她眼神里表露过渴望。我曾就着梅香那逆来顺受的话问过她的想法。

  她看着我良久,最后同我说:“进宫啊,看命,如果真的得上天厚爱,像早逝的慧贤皇贵妃,就从包衣抬旗进了镶黄旗;六年前,令妃所在的魏氏一族由内务府正黄旗包衣管领拨入正黄旗包衣佐领下,脱了贱籍,如果恩宠不断,迟早会抬入上三旗。”

  我是听不太懂什么这个颜色那个颜色的旗,但我看清楚了她说这话的怨气,她生的是江南水乡的那种碧玉模样,很是好看,可那股子不忿加固了她的棱角,也磨灭了那份婉约的美感。

  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而她又会经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