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小宁少爷 著    2459 字     发布

  皇上爱书法、懂书法也善书法。纪晓岚如是说。

  但纪师傅私下里和我调侃过,说皇阿玛笔意取董其昌,可是意境就差得远了——承平有余,太过流俗。

  我原先是跟着皇阿玛在三希堂学书法的,还瞻仰过皇阿玛珍藏的三件书法名品: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帖》和王珣的《伯远帖》。不过有一次,纪师傅在看我临摹皇阿玛的墨宝时,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不巧被皇阿玛听到了,我的书法老师就从皇阿玛变成了梁诗正,而梁师傅在两年前仙去了,我就再没有练过书法。

  皇阿玛的字,应该是笔挺圆润,变化虽不足,但当断则断,而呈现在我面前的“南”字却和以往不同,先不说笔锋绵软,单是转折之处就生硬突兀,实在是——丑。

  我不能直说,只好从字意分析:“南,有方向之意。皇阿玛所想是南方?”

  皇阿玛点点头:“不错。”

  “南,在朱雀位,属火,”我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皇阿玛和方大人之间的气氛。方才我就觉得不妥,我过去的时候,那方大人未发一言,而皇阿玛却从面色不虞变得眉开眼笑,明显是攒着什么怒气,不好发作,所以我就成了他们博弈的平衡点,这真是在为难我,难呐。

  “属火,”皇阿玛缓缓展开扇子,“如何呢?”

  我眨眨眼,笑道:“这说明皇阿玛饿了,南属火,火加南变为煵,在方言里是炒的意思,而今晚月光格外的亮,月加南就是腩,好吃的有牛腩、鱼腩,皇阿玛想炒哪一种?”

  皇阿玛听闻此言,仰面大笑,方大人也稍稍弯起嘴角,他说:“皇上养了个好女儿,我远不如公主。”

  “你确实不如她,论吃喝玩乐,她当属第一,”皇阿玛还有笑腔,“和安说的朕倒有些馋了,该罚。就罚你在此处和方大人详细所说怎么炒牛腩炒鱼腩的,朕就不奉陪了。”

  送走了皇阿玛,我长吁口气,正欲向方大人告别,没想到他突然行礼:“臣谢公主解围之恩。”

  “没事没事,”我摆摆手,“倒是让方大人你见笑了。”

  方大人也落座,小心翼翼的收起皇阿玛写的字。

  我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方才我没来之时,大人和皇阿玛怎么说的?”

  “公主应该知道这字代表了什么,”方大人深叹口气,“我只说,南方属火。而皇上自北南来,北属水,怕有相争之势。”

  更严重的方大人没说,皇阿玛笔调绵绸,写这字时应该犹豫不决,就很能说明事情的严重性了。当年贪腐案、刺杀案,甚至讨伐准格尔都没有如此局促。“南”字,音同“难”,意指南方,皇阿玛想问的是云南的战事,他在考虑对贡榜王朝出兵。

  方大人对皇阿玛有保留,皇阿玛想必也清楚这保留的含义,所以他才会忧虑,才会不满,也就有了刚才要我解字一事。

  “皇阿玛你还不清楚吗,”我笑笑,“他喜欢听好话,也喜欢听笑话。”

  方大人似乎是想到了方才我的解释,笑了出来:“解字一事,臣不及公主。”

  “诶,不要这么说嘛,”我有些不好意思,“皇阿玛、纪师傅都夸方大人您精于此道,要不然你教教我?”

  “如此,便请公主赐字,”方大人将笔递给我。

  我拿着笔,不知要写什么字。我,好像什么都得到了,也没有要渴求的东西。入宫八年,我就像一个看客,偶尔也成为一下故事里的人,但到底,我得到了很多。不知为何,我一时想起了南枝、阿永,复又想到了我的故乡。

  我深吸口气,缓缓写出“和”字,不知是因为他们唤我“和安”,还是我很久都没有想起过的“和光同尘”。

  方大人沉思半晌,问我:“公主如何看这字?”

  “和字,自古为吉,”我说,“左禾右口,口为食、禾为庄稼,衣食无忧。”

  方大人没说我对,只是沉缓的点了下头,随即又摇摇头,道:“公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和,左禾右口,算字则左五右四,按先天八卦即上卦五为巽卦,下卦四为震卦,巽上震下就是益卦。”

  “益卦为吉啊,”我接着他的话说,“所谓利有攸往,利涉大川;又云凡益之道,与时偕行。所以,我需要向前看,跟随时势,哪怕有冒险也会得益颇多。”

  “是也非也,”方大人再次皱起眉头,“和字动爻为三,益卦第三爻是六三阴爻,动为阳爻,变成了家人卦。”

  “家人?”我有些惊愕,方观承识人入微的本领,果然名不虚传,于是我复问,“何解呢?”

  “家人卦,凶也,”方大人沉声道,“并非是家人之凶,而是己身之凶,需靠家人方能化解。家人严辞,己身才能正直。”

  我越听越糊涂,这难道皇阿玛要训斥我,是因为我不正直?所以我说:“方大人可否再说的详细些?”

  “益卦在于有困难迎难而上便有所得,动爻则揭示在这个过程中,需要坚守住原则,不能不信任不诚实,否则只会深陷困境,哪怕家人协助也会受到很严厉的斥责。”

  我确实被这话吓的不清,而方大人似乎也看出我的惶惑,所以他温声道:“话虽如此,实则也不尽然,公主不必自寻烦恼。公主且看这字,笔式绵长,显然是未能写尽,故而这单字解算,不能尽信。请公主补全,才可窥得一二天机。”

  我是决心要弄个明白的,所以我一气呵成——和光同尘。

  我此时方知,原来我始终放不下的,是我的过去。

  

  “光,一小一兀,公主幼时大抵与同行者格格不入?”方大人试探道。

  我点点头,我从小就是最调皮的一个。惠风书院其实很大,大到有一座后山。后山顶院里养了一池荷花,柳师傅讲灵性谈悟道,就让我们看莲花。有人看莲花而净身,师傅说有佛性;有人谈出淤泥不染,师傅论其有道心。至于我,琢磨着那株荷花的莲子好吃一些,还在晚上付诸行动,最后得一句孺子不可教。我和他们不同,他们都是聪明人,我就闲散一点,至少过得舒舒服服。

  我对方大人说:“大人不必话藏一半。光为小儿,中横隔断,有无嗣之意。”

  “臣惶恐。”

  “无事,”我想到了皇祖母在我入宫两年时,打算给我赐公主府招额驸,被皇阿玛劝下,他说:“朕富有四海,还养不起一个和安吗?太后,和安同其他大清公主不同。”

  方大人似乎看出其中蹊跷,连忙指着下一个字道:“同,门中一口。容臣不敬,公主的亲人,或许尚在人间。”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的双亲,或许还有一方在世。那前述家人卦,指的是皇阿玛还是……

  “最后一字呢?”我理了理思绪问道。

  “尘,人隔两地,”方大人又算了算,大骇道,“上卦下卦皆为三,纯离卦,反常之至,此乃绝命卦。”

  他站起身来,直愣了好一会儿,看着我又坐下,呼气道:“以四字起算,上卦六,坎水;下卦四,震雷。此乃屯卦,难之始。不过万事开头难,一切新生皆在变化,动爻为二,主反。这是,绝处逢生的吉卦。”